古羽见他神情,听他语气,怎么看都不像作假。可一来他在成都隐藏之深,曾让自己吃过大亏,二来此刻他有求于己,无论如何,都难以相信他是真心认错。一时间,古羽也是犹豫难决。
夏文商毕竟老谋深算,怎会不知古羽心里所想,当下解释道:“我理解古先生的不信任,毕竟我们之间仇隙太深。不过我在北辽已经没有利害关系了,你也不必担心我会对你不利。”古羽道:“没有利害关系?那这天长观凭什么让你来这里募捐?”夏文商道:“古先生难道不知?这观中有一个小院,院内空旷,专用来出借的。你只要交点钱,想在这里做什么都行。”古羽奇道:“还有这等事?那我们办赏兰大会岂不是也可以借这个地方?”
夏文商道:“古先生想借,一会去和执事小道知会一声就是。今天的募捐你先帮帮我吧?”古羽听他半带恳求的语气,心也有些软了,便问:“要我怎么帮?”夏文商道:“我骗他们说,来这里就能拜古先生为师,所以收了他们的钱。古先生即便不想收徒,也出去和他们说两句话吧?好歹他们也是慕你的盛名而来。”古羽无奈地摇摇头:“你可真是恶习难改。也罢,反正我刚好有话想说。”
古羽走出客房,随夏文商来到一处很大的庭院。这院子空空如也,只中央矗立着一个铜制四不像,显得格外突兀。不过,这么大的场地,倒非常适合举行大型的聚会活动,这夏文商还真会找地方啊。此时,刚才门口所见的一众青年全都聚集到这里,一眼望过去,怕有数百人之多,而且门口还陆陆续续有人在往里进。看来古羽的知名度和号召力已经超乎想像的高了。
古羽一出现,立时引来一阵欢呼,众人高声呼唤着他的名字,附带着旁边的红香也沾了光,不少人喊着“柔然县主”的称号。古羽拉着红香来到一处台阶上,看看众人,然后一屁股坐了下去,又道:“你们也坐。”众人不明就里,可既然古羽叫他们坐,也就只管坐下再说。于是,数百人三三两两地坐到地上,整个场子立即变得黑压压一片。
古羽极目四望,用笑容向众青年致意,然后语重心长地道:“看起来,今天来的都是和我一般大的年轻人。听说你们是花了钱才来的,你们来这里,是想来看《立心》、《立命》的作者?燕子城侦破奇案的神断?还是那个不愿为官、至今白身的草民?”
此问一出,立即引起了诸人热烈的回应,答什么的都有,甚至还有人说是因为慕名来感受柔然县主凌厉的眼神。
古羽轻轻一笑,说道:“其实啊,你们真正想看的,是和谭渡全那些道士们不太一样的一个人。现在在北辽,人们每天听到的都是生丹道,都是‘忍辱’的思想。作为年轻人,你们有一颗躁动的心,却被这样的思想压抑,得不到释怀,所以你们需要寻找偶像来让你们崇拜,让你们追逐。恰巧,古羽和宋红香,行事作风独异于当下,他们不教你忍辱,他们在这乱世中找到了一条特立独行的生存之路。于是你们就来了,带着你们一半崇拜一半追逐的态度来了,希望从他们身上,学到能让你们独立于世的法门,是这样吧?”
他停了下来,让众人有思考的时间。众人想了又想,都觉得他说得有理,纷纷点头同意。
古羽低下头去,沉默多时,这才又抬起头,正色道:“既然如此,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各位不要崇拜和追逐我们,更不要想着拜我为师。”
众人哪想到他提这要求,一时骚动起来。有人大声说道:“古先生有那么多学生弟子,为什么偏偏不能收下我们?”“崇拜谁是我自己的事,我为什么不可以崇拜你们?”
这时,古羽缓缓站起身来,指着众人一字一顿地道:“我希望你们崇拜的不是我,而是你们自己!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人生,没有谁的成功能被模仿、也没有谁的失败能被复制。孟子讲‘收放心’,当你崇拜某人时,就已经把自己的本心交给了他,再不属于你自己。你们和我一样,都是年轻人,未来有着无限的可能,为什么要将自己的本心交给别人呢?”
