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徐春正津津有味地看着一卷《冰炭小语》。
书间,蝇头小楷写道:前朝一进士郎新婚洞房,合卺酒饮罢,趁酒意问新妇:“吾欲云雨,不知娘子可允否?”
新妇答言:“官人从心所欲!”
进士郎大喜:“既蒙俯允,请娘子展腰开肱,为夫无礼又无礼矣!”
及举事,新妇忙又道:“痛哉!痛哉!”
进士郎忙答:“徐徐而进之,浑身通泰矣!”
看到此处,徐春含笑将《冰炭小语》扔在了桌子上:“这个李通玄,这般编排我等读书人,难道他就不是进士郎的出身了?”
“悔思院三年前就想将这个李通玄捕回来了,只是这家伙神龙见首不见尾,至今抓捕力士们连人家的影子都碰不到。”徐春身后,站着的是他最得意的学生黄九龄。
徐春将扔出手的书又捡了起来,继续看:“在悔思院人的眼里,这太极学宫出去的人,能有几个是好人了?听说悔思院的柳监正,半月前将女儿送进了紫城?”
“是的先生,当时就封了宁妃。这几日,有六七个亲近柳监正的重臣,正联名上疏,奏请陛下立宁妃为后!”
“泽楚之乱如何了?”
“昨日承明师兄飞书传信,说青旗军在郑城败了一阵,折损猛将十余名。”
“那南府五军大都督施天明如何说?”
“给朝廷报的是郑城大捷,还说生擒了泽楚逆党横霸洞主的一个儿子!”
“哦!”
在黄脸獒儿走至弘文殿的时候,徐春与黄九龄的谈话也随之结束了。
“楚地楚十三见过先生!”黄脸獒儿躬身施礼,礼数很足。
“你要进弘文殿?”在徐春看来,这楚十三的年岁有点儿大了,八、九岁才是进入弘文殿的黄金时期。
“是的先生!”
“说说你先前学过些什么书?”
“只念过百家姓氏、三字经、千字文三本书。”
“什么?”黄九龄不是怕有辱斯文,真想点着这个叫楚十三的家伙骂他的娘了。眼前这是什么地方?这可是天下间有名的太极学宫,竟敢只揣着几本启蒙开智之书,就闯弘文殿?这家伙看样子也二十好几吧?真不知道他这二十好几年都干什么吃了?
“有点儿意思!”徐春却眯着老眼,将黄脸獒儿看了一遍又一遍:“你可知太极学宫的规矩?”
“知道,白丁入学,年十五以后,需得在通天塔前跪足八日八夜。”黄脸獒儿说的字正腔圆、中气十足。
“看来你是有备而来了!”徐春提笔,在桌上的纸笺上写道:楚地苣十三,然后瞅着眼前的黄脸獒儿淡淡地说了一句:“好了,我记下你了!”
黄脸獒儿再次躬身施礼:“谢先生!”然后回身朝通天塔走了过去。
黄脸獒儿跪在通天塔前,他的背后就是神道,还有神道尽头的弘文殿。
“先生,他这是要跪塔明志了!”黄九龄看着黄脸獒儿跪在塔前笔挺的背影,也是变色——太极学宫自建成以来,出现过三位跪塔之人。第一位是太极学宫第三代掌宫姜大牙,后更名为姜大雅;第二位是诗仙谪圣人的李太白,听说这个李太白成就了仙人道业;第三位是渭南王珙,其人少年纨绔,而立之年跪塔断指治学,终成一代大儒。写下了颇有名望,影响了后世文坛的《诗文大论》。
“如果成功了,他的成就也不会太低!”徐春起身就往弘文殿里去。
“先生,申时还未过!”对于徐春的突然动作,黄九龄显得有点儿措手不及。
“不要贪得无厌,今日弘文殿能得楚十三一人足矣!”徐春脚步不停,只稍片片刻就进了弘文殿。
黄九龄也只得快步跟上:“先生确定他能行?”
“他那双眼睛不会骗人,也没理由骗人!”
“先生有了惜才之意!”
“他若愿意,我倒是想带这么一个学生,你身上的笔墨气太重了,只适合著书立说、坐而论道,却不合行兵法之威、鬼谷门之要!”徐春的声音越来越小。
黄脸獒儿真就在通天塔前跪足了八日八夜。老天爷似乎存心要和他过不去,竟断断续续下了七天七夜的雨。
雨都不大不急,但还是将黄脸獒儿浇了一个通透。其间,每日苏梦鹤都会过来给他递一碗姜汤挡挡雨寒。
苏梦鹤左半边脸肿的老高,一条胳膊攀挂在胸前,这些都是他过铜人阵留下的,他说他虽然差点儿将半条命丢在那里,但他成功了。
“你会武道技击之术吗?”苏梦鹤问黄脸獒儿。
“不会!”
