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莫你心也太软了!”徐介浅叹一声,拿起面前案几上的清茶一饮而尽。
咂了咂嘴,徐介细细端倪起眼前端坐着的文清起来,片刻后竟是冲文清拱手一谢道:“盈盈能挽回一命全赖你倾力相救,不过我却将你投入牢中,你不会记恨老夫吧?”
原来那日文清黄一卦被拘走后,徐介不相信自己的亲孙女就这样离他而去,亲自上前为其诊脉;原本已经不抱希望的他在两指搭上徐盈盈脉门的那一刻两眼腾然一亮;
寻常庸医也就罢了,而徐介可曾在兴化县是个小有名气的医者,徐盈盈仅存的微弱脉搏被他敏锐的察觉到了。
于是他向许素素求证,许素素本就信任文清,见事情竟是有了转机便将文清救人的经过一五一十的讲给了他。
徐介作为大明官场的领袖能力不是盖的,当即便明白此事定是内宅龌龊;不过家丑不变外扬,救回徐盈盈后徐介并没有立即释放文清,而是先回宅中处治了大儿媳,忙了一夜等宅中平稳后才到狱中准备接文清出来。
文清斜嘴一笑,抬起双眼与徐介四目相对,冷声道:“恨!自然是恨。大人是非不分,恩怨不明与兴化杜县令相比较也不逞多让!”
“你——!”文清一番言语将徐介顶撞的面红耳赤,与文清横眉冷对片刻却仰面一笑道:“痛快!痛快!除了海刚峰还没有人敢如此和老夫讲话。小子确实有趣。”
“海刚风?”文清被徐介这一笑笑的有些莫名其妙,自己刚才确实是心中有火借着发泄出来;想来徐介一个宰相也不会和自己怎么着,况且自己还刚刚救了他的孙女,所以自恃占理……”
“海刚峰大名,小子不会是没听过吧?”徐介诧异道。
第十五章 宅传急情马蹄惊(4)
“海瑞海刚峰大名如雷贯耳,小子自然是知晓的。”文清拱手道:“不过阁老拿小子与海青天相比,着实是高看小子了,海青天不畏权贵处处为公义伸张,而刚刚小子泄的只是私愤而。”其实在文清心中海瑞虽然算得上大明第一清官,可做人方面并不高明,甚至有些太过迂腐,这样的人无论在现在还是后世,都不会有一个好的结果;
最后海瑞还坑了一心提拔他的徐介,不知道徐介多年后被海瑞坑后心中到底是什么滋味?
暗自将心头的想法隐去,文清看向有些愠怒的徐介,歉声道:“学生言语有些孟浪了。”
“年轻人有些朝气是不错的。”徐介扶须一叹,话锋一转道:“但是老夫送你四个字:钢猛易折……”
“多谢阁老赐字,学生铭感五内。”文清苦笑一声,冲徐介拱手致谢。
其实他怎能不知钢猛易断的道理?今日言语只不过是他有意为之,从算学大师,再到力救徐盈盈文清身上表现出了太多与这个时代背道相驰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在旁人看来也许会不以为意。但是在大名第一老油条徐介面前,他可是没有那么大的把握;一旦徐介从他的反常之处察觉出些什么来,那么他就不知道自己还会遇到多少麻烦,所以只能以年轻气盛而自污了。
徐介轻应一声,不再理会文清而是斜睨了一眼黄一卦,沉声道:“好一个放浪形秽的沈嘉则,胡梅林一去你发誓不为朝廷所用,流落江湖之远,今日遇见也算是你我二人的缘分,不管怎样盈盈再活之恩许某还是要谢上一谢的。”
“老东西眼还挺毒,多年不见还是被你认出来了。”与文清挤在一起的黄一卦放荡一笑,道:
“昔日胡帅帐下那个热血的沈明臣则已经随同胡帅一同葬了。今日在这马车上黄一卦就是黄一卦,沈明臣则是他沈明臣,徐阁老认错人了。”
“罢了,罢了。”徐介浅叹一声,“昔日徐某亦是替胡梅林甚感不屈,今日能见故人心中总算是还得一愿,幸甚。”
听罢二人言语,文清心中则是惊涛骇浪,若是说胡帅他不知道是谁情有可原,但是大名鼎鼎的胡梅林胡宗宪他再不知道,那可真的是孤陋寡闻了。
