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一停!”
蒋介石下了车。随从人等立刻紧张起来。在前呼后拥中,蒋介石缓步朝东走去。突然,他在一所大楼前停了下来,这就是当年他“抢帽子”的交易所。他在这儿充当过第三十二号经纪人。“买进”!“抛出”!他似乎听到当年他在“抢帽子”时的尖细的嗓音……然而,这一切全都成了过眼的烟云。当年交易所的“朋友们”,也早已作鸟兽散了……
正是:十里洋场淘过金,如今一切成烟云。
欲知后事如河,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炮声雷鸣 大上海胜利解放 五内如焚 蒋介石澎湖栖身
话说蒋介石正在重游旧地,重温旧梦的当儿,蒋经国挤到身边,悄悄对他说,“共匪离吴淞炮台只有八公里,如果吴淞炮台一丢……”蒋介石的脸色立时变了。形势的急剧发展,中止了他“微服出巡”的把戏,打破了他旧日的美梦,他急如星火地回到了复兴岛。他不但绝迹于上海市区,连在复兴岛上都不敢随便走动了。
五月二十二日清晨,蒋经国从市区匆匆赶回,气喘如牛:“亚伯该走了!情况极其严重!汤司令的司令部已经撤到吴淞口外的军舰上。汤司令请亚伯立刻动身!太康号军舰已经起描……”
蒋介石心里也早想走了,但当着儿子和侍卫们的面,还要“坚持”一番。他拍台拍凳,痛骂部下不忠不勇,贪生怕死。把几个将领骂了个狗血喷头。侍卫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搭腔,他们心里清楚,大炮声越来越近,上海对外的海空联络已濒中断,别说骂人,杀人又济得甚事?再说,“大上海保卫战”是蒋介石亲自督师、昏庸无能的汤恩伯直接指挥的,痛骂将领又管得了啥用?
只有蒋经国还在苦苦相劝:
“亚伯,局势委实严重:共匪已经攻占了浦东,如果他仍在浦东立住了脚跟,如果他们再猛攻吴淞口,攻占吴淞炮台,那么,我们唯一的退路就要……”
蒋介石打了个冷战。
“现在,”蒋经国透了口气,“共匪无疑正在集结力量,企图结束上海之战。吴淞和沪西南打得极惨。刚才汤司令说,虹桥机场和七宝防线,我们快顶不住了。今夭又有六架飞机在轰炸浦东,扫射共匪阵地时给高射炮打下来了。我们在短短几天里,已经损失了十五架飞机。而共匪还是没有空军的。”
蒋介石又打了个冷战。
“报告领袖,”侍卫长也说:“陆家宅、杨家宅、高桥镇西南的共匪攻击十分猛烈。刚才前方还一再告急,要求援兵哩!”
“亚伯,”蒋经国嗓子都哑了,“您先走。我同纬国随后就来。他的装甲兵团早已垮了,大部战车已经运到台湾去了。”
蒋介石有如一个即将爆裂的炸弹,蹦起来又坐下,坐下去又蹦起来。他知道,从空中离开上海已不可能,每一个机场都落了炮弹;从水路离开上海的时间也不多了。他是非走不可了。
但他是个“死要面子”的人。他的嘴里还在叫嚷“坚守”到底。急得蒋经国及众侍卫几乎要下跪。
在夕阳的余晖里,炮声一阵紧似一阵。如果说这是一位产妇的阵痛,那么一个新的上海即将诞生了。蒋介石算算时间差不多了,于是一挥手把桌上的文房四宝摔了个粉碎,大哭道:“好!好!你们要我走,我就走!我就走!你们舍得走,我可舍不得走啊!国父留下的大好河山就这样一块块给共匪拿走了!上海几百万老百姓眼看着就要活受罪了!”说罢放声大哭:“你们说,你们叫我怎么对得起先总理,怎么对得起上海父老?上海,上海是我几十年来的……”蒋介石自己都感到说不下去了,便掉头往外走去。侍卫们紧张地收拾行李、细软,跟在后面准备上船。
复兴岛上戒备森严。晚霞变幻莫测,碧波闪烁荡漾。上海在蒋介石的心目中,确乎变成了海市蜃楼,变成一个即将消失的“迷人的天宫”了,从河南逃荒,王氏改嫁,一直到投奔“闻人”;买空卖空,抢帽子,投机革命,乃至国共合作,叛变革命;几十年来勾心斗角,步步上升,到登峰造极,就象那莫测的晚霞一样,迅速变化、移动,终至完全消失。复兴岛已经沉没在漆黑的夜幕中。蒋介石开始了没有阳光的生涯,过街老鼠似地要趁着黑夜溜进船舱,偷渡到其他地方“开码头”去了。
突地有一小撮人悄悄地迎面而来。蒋介石吓了一跳:“共产党不会这么快就到复兴岛吧?也没有听见枪声啊!”来者乃是小儿子蒋纬国,以及汤恩伯、桂永清、石觉、陈大庆、毛森等人。看样子,他们是来送行的。
“你们来干什么?”蒋介石冷冷地说:“前方打得紧,你们还来做啥?”