“真不明白,你活这么大年岁,终究在忙活什么?”苏梦鹤撇着嘴,极度鄙视地看着眼前的黄脸獒儿。
“我是个大纨绔,所以就忙纨绔该忙的事情了,比方抢俊俏的娘子,霸好看的媳妇儿,骑五花马儿、着千金衣裘、仗势欺人,为祸一方。”黄脸獒儿缓缓地说着,就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他还一桩桩、一件件地讲给苏梦鹤听:比方说,他几年前喜欢饮食人乳,就让悍仆恶奴滿世界捕那刚生产过的妇人入府,挤乳供他享用,乳水香甜者,有赏,若寡味腥膻者,便使人剜割其乳。
苏梦鹤闻听所述,大骂:“可恶!”回手还狠扇了黄脸獒儿一个耳光,却又迫不及待地追问了一句:“还有什么,快说来听听!”
“我楚十三是蠢人吗?”黄脸獒儿梗着脖子怒喝,若不是因为跪塔时不能随便起身;若不是这小子与他几碗姜汤水的情份,脸上这一耳光断是不能白挨的了。
“怪只能怪你所行太恶了!”苏梦鹤倒是振振有词词:“你再说说,我不再打你就是了!浪子回头也是一桩美淡嘛?”
苏梦鹤的一巴掌扇去了黄脸獒儿说话的欲望,任凭苏梦鹤绕着他周身央求,他只作一尊泥塑木雕的菩萨——娱了你的耳,再挨你的打,傻子才做这蚀本的生意??!
苏梦鹤终是没法孑,只能讪讪地走了,临走丢下一句:“我略通四书、五经,若是有什么事情,扬武馆去找苏梦鹤,我随叫随到。”苏梦鹤向扬武馆走了过去。
第三十三章 黄脸獒儿楚振翎
在最后一天的夜里,少有的月明星稀、风清云淡。
杨承诺和冷雪萱双双来到通天塔前。
俩人是惯常的素衣白衫裙,且都鬓发高束,同玉树临风的好不洒脱。
“你就是那个燕十三?”冷雪萱的声音很悦耳,但却给人一种冷冰冰的感觉。她脖子扬的很高,将那好看的脖子尽量地暴露在清泠泠的月色下。
傲!很傲!这是冷雪萱给黄脸獒儿的感觉。
“你们又是谁?”黄脸獒儿说什么也是曾经的楚地第一大纨绔,冷雪萱的架势完全就是呛他的火气了。
“我们是谁你没有资格知道,你只记得,明天去一趟弘文殿后,有人要见你!”
黄脸獒儿知道弘文殿后边住的是什么人,在整个大汉朝,但凡不傻、不呆、不痴的人也都知道,可黄脸獒儿还是强硬的脱口而出:“冷老二吗?”
“冷老二?”冷雪萱明显的一愣,进入太极学宫,或者想进入太极学宫的人,还没有一个敢这样称呼她的父亲。就算是当今的景隆帝,也得尊一声文老先生,所以她趁着月光,又将跪在塔前的黄脸獒儿仔细端祥了一番。眼前的这个男人,摇摇欲坠,大约只要吹一股小风,就能将其自某个方向吹倒,但眼神很坚定,泼银的月色下,那双清多浊少的眸子闪耀着慑人的光。
冷雪萱只是愣了一下,就立刻恢复了常态:“是冷老二找你,记得明日辰时过去,有你的好处!”然后转身,轻轻消失在了清泠泠的一片月色里。
“牛!真牛!你太他妈的牛逼了!”和苏梦鹤相处这么久,黄脸獒儿还是头一次听到,诸如‘他妈的’‘牛逼’这般脏话,从苏梦鹤的嘴里说出来。所以,黄脸獒儿愣怔怔地看着眼前,不知从那个角落里蹦出来的苏梦鹤。
苏梦鹤捡到宝一样地还在乐呵,然后乐极生悲,一块砖头带着呼啸的风声飞过,正中苏梦鹤后脑某处,跟着,苏梦鹤的笑声戛然而止,那还算昂藏的身子也随之朝后仆倒了。
冷雪萱冷冷的哼声自远处真切的传了过来。
黄脸獒儿嘴角抽了抽,笑了。但笑的不好看,也不帅气,看这一面笑,会让人不知不觉想到流里流气这个词儿。
黄脸獒儿流里流气地笑着、跪着,静静地等待天明了。
八八六十四下太极钟撞响,将沉睡了一夜的太极学宫搅醒了,也将躺在地上的苏梦鹤叫了起来。
“昨夜是谁打我?”苏梦鹤翻起身来揉着后脑勺,那里鼓起了鸡蛋大小的一个包。
“就你偷看的那个女人!”黄脸獒儿气若游丝,但他还在坚持,他可不想功亏一篑。
“冷雪萱?”苏梦鹤似被火燎了屁股,叫出的声音尖锐也刺耳。
黄脸獒儿懒得说话,但却很实诚的点头。
“是不是我那乐呵劲儿全让那妮子看到了?”