被后世誉为嘉靖朝第一抗倭名将的胡宗宪,嘉靖朝胡宗宪出任浙江巡按监察御史,不仅在到任后的几年内轻松剪除海盗巨魁汪直,徐海;而且一手提拔的戚继光、俞大猷更是大明隆庆、万历朝的军中支柱,可谓有大功于大明;
至于黄一卦的原名叫沈明臣?文清的半吊子历史水平自是不知晓的,可是从这一世的记忆中好像听父亲提起过此人的名字;这样看来自己的那个便宜老爹确实和黄一卦在胡宗宪手下共过事。
未等文清发完呆,马车便是浅浅一荡停了下来。
“二位今日徐某设宴,特地感谢两位对我家盈盈的再造之恩,请吧。”徐介一脸平淡的盯着略微有些发呆的文清,满意一笑;原本心中有些孤疑的想法渐渐散去,算学大师?救人良医?都不应该出现在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身上;自己将其投入大牢而且在其面前揭露黄一卦的身份,为的就是试一试此子心性,如今看来此子也是少年心性而矣。
文清不知道,他在水鸟寨施展的现代数学功底不出几日便被徐介知晓,徐介的手段着实有些恐怖。
黄一卦拍拍文清肩膀得意一笑,道:“文小哥等会儿可要可着肚子吃,徐家在松江可是一等一的富户,能在东升楼吃一个席面,昨天那牢坐的值。”
苦笑着应了一声,文清便被活宝一般的黄一卦拉扯着下了马车,入了有兴化第一楼之称的东升楼。
“徐某还有要事,二位稍等片刻。”
徐介并没有下马车同文清他们一道进入东升楼,待文清他们下车后则是直接离开。
“文儿哥不要发呆了,徐老头已经走了。”黄一卦捅了捅文清,咧嘴狡黠一笑道:“小哥今日损名自污,莫不是怕被徐老头那厮给盯上?”
被黄一卦猜透了心思,文清不置可否的耸了耸肩,大步向东升楼走去。他几乎可以肯定水鸟寨与徐介定有关联,以后行事还是谨慎为好。
“这东升楼之所以淮扬菜闻名兴化,用料上不仅讲究,重要的是店里的主厨都是一脉相承,据说从太祖爷开国起传承至今二百多年来主厨杨氏已经是传了九代了。所做的淮扬菜不可谓不正宗。即便是换做在府城扬州也可首屈一指。”
黄一卦好似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般,口水四溅涛涛不绝的给文清介绍这东升楼的牛逼之处。其实这些东西作为一个地道的兴化人氏文清岂能不知?无奈黄一卦从见过徐介后兴致大起,兴奋的有些歇斯底里,文清怕打断他后会憋出什么毛病,只好任其在言语上狂轰滥炸。
“先说所这东升楼的镇店名菜松鼠鳜鱼;选用上等的鲤鱼出骨,雕花刻纹,加调味稍腌,入热油锅嫩炸成熟后,浇上熬热的糖醋卤汁,形状似鼠,外脆里嫩,酸甜可口。……”黄一卦抹了一下嘴角的口水,继续开火。
“二位爷可是莫爷爷的宾客?”二人才入得酒楼,一个打扮清爽的青衣小厮便笑脸盈盈的迎了上来。
“你说的是老莫吧?”黄一卦打了个哈哈,浅叹一声道:“宰相门前七品官,老莫的名声在兴化县果然了得……”
在徐春之前,老莫曾是徐家管家,老莫为人仗义豪爽,且又有雷霆手段,在不大的兴化县立下了赫赫威名,被黑白两道称为莫判官,莫阎王!可是多年前被徐介招进京城服侍消散了势力,这才轮到徐春,崔孟言之流在兴化的崛起;
但现在随着老莫的返乡,兴化县黑白两道的各股势力一时间都把尾巴夹得紧紧的,生怕惹了这位活阎王,跟自己小命过不去;
听二人竟如此称呼老莫,那小厮一张笑脸登时变得哭笑不得,极是有趣,只是不知面前的两人底细,也不好得罪,便强颜欢笑引着两人上了二楼包厢。
东升楼的装潢摆设并没有文清形象的那样奢华霸气,而是多了江南的那种优雅,别致;入得二楼厅堂,一窝清泉从几个磁瓮中汩汩涌出,几尾叫不出名字的巴掌大小的金鱼游戏期间好不惬意……