“我们这叫见贤思齐,这也不对吗?”又有人质疑。
“你们可以看我写的书,学我断案的手法,甚至和我一样远离官场。这叫见贤思齐。而不是要拜我为师,与其如此,我宁愿你们当我是朋友。作为朋友,我可以和你们把酒言欢、畅所欲言。但作为老师,我就要像对小美一样,用‘礼’的标准要求你们。我不认为在场各位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回去吧,想想你们自己本来的理想是什么,然后按这个理想坚定地走下去,那样你就已经达到我所有的要求了。”
众青年听他这般说,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就有人起身说道:“多谢古先生,在下懂了。”说罢便往外走。有了第一个,人群也就逐渐站起来,慢慢地离开天长观。
古羽看着人群的运动,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他的这番话、他的独立自由的思想,正随着这逐渐向外的人流,扩散到整个南京、整个北辽、整个天下。
红香这才站起身来,微微向古羽一揖,然后深情感叹道:“羽弟,经过夷离毕院和今天的两场演说,我仿佛看到了你的思想像春播的种子一般,撒向这广阔的天地。当这些种子逐渐发芽、开花、结果,我们也将迎来真正的清平盛世。”
古羽也向她笑笑,说道:“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我就带着香姐、霜妹远遁江湖,再不出来了。”
第十九章 鱼眼
待人群散尽,古羽和夏文商去向执事道人商量借场地办赏兰大会的事。执事翻了翻日志,说道:“三天后是白观主的生辰,观中有大型庆祝仪式。其它时间倒是无事,你们要哪一天?”古羽想了想,道:“那就后天吧。明天我们来布置场地。”又对夏文商道:“我今天帮了你,你也得帮我一下吧?替我去宣传宣传。”夏文商连声道:“放心放心,我保证让每个南京人都知道有这场盛会。”
古羽付了定金,这才与红香三人离开天长观回家。
一路上,小美一反平日的开朗,一直闷着头不说话。红香问道:“小美怎么了?有心事?”小美却紧闭着嘴不吭声。红香又问了一遍,她仍是不肯开口。前面赶车的念七道:“她是听北极星说要用‘礼’的标准要求弟子,所以在学矜持。”红香闻言乐了:“没想到小美倒是这般听话。”
小美睁大了眼睛看着念七,却就是不肯说话,一张小脸憋得红通通的,煞是可爱。古羽在旁也忍俊不禁:“好啦小美,‘礼’不是少说话。你的本性活泼,让你少说话那就是抹杀天性了,师父我怎会那样做。”
“噗,我可以说话了吗?”小美长长吐了口气,说道,“憋死我了,原来不能说话这么难受啊。”其余三人一齐大笑。
小美则指着念七,对红香道:“师娘,我在分析师叔,他怎么会猜透我的心思呢?我猜他一定是曾经有个红颜知己,两个人心意相通,所以他才能这样了解女孩心里的想法。”念七闻言,怒目看向小美,小美却毫不在意,续道:“他这么怕我叫他师叔,难不成他的这位红颜知己也和我一样,应该唤他作师叔?师娘你说我分析得有没有道理?”红香看着他二人互不服输的神态,掩着嘴格格地笑,听小美问,这才说道:“有没有道理我不知道,不过你这神情,倒是可以出师了,嘻嘻。”
四人一路有说有笑回到家,藏生正在院中读书。自从她母亲阿晴失踪,她就住到了古家来,和小美吃住在一处。小美见了藏生便问:“你娘种的兰草我们能借来用用吗?后天师父要在天长观办一场赏兰大会,光是我们这里的好像有点少,加上你们家的就正好了。”藏生道:“娘从来不准我碰她的花,要是没经她同意就乱动,她回来肯定要打死我的。”小美道:“我们就用一天,到时再原封不动地还回去,你娘不会知道的。”藏生想了想,道:“那你们搬的时候注意些,花盆的方向都要记下来哦。”“放心吧。”
那边,古羽却拉着红香和念七进了屋中,将房门紧闭。
古羽从抽屉里拿出来一张地图摊在桌上,说道:“老七,这是我上次叫你去找来的天长观的地形图,还记得吧?”念七点点头。
“从这张图上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天长观的建造格局是分中、东、西三路。中路走进去是一个牌楼,牌楼周遭是一片空地。往前走,过了这座旱桥,就是观中的中轴建筑。据你说,天长观的建筑被密林包围,看上去郁郁葱葱,非常幽静。”
“东路的格局与中路相同,只是没有之前的牌楼和旱桥。值得注意的是,这里,差不多正东方向,有一处罗公殿,殿前一座宝塔,称为罗公塔。你们想想,塔是佛寺所有,道观中建塔,这不是很奇怪的事吗?”