黄脸獒儿再一次点头。
“那妮子飞石伤人?”
黄脸獒儿还是点头。
苏梦鹤的眉头就锁起了一个肉球儿:“完了!完了!”然后,耷拉着脑袋往扬武馆的方向去了。
当太阳的第一缕光芒照到黄脸獒儿身上的的时候,黄九龄从弘文殿的方向走了过来。在黄九龄的身后,是两个勤事童子。两勤事童子中,一人捧了三寸绿竹儒冠,一人捧了一套太极衣。儒冠与太极衣是一种标志,只有得授儒冠和太极衣后,才能成为真真正正的弘文殿弟子。
黄九龄径直来到黄脸獒儿跟前,看着跪在通天塔前摇摇晃晃的黄脸獒儿,是一脸的钦然之色:“徐先生召你去见他!”
“好!”黄脸獒儿清朗朗的答应了一声,然后,摇晃的身子轰然砸在了通天塔前。
黄脸獒儿再次睁开眼时,却感觉到自己的一双膝盖,就像刀斩斧斫一般的疼。
他躺在床上,眼里的房子不大,床紧挨着窗户。
窗子外边,是几杆绿竹子。
透过竹子,是一塘清碧湛蓝的水。
水上有青竹曲廊,曲廊的尽头有一座小亭子。
小亭子八角飞檐,能隐约看到了濯足亭三字的横匾。
濯足亭中,徐春坐于矮凳子上,垂钓于碧水之中。在徐春的身后,是一个绿衣女子坐于胡床之上,正轻轻地拨弄着丝弦。
黄脸獒儿虽然不通悉音律,却也有跟着弦音叩床相和的冲动。
绿衫女子虽看不真切面目,但光看其坐姿体态,惯于品花赏艳的黄脸獒儿,也不得不赞上一个妙字。
要是在楚地,要是他还有楚王世子的身份,这般绝妙女子必当收罗于自己的储秀园之中。他记得他离开楚王世子府时,园子里已经有绝妙女子一十二人了。奈何而今,多少繁华豪阔,竟成了昨日云烟。
“你醒了!”
也许是看着亭中绝妙女子太过于专注了,黄九龄什么时候进来的,黄脸獒儿竟是全然无知:“有劳黄先生了!”
“振翎贤弟何必客气,再有我可不敢与贤弟作先生,这痴长贤弟几岁,就忝为兄长了!”黄九龄说着话,还有意无意地朝身后瞟了几眼。
黄九龄身后跟着一个年青人。
年青人个子很匀称,不胖也不瘦,长着一张让女人都嫉妒的脸,正是昨晚和冷雪萱在一起的杨承诺。
“振翎?”黄脸獒儿一觉醒来,似乎又多了这么一个称呼?
“徐先生已经将贤弟收为了亲传弟子,振翎是先生赐下的表字!”黄九龄说着话探手入怀,取出了一块制作精美的银质牌牌来:“这是愚兄适才去民籍司衙门,为贤弟整治的弘文殿地字腰牌。”
太极学宫民籍司衙门,是一个不受太极学宫掌控,只听命于锦衣卫撑控的存在。而锦衣卫又直接听命于景隆皇帝,所以,太极学宫民籍司衙门虽小,却是景隆皇帝于太极学宫里的眼目。也只有景隆皇帝,强行将民籍司衙门安插进了太极学宫。太极学宫的一切户籍、人事变动,从此皆得在这个民籍司衙门报备存档。
近来有传言,景隆皇帝有意撤裁悔思院。景隆皇帝有言:国之法度,只能出于紫城内阁;刑判之职事,只能交付与大理寺。非内阁之法度,是乱法,当禁;非大理寺之刑判,是私刑,当绝!