“报告领袖,”汤恩伯战战兢兢地说:“台湾和广州都有电报来,说要组织劳军团来上海,振奋一下士气,全国同胞对上海的防守很关切。”
“好啊!”蒋介石把一杖一挥:“你要他们来得去不得,闹个大笑话吗?”他恨恨地把手杖打在石头上:“娘希匹,劳什么军!”
“是,是。”汤恩伯忙不迭地回答。
蒋介石走上船头,一个踉跄,蒋经国慌忙扶他一把。蒋纬国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大使馆派人来传话,说我们抓人抓得太多,把很多不相干的人都下了监牢,他们认为这样做反而不好,要我们——”
蒋介石打断了小儿子的话,重重地唾了一口道:“呸!就因为他们不肯出兵,害得我好惨!南京失陷我还有点希望,上海失陷我真想跳海!娘希匹,我抓几个人他们都要管!”
泰康号军舰启动了。杂乱的码头,昏黑的路灯,低矮的草棚,都在慢慢地向后倒退着。远处高楼上那条“保卫大上海”的横幅在黑夜的冷风中瑟缩着。大都市的音响渐渐沉寂了,只有黄浦江水发出单调的哗哗的响声。远了,远了,黑沉沉的、闪着万点灯光的大上海渐渐地远了,模糊了、看不清了……
蒋介石站在甲板上眺望着。他心潮起伏、感概万千:上海,我发家的“宝地”,我登上政治舞台的“福地”,你还会回到我手里来吗?我离不开你,离不开你啊!不知是谁写的一首词,突地从他的记忆中跳了出来:“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此刻的蒋介石不正“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吗?
蒋介石眼睛一酸,一行泪水淌出了眼角。他大口大口倒灌着白兰地……
在如雷的炮声中,泰康号军舰开足马力,乘着黑夜驶出了吴淞口外。人们这才松了口气。
“领袖!已经平安驶出吴淞口……”舰长马纪壮轻轻地向蒋介石报告。没有回答。舰长走近一看,原来蒋介石早已烂醉如泥。
这一夜蒋介石睡得好“香”啊!他不时地哼卿着、咕噜着、呼叫着。也许他在重温旧梦吧?他是在当年的交易所前“抢帽子”?还是在“四一二事变”中挥屠刀?他是躲在西安华清池的山洞里吧?还是在撕毁停战协定,下令戡乱讨伐?……
不知过了多久,在汽笛的轰鸣声里,蒋介石苏醒过来了。他睁着惺松的眼睛,问了声:“到,到了哪里?”
“已经过了沈家门。”
蒋介石又闭上了眼睛。他感到头昏脑胀,浑身酸疼。医生进来给他按摩。他闭着眼睛任凭医生侍弄,就是不出一语。他闷闷地打发了一天……
又是一个黄昏。蒋介石在两个儿子的搀扶下,走上了泰康号军舰的甲板。短短的几天时间,他显然苍老多了。
“亚伯!广州来电请你……”
“不去!”
“暂时先去厦门?”
“不去!”
“到台湾?”
“不……”
“那,我们就在澎湖栖身?”