“再看西路,也就是我们今天去的地方。一进去就是我们今天到过的神特院,里面只有一座铜制四不像,再无它物。这座院落很大,几乎占了西路一大半的面积,只在其后面有几处小的殿堂。也难怪,天长观会把这个小院辟出来提供出借。”
他介绍完,红香就忍不住问道:“羽弟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不对,所以要让我们看这个?”
古羽道:“是的,这里面藏着很大的玄机,我刚拿到这张图时就发现了。只是那时我们不能轻易出门,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让小美和老七去探访,却始终不如自己亲眼所见来得真切。今天倒好,夏文商不管是有心无心,总算是给了我去天长观合理的借口。”
“你们来看,这天长观中,西南的一块,包括牌楼、神特院,都是大片的空地。与之相反,东北的一块,则被建筑和树木填满。你们说这是什么?”
“阴阳鱼太极图!”念七脱口而出,他毕竟是武当正统的道教出身,对这张图自然是烂熟于心。
“没错,这天长观就是按太极图的形式构造的,倒真称得上是匠心独运啊。那么如果我把这块空地看成是阴鱼,建筑区看成是阳鱼,那么阴阳鱼的鱼眼是在哪里呢?”
“你的意思是,这座罗公塔就是阳鱼的鱼眼?那阴鱼的鱼眼是……这个神兽?”念七一时犹豫不定。
古羽微微一笑,道:“看来你已经看出我所发现的问题了。”
念七道:“阴阳鱼的鱼眼是按八卦的方位排定的。这座塔位于正东的离位,这是对的。可是阴鱼的鱼眼应该在正西的坎位才对啊,为什么它却被放在了西南的巽位?”
古羽道:“这正是我一直不理解的地方。一开始我以为是作图者画得不太严谨,今天去现场一看,才发现这神兽的方位果然偏了。”
红香疑道:“羽弟早就发现了不对,为何现在才和我们说?莫非你有新的想法了?”古羽道:“建筑格局如此精妙,又怎可能犯下这种不该有的失误?所以我猜,这神兽原本不应该被放在这地方,而是后来有人将它挪到这里的。至于它原本应该在的位置是……这里,一座祠堂?”他摇摇头,怎么会有一座祠堂放在这里?
