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算了!吃得也差不多了!”那王店东自怀里抽出一方雪白的锦帕子,揩了嘴,就顺手扔在了桌子上,这方帕子竟也是飞云锦的料子。
见这王店东将锦帕往桌上一扔,青衣小厮的眼就被拴在了锦帕子上了,他极讨好地笑着:“王店东且将这帕子赏了小的,不然扔了也怪可惜了的了。”
王店东没说话,倒是杨大官人不耐地道:“你这个家伙什么偏宜都要沾下,舍你了,舍你了!”说着话,将那帕子往小厮手里一推,又冲着王店东商量:“真的不尝尝?咱们可是自家里出来都快大半年了,我可是做梦都想尝一尝呢!”
“算了吧!”王店东的回话很干脆:“我们还得赶路,趁天黑到不了卧虎堡,可就得耽搁明日的生意了。杨店东要是肯担明日的损失,老哥我就陪你尝尝八大碗的味道!”
“得!”杨大官人显然不敢应这个声了。
王店东见杨大官人不再搭话,就冲青衣小厮说了一声:“你去上几碗茶水来,大伙儿喝了,歇口气儿就得上路了!”
“得嘞您!”青衣小厮微一点头,后退半步,一直腰身,冲着寮外的灶间就是一嗓子:“茶水十二碗!”然后将污了的飞云锦帕子往手里一捞,利索的跑了下去。
青衣小厮下去了,俩说口艺人冲着杨大官人一抱拳,准备开腔说两声的时候,小店外忽然马踏地颤、人喊马炸了起来,跟着就是十几个膀大腰圆的军汉,簇拥着一位鲜衣公子涌了进了梨花春。
随着这些人进来的,还有一股子刺鼻的血腥气。军汉们每人手里都提着或三、或五的首级人头。人头下,脖子的切口处,还滴答着血水。血水滴答在微黄的木制地板地面上,很是扎人的眼仁儿。
看着见门的这伙人,本来躺在椅子上的朱大鼐,像被针扎了一下坐了起来。
江鹤子在是见过一次这个鲜衣公子,这人在保德郡里有个净街虎小太岁周仓的浑号。
周仓是谁?
他的外祖父战兴邦与山西路都指挥使唐保宗是把弟兄。因当年战兴邦在战场上替唐保宗挡过一箭,所以自从唐保忠成为晋王后,战家便也权倾一方了。他的父亲周南,现在正领着一万晋军,镇守着保德郡要塞苦寒关。过了苦寒关往北就是雁门郡,往东北就是金城郡,往东翻过太行山就是山东路,往南过了黄河就是京府的地界了。
“滚起、滚起!都他奶奶地给老子滚起来!”沾染了血腥气的军汉们,威风凛凛地昂着个头、挺着个胸,将手里污着血渍、崩了刃口的短刀,在每一张桌子上拍击的震天响。
小店里的每张桌子,或多或少、或仨或俩都坐了人。此时节,凶神般的军汉们,拍着手里的刀、晃着手里提着的死人头,将这些本来坐着的食客都轰了起来。当然,江鹤子也在其中。
被轰起来的食客,那见过这般的阵仗,就算是有那胆儿肥的人,虽不惧军汉们的威风,却也不想平白的生出一些儿祸端来,便依了军汉们的意思,将茶资酒帐一结,匆匆出了小店。
这时候,只有门口处乌家镖局的年青人纹丝儿没动了。军汉们没轰他,多少和他身后靠着的长枪和身上穿着的行头有些儿关糸了。
军汉们再凶悍,心里却也有可惹、不可惹的人物。
能做到乌家镖局镖师的人物,肯定是有本事的人。这些行走江湖的人物,可不比平头百姓。平头百姓你惹了也就惹了,平头百姓能做什么?无非就是在背地里骂你几句,传你一个恶名罢了。
江湖人就不同了,真要是惹起了他们的真火,脖子上的脑袋就悬了。昔年,大秦帝国的南营镇兵大帅郭开义,因强霸了枪神宗岳的一个红颜知己。枪神宗岳便冲冠一怒,夜半杀入镇兵大帅府,枪挑郭大帅,血洗了镇兵大帅府——那可是整整二百六十多条人命啊!
“这小哥儿是哪里人氏呀?”净街虎小太岁倒是特别,拦下了绿衣女子一伙人,却是舍了绿衣女子,将一双发亮的眼睛,死死地盯在了绿衣女子身边的男子身上。
这小子不会是有龙阳之好吧?