“原以为东升楼只是以食材闻名,没想到此间景致更胜于前啊。”黄一卦扬了一下秃毛浮尘,一副享受模样。突然浅咦了一声,指着池中那戏耍的几位金鱼道:“文儿哥可知这几尾金鱼可是大有来历的,今日在此看到老道可是大大的开了眼界了……”
文清本就有些无聊,听到黄老道说是有稀奇玩意儿哪里还能错过,当即伸着脖子向水中望去,只见那几尾金鱼通体红中透金,头顶长了一串金瘤,游动时有一种雄健之感,好似鱼中帝王。
“如此奇鱼真是相见恨晚啊……”黄一卦恨不得跳入池中捞上几尾来,吓得边上的小厮脸上青筋毕露,生怕他抢走了店里的镇店之宝。
“这不是日本的兰畴吗?”呆愣片刻后的文清脱口而出,兰畴在后世也是价值不菲的存在,所以爱财如命的他自然是多关注了一些。
“文小哥果然学通古今,李某佩服佩服!”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走廊一侧的包厢内传出,紧接着一身穿淡蓝色锦袍的中年文士乐呵呵的走了出来。
“学生见过李大人……”文清俯身欲拜,却被中年文士急忙拉住。没错包厢内的便是几日前与文清打交道的扬州府同知李珲。
“今日受徐阁老之邀来此,没想到遇到了故人。”李同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看着文清,此次救回徐家孙女虽然文清出头在前,可是得益最大的便是他李同知,这不以前虽然与徐阁老有过几面之缘,可是若是要两方关系更进一步则是难上加难;此次借着文清这股子东风,他李珲的能力得到了阁老的首肯,自己仕途上的春天马上就要到来了。所以他对于文清更是格外有好感,甚至有那么一丝丝小小的感激。
“能遇到大人也是小子的荣幸……”文清拱手一笑。
“刚才听你讲,这池中兰畴你也认得?”李同知扬眉一笑,一脸好奇抬眼盯着文清。
“学生只是误打误撞猜的罢了。”文清谦虚一笑,心中却是暗道不好,这金鱼兰畴在后世虽然闻名遐迩,可是现在却应该是极其稀有,少有人见;若是李同知是那较真的主儿,自己若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那岂不是要掉底儿了?
“哎,文清太过谦虚了,即便是误打误撞也是好彩头。”李同知呵呵一笑,好似不以为意。却睨向一侧的黄一卦,恳声道:
“我听道长之言,猜测道长也是爱鱼之人,李某多年难逢知己,几日便在这宴前来段‘鱼经’以祝雅兴可否?”
第十六章 宅传急情马蹄惊(5)
所谓鱼经正是时下兴起的文人骚客的解闷的手段,比如汉魏时期的投壶,隋唐的蹴鞠,宋元的斗茶都是相形益彰。
鱼经又称斗鱼,分文武两斗,文斗是以鱼为题作诗或作赋,更有兴者填词也可;武斗可就简单了就是辨鱼分种,识多着胜。
“《鱼经》出自先秦陶朱公之手,全文通体四百一十四字,其中提‘怀子鲤鱼’‘牡鲤鱼’‘桃花鱼’‘龙须鱼’共计一十八种,一十八种鱼种易得,试问大人这十八种金鳞今何在?”黄一卦扶须一笑,一脸臭屁。
一旁的文清听得更是目瞪口呆,黄一卦竟是真的搬出了范蠡缩写的《鱼经》中早已经失传的一十八种名贵金鳞,又要问其后代,简直是故意刁难。要知道范蠡所著的鱼经中的十八种金鱼在后世几乎绝迹,从先秦至今一千多年见过这十八种金鱼的人几乎是凤毛麟角……文清甚至怀疑这十八种鱼只是范蠡写来玩儿的……
“咳咳!”李同知手掩口鼻,干咳数声,他没有料到黄一卦所提的问题竟是如此刁钻古怪,早已经失传了的十八种金鳞让他何处去寻?何处去找?当即摇头苦笑道:“道长神仙中人,李某甘当下风,不过试问道长可知这一十八种金鳞的去处?”