就在澎湖栖身?蒋介石当然不干。不过,不干又怎么办?去广州看李德邻的冷面孔?不!去厦门活受罪?不!到台湾去看美国人的冷面孔?也不!那么,究竟该到哪里去?哈!娘希匹!台湾是中国人的地方,你美国凭啥不高兴?我就是要去台湾,看你能把我怎么样?台湾是我反攻的基地!……当然,对美国人也得讲点手腕,我要先在澎湖列岛暂住一段日子……
“亚伯!前面就是澎湖列岛……”
蒋介石朝前走了一步,举着望远镜遥望着由六十四个小岛组成的目的地:只见星罗棋布,蔚为奇观,浪涛汹涌之中,点点列岛有如无数白花中荡漾着几片青叶。不知趣的秘书偏在此时前来报告前方败讯,蒋介石好不恼怒。蒋经国连忙岔开话题,要侍卫为他披上风衣。秘书会意,指指点点为他解释道:“报告领袖!澎湖是个穷地方。八百零五年前有一位叫施肩吾的遗族曾题澎湖诗道:’腥躁海边多鬼市,岛夷居处无乡里。黑皮少年学采珠,手把生犀照咸水‘,真把它形容得入木三分。葡萄牙人把它叫做渔翁岛。澎湖一直给人轻视和忽视,连魏道明当台省主席时,都受到好大的攻击。”
“怎么我没有听见?”蒋介石道:“伯聪受攻击的地方是为了郑毓秀,为了他夫妇俩太懂得做生意,可没听到过为了澎湖。”
“其实事情很小。”秘书道:“台湾烟酒公卖局出了一种名曰’乐园牌‘的香烟,上面有一帆台湾地图,独独没有澎湖。澎湖人因此大大不满。”
蒋介石心头一沉,想起在开罗会议筹备会上,中国准备收回的失地中竟忘记了还有澎湖列岛。蒋介石忘了,高级参谋们忘了,美国顾问们更想不起来,要不是随员中有个名叫杨宣诚的海军少将提醒,当时签署的文件上就可能没有澎湖。
“报告领袖!”马纪壮赶来报告道:“刚刚收到的消息,共军已于今晨占领上海……”
蒋介石已经哭不出来了。他两眼发直,痴痴地遥望着上海的方向……
列位!老朽在此谨借澎湖老诗人吴尔聪先生在澎湖陷日时所吟的“感时诗”为《金陵春梦》作结束曰:
十载沧桑一局棋,叠遭兵焚最堪悲。武文衙署更新主,兵士衣冠异昔时。
小丑跳梁歼灭速,余氛煽惑抚剿迟。烽烟满眼何年了?寰海镜清系我思。
列位看官,请了!
怀念我们的父亲——代后记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我们亲爱的父亲——严庆澎(笔名唐人)不幸因突发性心脏病而逝世于北京的医院,终年六十二岁。
一九七八年九月,父亲因积劳成疾——脑血管破裂,被直接从办公室送到医院抢救。以后的三年里一直在辗转求医。一九八一年十月转到北京。三年多来,看到父亲的病渐有起色,我们都感到十分高兴。每逢好友前来探望,父亲还丢掉手杖,在客人面前大步行走着,表示他很快就可以回到工作岗位。是啊,尽快重回工作岗位,是父亲的心愿。他离不开他的报纸,离不开他的读者。而事实上他又何尝离开过呢?父亲去世以后,我们去医院整理遗物,只见病房里的书架上、抽屉里满是手稿,玻璃板下还压着他“待办”的庞大的工作计划,永不停息的钢笔,搁在案头,眼镜放在桌子上,假牙泡在永杯里……想起来,真叫人心酸啊!