江鹤子心下犯嘀咕,如今这大汉帝国,大部分富贵纨绔都有这么个癖好,似乎身边不跟一两个上得了台面的禁娈,就没面皮出门一般。
周仓也是一个风流倜傥的人物,面如傅粉的细嫩,唇若涂丹的红润,只是眼目里的放荡之色过重了一些儿。过重的放荡之色,将本来的风流倒弄得下作了。
看了周仓那一付尊容,绿衣女子冷哼了一声,朝着周仓直接道:“让开!”
周仓嬉皮赖脸地笑着,三个军汉就走了过来,几颗血淋淋的人头‘咚’地往桌子上一砸,大手一伸分别按在了灰衣老翁和绿衣女子的肩膀上,再一用力,两人便又坐回了凳子上:“我家少爷问你们话呢?”
第十五章 住手
灰衣老翁和绿衣女子被军汉们逼压回了座位,而那个叫做君华的美男子,却早被桌子上那几颗血淋淋的人头,吓得俏脸儿煞白,朱唇儿发紫,若然不是净街虎小太岁眼疾手快地上去扶了一把,他还差点朝后跌坐在了地上。
“休得粗鲁,休得粗鲁,若是将这小哥儿扎腾出个好歹来,爷把你们这些儿莽汉匹夫的筋骨,一截截切下来炸了喂狗去!”周仓拍着桌子骂完了军汉们,又点指着绿衣女子和灰衣老翁,一脸嬉笑的冲着君华道:“这个老家伙,还有这个惹眼好看的美人儿,与小哥儿你是个什么关糸呢?”
君华早吓得浑身发颤,一张嘴哆哆嗦嗦的几欲开口,却就是说不得一句整话来。
“你他娘的倒是说句话啊!要是再这般样子,老子替咱家少爷取了你脖子上吃饭的家伙!”一个军汉极其凶蛮地将手里的沾血的刀,搁在了君华的脖子上。
君华一惊,只一声怪叫,虽有小周仓扶着,却还是自凳子上滑到了桌子底下,那一张嘴虽还是哆嗦,却还是硬生生地挣扎出了一句话:“回军爷的话,这是我家未过门的媳妇儿舒菡!”君华指了指绿衣女子,又去指了指灰衣老翁:“这是我家泰山大人舒贞昌!”
“舒贞昌!”听得君华的言语,与玄衣书生坐在一处的白衣书生低喃了一句,然后将目光落在了舒菡怀里抱着的古琴上。
“原来,这就是乐圣舒贞昌和他的女儿琴娘子舒菡啊!”江鹤子也是一惊,在大汉王朝,这一对父女名头是极响的,乐圣舒贞昌,据说笙管笛箫是无所不精,更是弹得一手好琴。据传,在大汉平康帝的百艺大会上,乐圣舒贞昌只凭了一曲《丹凤翔空》的古调,竟引得百鸟齐集皇城。
只是这舒贞昌脾性却也古怪的紧,在平康帝准备授他太常寺卿时,他却举家隐走了。当年,平康帝还曾让人找过,也下过恩诏旨,但是这个舒贞昌就一如泥牛入了大海,再无半点儿的踪迹了。
而其女儿琴娘子舒菡却也是出神的紧,据人传,一次,舒菡与父乘船过祖龙江,无聊抚琴,竟让江中之鱼自跃上船来。由此,琴娘子的名声便也传开了。
净街虎小太岁周仓可不知什么乐圣、琴娘子,他自小就是舞枪弄棒、斗鸡走狗、提笼架鸟的玩意儿。逛青楼、进窑子,听粉头们软软、绵绵地唱十八摸才是正经的喜好。现而今,女人们玩腻歪了,他便打上了俊俏男人的主意。
他喜欢征服女人,也同样喜欢征服男人。他喜欢各色女人,在他的跨下曲意承欢的美妙;也更喜欢俊俏的男人,在他的跨下曲意奉迎。
征服是什么?就是征服者在被征服者的身上打下印记。而周仓的印记,就是自己的那一次次喷溅入征服者身体里的生命精粹。
“哦!”听了君华的回答,周仓将目光终于落在了灰衣老翁舒贞昌的身上:“这老家伙也有些儿本事的,这得有七八十了吧?小娘子最多也就二十出头,生这小娘子时,老家伙都五六十了吧?五六十岁的老货,竟还能操弄下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来,小爷当真是佩服,佩服的紧啊!”