李同知反将了黄老道一军,他已经笃定黄一卦也只是拿这个忽悠他而已。
“这个……”老道臭屁一叹,挥起手中秃毛浮尘喃声道:“这个老道也略微知晓一二。”
“哦?”李同知听罢黄一卦所讲,三角小眼中闪过一丝精芒,快步上前满面潮红的紧紧攥住黄一卦的双手喃喃道:“道长真知道这鱼经中十八尾金鳞的去处?你可莫要诓我!”
“咳咳……”黄一卦一脸尴尬的悄悄挣脱李同知的双手,一脸得色道:“老道云游四海,九牛前在武当山玉虚宫张真人那里曾见过九尾金鳞,与陶朱公记载的十八尾金鳞略有几分神似。”
“天下金鳞鱼种,莫不过草、文、龙、蛋,草种有江宁燕尾草,文种有狮子头,龙种有龙睛、望天、帽子球;蛋种有绒球、虎头、丹风等,殊为名贵。不过除此之外,却难得佳种,除了从化外偶的一两只稀奇异种外,金鳞再求新种更是难上加难。”李同知侃侃而谈,对各种金鱼种类是如数家珍,听得一旁的文清头晕脑胀。‘
“所以在李某亲眼所见之前,断然是不会相信道长所见的九尾金鳞脱离于现有鱼种……”李同知一脸自信的否定了老道。
“大人不信,老道也没有办法……”黄一卦满脸遗憾,拱手而叹。
“算了,等今生有机会,老夫一定要上武当山上看一看张真人池中的九尾异种金鳞。”李同知一脸向往的冲武当山所在的方向拱了拱手。
“二位倒是好兴致,一番高论着实让崔某开眼了……”崔孟言的声音竟是从二楼另一侧的包厢内悠然传出,惹得文清心头顿然一惊,不知道为何崔孟言会出现在徐家的宴席上,不过转念想下心中便安稳许多,有老莫在崔孟言现在在兴化可不比从前那般嚣张。有些情形下甚至还得夹着尾巴做人。
“崔大人是兴化父母官,几年来治下政绩斐然,所以阁老格外看重……”一声阴测测的声音在文清身后响起,听得文清心中悚然一惊,当即转身看去,见到来人却几乎惊掉了下巴。
“徐春?!”
没错,来者正是徐家老宅的管家,那日要活埋徐介嫡亲孙女的狗腿子也是瘸腿徐春。
“小的徐春见过二位。”徐春拄着单拐,一脸诚恳的向文清与黄一卦拱了拱手,浅声道:
“那日小子有眼不识泰山,被一双招子迷了心窍,几乎害死二小姐;幸好有两位犯险相助,才让我这个奴才不用背负着噬主恶名……”
话一说完,徐春便拄着单拐跪在地上,冲文清和黄一卦磕了几个响头。
“有错就改善莫大焉……。”一旁的崔孟言笑脸盈盈的搀和道。
“既然都是为了进到本份,那也没有谁对谁错之分,徐管家谨慎了。”文清也不急着上前搀扶正在猛个劲给两人磕头的徐春,只到三个响头之后,这才急急忙忙的上前搀扶;他从不是个虚伪的人,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徐春是该向他们磕头赔不是,既然徐春也是这么做的,文清也不会矫情着去阻止;
文清不清楚徐介这个老狐狸为什么还会漏了一手让罪大恶极的徐春‘逍遥法外’,不过他心中却有十分把握认为,徐介对他的这位管家的所作所为已经调查的一清二楚。
面对一个眼里揉不得丝毫沙子的大明宰辅,收拾徐春只是迟早的事情;
“早上没能给两位接风,崔某失礼了。”崔孟言一脸谦和的小步走到文清二人面前,拱手一笑道:
“晚上,崔某设宴会宾楼,二位一定要赏光啊……”崔孟言冲着文清会心一笑,让文清竟觉得一阵头皮发麻……
“只是大人,学生晚上还有……”文清正要推辞,崔孟言却已经转身离去,只留给他一个黝黑诡异的背影……
“这厮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黄一卦挤上文清跟前,悄声道:
“这厮大老远的跑到这东升楼就是通知你晚上赴宴么?他又哪里来的如此大的底气?难道他不怕你放他鸽子不去吗?”
“宴无好宴……!”文清眉头紧锁,喃喃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