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三人走近了,慈禧微微睁开眼,眉间轻轻皱了一下,很快神色如常。
“还不参见老佛爷?”李莲英扯着嗓子叫道。
当前一人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穿着的长衫很是奇怪,朱红色的,染着金色的梅花,仔细一看,那长衫的样式居然有几分像道袍。他长得尖嘴猴腮,却牛高马大的,肩宽膀阔,太阳穴还高高隆起。
而他后面那条汉子,三十来岁,个子不高却身形精悍,一身黑色劲装,辫子盘在头上,竟是前天夜里暗中跟踪赵千的那个男人!
第一百三十五章 戊戌(六)
“拜见老佛爷。”两人跪下磕头。
慈禧没反应,秀莹的表情则越来越惊讶。
他们是……
秀莹不敢相信,老佛爷竟会把这两个人招进园子里!
拳民!他们是拳民!现在到处活动作乱的拳民!这些拳民杀洋人传教士,烧洋人教堂,把信奉基督天主的中国人称为教民,只要遇上肯定格杀勿论!
实际上,拳民是甲午之后,民间渐渐形成的一种武装组织,义和团就属于拳民,而去年发生的巨野教案,就是拳民杀了德国传教士引起的,之后德国军舰强行占领胶州湾,与清廷签订了《胶澳租界条约》,从此将山东作为了自己的势力范围。
老佛爷不是一直反对拳民,说他们造反作乱的么?怎么会召见这两个人?秀莹想不明白,心绪很是混乱。
两人还跪着,慈禧面无表情卧在躺椅上。
一分钟过去了。气氛安静得很诡异。
穿朱红长衫的那个高大汉子有些忍不住了,微微抬起头,悄悄观察慈禧的表情。而他身后的那个三十来岁的黑衣男人,则一直低头,就像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一样。
慈禧伸手,李莲英将她搀扶着坐直。慈禧眉毛挑了挑,“谁是邱志和?”
高大汉子一听慈禧问话,立刻起身答道:“我是。”
“没规矩的东西,谁让你起来的!”李莲英大怒。
邱志和愣了,一时间手足无措。
慈禧缓缓道:“小李子,宽松着点,他们头一回进园子,不懂规矩。”
“嗻。”李莲英退到慈禧身后。
“起来说话儿吧。”慈禧笑了笑,“后面那个,别老把头埋着。”
黑衣男人起身了,邱志和躬身道:“回老佛爷,他叫田怀光,是下民的师弟,不善言辞,还望老佛爷原谅则个。”
这邱志和规矩倒是学得挺快,就是不伦不类。秀莹目光落在了两人脸上,突然发现那叫田怀光的黑衣男人也在看她,随即移开了目光,微微垂首。
“随便点说话,不要拘泥。”慈禧笑道,“能把你们叫到园子里来,就是证明,你们可以为我大清出力……”
“谢老佛爷!”邱志和连忙行礼。
穷酸货,上不得大台面,亏你们还弄了个什么教。李莲英暗骂一句。因为这邱志和一时激动居然打断了慈禧的话。
田怀光倒是一直很安静,一句话也不说,站在那儿就像个幽灵一样。
“洋人的什么天主教,祸国殃民,你们身为大清子民,杀教民烧教堂,原本也是该的,只是缺管少教,没个人领导,朝廷本来就一塌糊涂了,你们还在闹乱子,我当然看不下去了。”慈禧看着邱志和,“我说得可对?”
“老佛爷英明!”邱志和眼中一闪,明白了慈禧这番话的意思,噗通一声跪下,重重磕了个头,“下民愿为老佛爷,愿为大清,愿为朝廷,效犬马之劳!”
慈禧笑着侧头,对身后的李莲英说:“小李子,你看如何?”
李莲英忙道:“民气可用!”
“民气可用。”慈禧点头笑道:“对,就是这句话儿。”然后望向邱志和,“起来罢,老跪着作甚?既然你们愿意为我大清效力,那些拳民,当然要归你们领导,为朝廷办事,给洋人一点颜色瞧瞧,别让他们老骑在咱们头上,耀武扬威的,弄得我在这园子里日子也过得不舒心,唉。”
邱志和起身,听见慈禧叹气,立刻道:“老佛爷吩咐,下民定当照办,绝不让老佛爷失望!”
慈禧皱着眉:“失望?让我失望的人还少了?你看那个在紫禁城的皇帝,现在折腾这什么变法,搞得朝野上下人人自危,这江山社稷还要不要了,这国家还撑不撑下去了?”
邱志和又想说话,却被李莲英一个眼神制止,他身后的田怀光脸上有了表情,胸口微微起伏了一下,似是深吸了口气。
慈禧眉间越来越紧,“变法?变就变吧,我也不反对,毕竟皇帝大了,想做点子事儿也正常。可哪有他这样变的?祖宗规矩都不要了,九五之尊的威严也扔了,小李子,那些搞什么维新的清流把那东西叫什么来着?”