净街虎小太岁只一个‘操弄’出口,舒贞昌跟着就怒了。怒得老人满脸涨血,雪白的头发乱抖。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竟在一位军汉的按压下腾身站起来,然后骂一声:“黄口竖子,你气杀老夫了!”跟着,进身探手,只‘啪’一声响,巴掌就干干脆脆地甩在了周仓的脸上。
舒贞昌是老胳胳膊老腿儿了,但这含怒带气的一巴掌,还是将小太岁周仓扇了一个滚地葫芦。
看小太岁周仓挨了巴掌的样儿,让小店里的所有人都呆住了。军汉们呆了,是想不到在保德郡这一亩三分地儿,还有敢抽他家少爷的人。朱大鼐、青衣小厮呆了,是想这净街虎小太岁受了如此大辱,还不定要闹出多大的事情来呢。
挨了揍的周仓当下嚎叫一声,像是一只被打急了眼的疯狗,从地上翻起身来,却说了一句很可笑的话:“你敢打我!”
这不是扯嘛!人家打都打了,至于敢与不敢,此时言说还有屁的干糸啊!
舒贞昌也许真是被激起了真火血性,腰板一拔,破口大喝:“如你这禽畜一般的东西,杀了才是真个儿地解气!”
“好!好!好!”小太岁周仓跺了跺脚,接着伸手一探,将离他最近军汉手上的短刀夺在了手里:“还想杀了小爷,那小爷这就让你先见了阎王!”别看周仓仪表风流,可说什么也是军伍里混的人物,他手里的短刀,快而狠地朝舒贞昌劈了下去。
这一刀若是劈斩下去,那舒贞昌的结果就是一个‘死’字了结。还好舒菡反应的快,匆忙间将怀里的古琴往前一递,就拦在了舒贞昌的前面。舒贞昌也下意识的抬起手臂横在了头顶,想要架住这劈下来的一刀。
然而,刀太锋锐了,加之又是周仓含怒一击。所以这一斩,不仅斩断了那张古琴,更将舒贞昌的右臂齐肩整整地斩了下来。由此一来,疼得舒贞昌大叫一声,就栽在了地上。
小太岁周仓却是余怒未消,他要将这个不长眼的老东西,剁成肉泥、团成丸子、去喂他养的那几条辽东猛犬才解恨。所以,他将挡在面前的舒菡一脚踢开,抢步来到舒贞昌栽倒的所在,就要刀刀分尸、刃刃挫骨。
“住手!”这一声喝喊很是正气。
江鹤子本来也打算喊这么一声的,只是他的话刚挤至喉头处,那玄衣书生已经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听得玄衣书生的这一声喝喊,朱大鼐眼睛就是一亮,但看到玄衣书生的这一身打扮,刚亮起来的一双眼睛又灰败了下去。他可不相信,一个身穿麻布质地衫子的书生,能阻挡得了这只净街虎的怒气?他这家小店,怕是要被这小太岁拆个干净了。
第十六章 秦杀蛮
“住手?”小周仓冷笑:“一个穷酸臭儒,你莫要吵闹,惹得小爷恼了,连你这身臭肉也一起剁了喂狗!”
“告诉我,你们是那个营里的军卒?”玄衣书生也不多说话,自怀里掏出一片玉质牌子来。这牌子巴掌大小,呈长方形,上刻有五龙腾云图,更有四个扎眼的金字:奉天巡使。然后,冲着身边的白衣书生道:“麻烦翰文老弟,快去看看舒老夫子的伤势!”
见了这块牌子,周仓愣了一下。看来他是知道这块牌子的,也清楚眼前这玄衣书生身份。所以他冷笑了几声:“原来你是祝成同啊!”
祝成同?
这个祝成同可是个传奇人物,他五岁通文,七岁能词,十岁更凭《京都》一赋名扬天下。当时,平康帝偶得此赋,召至金殿前试其文采。这祝成同却也是能耐,一首《七步莲》令平康帝大是赏悦。
平康二十一年登科,平康三十二年官至镇北路总事。
在任镇北路总事时,与燕王、三皇子熊飞往来亲密。曾为燕王熊飞建的万卷楼。
万卷楼是一个藏书的地方,燕王熊飞在没有做景隆皇帝之前,非常酷爱收集古书。也正因为这个爱好,平康帝当年常说,朕之三子,有古大儒之遗风!