父亲是个非常勤奋的人。几十年来,他总是不停地写着、写着、写着。每一分钟对他来说都是宝贵的:在颤动的火车上,他没有停笔;在晃动的飞机上,他没有停笔;在颠簸的轮渡上,他没有停笔;就是在病情恶化的时刻,他也没有停笔。时间就是生命。他常常在疾病稍有起色的情况下伏案疾书……
整理出版《金陵春梦》是父亲生前最大的心愿。二十五年前完成的、连载在香港《新晚报》上的数百万字的长篇巨着《金陵春梦》,由于当时种种客观条件的限制(时间紧、催稿急、资料缺),难免有很多疏漏之处。因此,充实、丰富和补充有关这方面的资料,以提高《金陵春梦》的文学价值和史学价值,是父亲这几年来的奋斗目标。父亲也为此耗尽了心血。他几十年如一日,从不间断地搜集各方面的资料。他的资料之多也是惊人的,两米高的文件柜,足足装了三大柜。《金陵春梦》一至七集,就是在大量搜集资料以后,重新整理完成的。
父亲是个多产的作家。除了以唐人的笔名发表的《金陵春梦》、《草山残梦》、《北洋军阀演义》等长篇以外,还有用阮朗和江杏雨笔名发表的《长相忆》、《天涯沦落人》、《爱情的俯冲》、《黑裙》、《她还活着》、《赎罪》、《第一个夹万》等小说,用颜开的笔名发表的电影文学剧本《血染黄金》、《诗人郁达夫》等,此外,还有用洛风、高山客、张璧、桑慈、弓满雪等笔名发表小说、剧本和杂文等。要知道,这一千几百万字的作品,全是在他的业余时间——在完成了繁重的编辑工作以后写的。父亲的精力和毅力确实是非常惊人的。他常常笑着对我们说:“看!我的眼睛都快掉下来了!”
记忆中的父亲从不言苦。三十多年来,他几乎每天只睡五、六个小时。没有星期天,没有请过假,每年只有春节期间(报纸不出版)在家休息。我们担心父亲由于过度劳累而把身体搞垮,我们劝他注意身体。父亲总是乐呵呵地伸着胳臂对我们说:“放心吧!我的身体好着呢!爸爸年轻时是学校足球队的中锋呢!”为此,报杜的同事们都开玩笑叫他是“严铁牛”。
父亲最高兴的事,就是看到报社的发展、新人的成长和读者对他的关心。他很重视读者来信,总是一封封亲自回信,就是生病期间也是这样。记得多年以前,有位读者惊异于《金陵春梦》的真实性,推想父亲一定是蒋先生的亲近朋友或幕僚一类人物,写信来坚特要与父亲见面“叙旧”。对方是位老先生,见面时,老先生对他说:“令尊派你来作代表是吗?”因为他认为唐人起码是个六十以上的老人。其实,父亲那时候还不到四十岁哩!
父亲对朋友忠厚、热情、诚恳,他从不以作家的身分自居,从不以年龄、经验、职位来唬人。因而父亲生前有不少忘年之交。他生病以后,经常叨唠要回报社工作,回到同事、朋友中间去。父亲是个好动感情的人。医生们叮嘱他不可激动,但他一想起十年内乱中受迫害而死去的朋友时,便控制不住自己,常常流下悲痛的泪水。
《金陵春梦》第七集整理完成后,父亲乐呵呵地对前去探望的北京出版社的朋友说:“再给我几个月的时间,第八集《大江东去》就可以重写完成了。”然而,他不知道,长期的劳累已经剥夺了他的全部精力。在心脏病的突袭下,父亲竟永远地放下了笔杆子。他才活了六十二岁。六十二岁,本来是人主道路上,最有活力,最能对社会作出贡献的年华啊!
值得高兴的是,北京出版社以巨大的责任感,替父亲完成了他生前最大的心愿——第八集《大江东去》整理出版了。《金陵春梦》一到八集能完整地出版,是和北京出版社的鼎力支持分不开的。在整理父亲的遗稿《大江东去》时,编辑先生花费了巨大的心血,我们在这里代表父亲和千万读者向北京出版社致以衷心的感谢!
父亲丢世后,承蒙国务院侨务办公室、新华通讯社、国家出版局、北京出版社以及父亲生前在京的友好,为父亲的后事作了妥善的安排。为此,我们仅借《金陵春梦》第八集出版的机会,向他们致以最衷心的感谢。
父亲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能看到祖国的统一。他生前常说:“和平统一的美好愿望一定会实现的。作为一个中国人,我感到幸福。”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