红香道:“我明白了,羽弟是想趁明天去布置场地的间隙,到这个祠堂察看一番。”古羽笑道:“没错,这天长观到处都是秘密。在老七烧掉的账本上,就记载了它每年花销的庞大。一个香火旺盛的宫观,为何还要它处的供奉?我相信从这神兽着手,应该能让我们了解一些真相。”红香道:“羽弟终究是个闲不住的人啊。”古羽道:“只是去看看,应该不妨事的,嘿嘿。所以我没有让小美进来,就是不想这事太张扬。”
(按:天长观即真实世界北京白云观的前身。不过笔者并没有去过白云观,也对其建筑结构知之不详。本回的描述完全是在有限的文献资料上想像出来的。有不实之处,读者不必当真。)
第二十章 重物
第二天,念七去雇了一辆大车,找了几个朋友过来,将红香和阿晴种植的兰草尽数搬到了天长观中。古羽让小美和藏生两人在院中布置,自己则和红香假意散步,出了神特院,向祠堂走去。
这天长观中,最热闹的是中路几大主殿,信众香客多是去那里。这西路只在开放的时候会有人来,平素是少有人光顾的,只一二个小道会偶尔路过,冲着院中瞧上几眼。
古羽这边布置兰草展示的消息早由夏文商传出去了,世人只道这是古羽的个人爱好,并没有引起足够的怀疑。即使有人一直在跟踪他们,那也碍于念七的本领,只能远远地观望,不敢太过靠近而引发戒备。
所以羽、香二人就这样走到了祠堂,却没有遭遇旁人。念七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竟早已等在了那里。他的轻功毕竟不是凡人能企及。
古羽抬眼仔细观瞧,才发现原来这个祠堂是新造的,难怪显得这般突兀。祠堂上了锁,倒是看不出里面是什么布局。
念七道:“这房子古怪得很,窗户都用木板钉上了,房顶也是双层瓦,摆明了里面藏着秘密嘛。要破门而入吗?”古羽止道:“既然有秘密,则多数会有机关。直接破门须得谨慎,容我先想想。”
说罢,他绕着祠堂转了一圈。这祠堂不大,四围被完全密封起来,粗看之下似乎找不出什么漏洞。他又索性再上前一步,细看那门上的铜锁。锁是普通的锁,不过显得很新,没有铜锈,钥匙孔还相当光亮,显然这锁时常被打开。
“原来这里常有人进出?”古羽似乎明白了什么,蹲下去细细在地上寻摸,不多时就发现了几滴已经凝固的白蜡。他心下了然,说道:“看来这人总是趁夜晚无人时点着蜡烛来的,白天应当不会有人来。”
念七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破门了?”古羽道:“如果时常有人出入,那机关倒不应在这门上。不过,这窗户虽被木板钉住,于你应该是拦不住的吧?我倒觉得打破一扇窗户进去更好些,至少从外面还看不出有何异常。”
念七笑道:“看不出来,北极星你做贼都这么在行。”古羽也笑了:“所以做刑狱的人,就最怕高智力的罪犯啊。”念七道声“好吧”,便转到祠堂侧面,选了处独立的小窗轻轻摇动几下,然后手上内劲一振,窗上的铁钉就全数弹了出来,窗户也应声而开。
念七正要跳进去,古羽连声提醒着:“小心有机关。”念七点点头,使动梯云纵轻功,飘身而入,体内真气全聚在眼中,极尽全力观察房中动静。然而,他们显然多虑了。这房中陈设极其简单,除四壁上一些名人字画,就只中间供着一方神龛,此外再无他物。
羽、香二人也跟着跳窗而入,再将窗户悄悄掩上,点起火折来照明。
古羽问道:“发现什么秘密了吗?”念七此时正围着中央的神龛打转。那神龛放置在一个钢制的底座上,装饰并不复杂,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可念七却道:“秘密应该就在这下面。”
古羽“喔”了一声:“你怎么知道?”念七指着神龛底座的后面,笑道:“你看这里有一个凹槽,显然是用来给人抬的嘛。”古羽顺着他手看过去,果然,在底座的最下面,有一个巴掌大小的槽,看上去确实刚好够两个手托着将底座往上抬。
念七过去试了试,可用力之下,底座却纹丝不动,他又加大了力,并将全身内力用上,仍然难动分毫。念七大奇:“这么个铁疙瘩,怎么今天却难动它,莫非下面连着什么机关?”古羽道:“你平时最多能举多重?”念七道:“少说几百斤的东西还是很轻易的吧?”古羽道:“那就对了。如果这只是个普通钢座,你或许能举起来,可如果里面灌满了铅,那就有几千斤,绝不是你一个人之力就能抬起来的。”念七奇道:“里面灌了铅?那连我都抬不起来,天下恐怕再难有人能撼动它吧。刚才听你说,这里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