只是平康帝也不曾想到,正是这个有古大儒遗风的三子,不仅舍了一身古大儒的遗风,更是将他传于大儿子手里的万世基业给强夺了过去。
至于祝成同,在燕王夺位是有大功,所以在景隆皇帝刚一登基,就将其擢升为太极殿大学士,入内阁,更兼吏部尚书。风头那是一时无两。
景隆五年,传言其与宫里的一个女人有染,景隆皇帝一怒捋了他所有的官职,只给了一块奉天巡使的牌子,自由其来去了。
从那时开始,他便又做了唐保忠都司府里的一个幕僚。
在唐保忠自封晋王后,还专门许他依旧奉天巡使。只是此时这个天,可不是景隆皇帝那个天了。
如果玄衣书生是祝成同的话,那被称作‘翰文老弟’的白衣书生,定是‘诗中狂人酒中圣,岐黄圣手剑中仙’的罗翰文了。在整个大汉五府,谁都知道罗翰文曾被景隆皇帝戏称为‘祝成同的影子’。
祝成同也曾在一次酒宴上说过,与翰文老弟在一起的时光,怕是比几夫人在一起的时间还要多些儿!罗翰文更是大言,放眼天下,知我罗翰文者,唯皓之一人耳!而这个皓之就是祝成同的表字。
“哼!”对于周仓的冷笑,祝成同只是含怒又击拍了一下桌子,桌子上的碗碟盏子登时就蹦了一地:“难道这保德郡就由着你青天白日的胡闹了?这还有没有王法道理了?”
“王法?道理?”小太岁周仓口气横的不得了:“你给小爷听明白了,在保德郡这地界儿上,小爷就是王法、就是道理!你还别不服气,谁让小爷有一个和晋王爷拜了把子的姥爷呢!你跑到保德郡的地面上还敢装狗屁大尾巴狼,要不是念着晋王爷的情面,小爷早赏你几个大耳贴子吃了!”周仓笑骂着,转身执刀又逼向了地上的舒贞昌。
“站住!”眼见周仓逼近,本来还伏在舒贞昌身上哭泣的舒菡,自袖管儿里褪出了一把短刃来,照着周仓就扑刺了过去。
“呀喝!”周仓嘴角微扬:“挺他娘的烈啊!小爷就喜欢骑你这种烈性的妙人儿!”回身、探臂、出拳,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来周仓是个有些儿本事的纨绔。
舒菡手里的短刃擦着周仓的左臂过去,只是连一丝布片儿都没切下去。周仓的拳头却扎实的砸在了她的肩窝上。随她一声娇惨惨的哼声,身子就飞了起来,然后又跌回了舒贞昌的身上。
“小爷本想杀个老的就算了事,可你这欠操的小娘,却来逗小爷的真火!”周仓气势汹汹地踏步逼到了舒菡的跟前:“今日小爷就捉你回去,让你尝尝小爷的手段!”然后探手提了舒菡的脚脖子,臂膀往起一抡,朝他身后的军汉们甩了出去:“给小爷接住了,回去小爷吃个头汤,剩下的都与你们这些儿畜牲们享用了。若是将这小娘子摔死了,各自回营领八十军杖的赏吧!”
军汉们一声轰然应答,都往舒菡落下的地方聚了过去,那情势比土匪还来的生猛。
就在这个时候,乌家镖局的年青人,低喝了一声,但见其左手探起身后的长枪,身子往前一冲,就是一招怪蟒翻身搅了出去。
晃起的长枪,向蛇一样扎进了扑上去的军汉们。
随了几声的闷哼,围上来的军汉们就都被长枪打飞了出去。然后,那年青人身子再往前一欺,左手一探就将下落的舒菡扶立在了地上。
那年青人干净利索、行云流水的动作,让江鹤子忍不得击节叫了一声好。
“呀嗬——想英雄救美讨个便宜老婆?”周仓一双目光凶狠的盯在了年青人身上:“哪里来的混帐王八蛋?今天是他妈什么倒楣日子,往出蹦一个东西,就敢和小爷拧巴着来的死货!”在周仓的人生里,敢和他拧巴着来的货确实都死了。
这时候,听了周仓的说话,舒菡竟是一咬银牙道:“恩公若是助舒菡报了这杀父大仇,舒菡蒲柳之姿,甘愿以身相许、为奴为婢侍候恩公一辈子!”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能有一个看着入眼的美女,以身相许、投怀送抱,确实是一件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