当看到黄九龄拿出铸印司衙门的地字腰牌时,跟在黄九龄身后的年青人沉下了脸——这是个喜怒皆形于色的人。
黄脸獒儿接过地字腰牌,问黄九龄:“九龄兄,这位是?”
“哦!”黄九龄似乎这才想起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杨承诺,字奉龙,是掌宫大人唯一的弟子,精儒典、通王道之学,掌宫曾言,此子五十年后或可成圣人!”
“九龄兄,你又说笑了!”杨承诺的脸又沉了几分,黑了几分,但奇怪的是,他出口话却如春风般绵软:“冷先生何时有或可成圣人一说?冷先生只言此子五十年后,或可通一二圣人之学!”能通一二圣人之学,也不简单了啊!
第三十四章 一路顺风与心想事成
黄脸獒儿楚振翎能下床走动,能入弘文殿地楼听课是四天以后的事情了。弘文殿地楼一共有学生三百二十八人,再加上楚振翎就是三百二十九人。
那三百二十八人,分坐八方,中间有三尺三寸的圆形高台。徐春就长坐在高台上讲他的学问。楚振翎因为是亲传弟子,所以他就立站在徐春的身侧,为徐春捧着书册笔墨。
徐春讲他的学问时,腰背拔的很直,声音也异常的洪亮清晰。楚振翎也通过黄九龄知道了,那日在濯足亭胡床上抚琴的绿衫女子叫鬼谷文瑛。
徐春今年五十有八,他的元配妻子为他生第一个儿子的时候难产死了;他的第二任续妻,是得痨病于十年前死的;鬼谷文瑛是他的第三任续妻。
鬼谷文瑛今年二十有七,她是鬼谷门当今门主鬼谷宗元的小妹妹。
鬼谷文瑛精通琴技,更擅歌艺。她去年还为徐春生了一个小儿子。
徐春老来得子,欣喜异常,就给这个小儿子取名飞麟。
楚振翎是念过百家姓氏、三字经、千字文的,所以他是识字的,只是他写的一手臭字、烂字。看着楚振翎写在纸上的几个字儿,徐春身后的黄九龄和鬼谷文瑛差点儿给笑喷了。
“这样,我给你写个字,你照这个字去练!”徐春将姚兴邦写过的字卷在了一边,然后自己写了一个字。
这个字,楚振翎认得,是一个永字——永远的永,永生的永。徐春说,振翎你就照着这个字去练,这叫永字八法,是书圣王羲之所创的妙法。只要你肯下苦工,包你写一手不错的字。
楚振翎就依着法子练了,还真是管用,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那软软的笔尖写出来的字,还真是一天比一天耐看。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一个个墨字在洁白的纸上呈现出来,一种特别的美感扑面而来,苏梦鹤终于击掌赞了一声好:“这个永字还真是管用,仅仅一年不到,就能写出这么一手上的台面的好字来!”
是的,一年多了。
在这一年多来,整个大汉王朝发生了很多事情。
比方说去年八九月间,镇北燕王朱能称帝自立;景隆帝杖毙三百余太极学宫士子,更将掌宫冷文恒碎斩于京府永安城闹市;悬楼朝天宫宫主练虹霓,被景隆帝逼着跳了登仙崖;跟着,山西路都指挥使唐保宗献地狼蛮,自封晋王。
今年开春,东夷国主平八吉郎占了东府的望仙岛;南面的泽楚王泰达米尔,也废了大汉王朝所册封的王号而改称了帝号;就在刚不久,沙氐王赫连本忠大军攻破了玉门关,兵峰直抵京府永安城。
“听说社稷侯打的并不痛快?”苏梦鹤忽然问楚振翎——徐春对于朝廷的一些儿消息非常灵通,而徐春又似乎很喜欢将这些儿消息说给黄九龄和楚振翎听。所以,苏梦鹤经常这样在楚振翎的跟前问一些儿事情。
“嗯!”楚振翎将笔上的墨洗净,沥尽水渍,然后挂在了桌头的香木笔挂上:“老师说西府军上下都烂透了,顺风仗捡利市还好打一下,要是碰上逆风仗硬磕硬,就是天神下凡来也救不了了!前日晚上,西府军还让沙氐人夜里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