“君,君什么,哎呀,回老佛爷,那东西大逆不道,小李子也记不得了。”李莲英道。
“大逆不道?小李子啊,这话可不能乱说。”慈禧嘴上这样说,眼中却是认同的神色,余光看向了秀莹,“丫头,你才学高,说说。”
“回老佛爷,是君主立宪,康大人谭大人他们推崇日本国的明治天皇维新变法,就是给皇上也立个法,订个规矩……”秀莹说到。
“胡闹!”慈禧突然大怒。
慈禧态度变化太快,众人都吓了一跳,秀莹打了个冷战,不敢再说。
慈禧喘着粗气,铁青着脸坐在躺椅上一句话也不说。她不说话,谁都不敢发言,于是都束手而立,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几分钟后,慈禧开口了:“小李子,传我懿旨,赐邱志和四品护卫衔,田怀光五品护卫衔,带他们下去。”
“嗻。”李莲英明白了。
“我累了,丫头留下给我捶捶背,你们去吧,没我允许,都不准靠近这里。”慈禧道。
众人退下了,秀莹起身将慈禧扶着躺下,然后把鸭绒软垫子放在了慈禧腰间,接着走到慈禧身后给她捶着肩膀。
慈禧轻轻嗔唤了一声,“丫头,怎么看这两个人?”
秀莹心里一惊,挤出了一丝笑容:“回老佛爷,他们能为大清效力,这是好事。”
“好事?”慈禧蓦地冷笑一声,“这些个拳民叫咱们清妖的时候,也算好事?”
秀莹倒抽一口凉气,“秀莹知错了。”
“你又错了。”慈禧拍拍她的手,“你今儿个老错,也不知你错在哪儿了,现在就剩咱娘儿俩,尽管说,老佛爷给你担待着。”
秀莹犹豫了一下道:“他们别有目的。”
慈禧笑了,“那可不?这是正理儿。”
秀莹接着道:“老佛爷,您可知他们的底细?”
慈禧点头:“小李子说了,这邱志和起了个梅花教,自称什么吕天师下凡,教众都叫他邱天师,他那个师弟,则是梅花教的大师兄,收了几个弟子,在京城天津到处开拳坛。”
秀莹又是一惊,“老佛爷,既然您都知道,那为何……”
慈禧打断了她:“小李子那句话说的不错。”
“民气可用?”秀莹脱口而出。
慈禧眼中闪烁着,“前阵子户部的达哈苏上了个折子,将拳民的情况说了说,他们中间也有派系,相互之间也在争斗,这些个拳民,用好了是把利刃,用不好则是祸害。”
秀莹给慈禧捶肩,心中却震撼无比。
慈禧叹了口气,“丫头啊,我是没办法了,洋人今天一个要求明天一个要求,李鸿章去了两广,大清实在是没人了。外边的事一大堆,皇帝还在家里闹腾,如果这些拳民再作乱,咱们大清,可就真的……”
秀莹一颤,“老佛爷,您……”
慈禧望着亭子下的流水,“丫头,你可知我是如何知晓香河县的情况的?”
秀莹问:“不是载军门的折子?”
慈禧咳了一声,“他?等他的折子过来,天都黑了。小李子派去香河打探消息的人没一个回来的,如不是香河附近村子里有梅花教的拳民,那赵青山的所作所为,我是丁点都不知道的。”
“所以……”秀莹似乎明白了。
“所以邱志和可用。”慈禧顿了一下,“那赵青山,同样可用。”
刹那间,秀莹的心仿佛没了重力,她望着一池湖水,神情竟有些痴然。
……
香案上,立着吕天师的牌位,牌位前,插着三炷香,青烟飘起,邱志和正了正四角帽,倒退一步,跪在蒲团上,深深磕头,“先人在上,弟子邱志和恭请仙尊,赐我梅花教众万年福禄,长生不死!”
田怀光眼中动了动,也跪了下去。
邱志和又磕了几个头,嘴里念了几句,起身对田怀光道:“师弟,天师保佑,今日得老佛爷召见,是我们的大好机会。”
田怀光没有说话,望着香案上吕天师的牌位,似是在想什么。
这是一间客栈,叫“聚友”,位于京城外城城东一条小街上,而邱志和和田怀光,则住在聚友客栈二楼角落的一间房里,这里,同样是梅花教的总坛。
邱志和很是兴奋,坐在了桌前,拿起一壶酒,倒了两杯,“来,师弟,我们喝酒,高兴一下。”
田怀光坐在了邱志和的对面,拿起杯酒一饮而尽。
邱志和看着他,“师弟,你有心事?”
田怀光摇头,“没有,我只是想起了往事。”
邱志和目光波动了几下,也拿起酒杯喝干。
田怀光深深吸了口气,“师兄,那时候,我们跟着师傅练拳,很快乐。”
“现在你不快乐?”邱志和给田怀光面前的酒杯倒上了酒。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田怀光仰脖喝下了酒。
邱志和放下了酒壶,“师弟,你真想默默无闻的过一辈子?”
田怀光没有回答,抓起酒壶,对着嘴猛灌。
邱志和站了起来,走到窗前,“师弟,残月不全,乱世无情,你我生在乱世,如不在他人之上,便是他人脚下的寒骨。”
田怀光只是喝酒,酒液顺着下巴流下。
邱志和望着窗外的半月,“我当年屡次乡试不中,迫于无奈,弃文从武,你可知我有多少辛酸,遭了多少白眼和嘲笑?可我没有放弃,我发誓,有朝一日,我邱人杰必定站在你们头上,让所有看不起我的人都拜倒在我脚下!”
田怀光嘭的一声把酒壶放在桌上,醉眼朦胧的望着邱志和的背影。
“人杰,人杰。”邱志和挺起了背脊,“这个字,是我自己取的,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我已走到了这里,我绝不会放弃。”
咣当,椅子翻了,田怀光摇摇晃晃的起身。
“师弟,你醉了,先去歇着吧,明天我们还要重要的事要做。”邱志和道。
“李莲英那阉人交代的?”田怀光胸口起伏着。
“对,是李大人交代的。”邱志和语气很平静。
田怀光大笑:“李大人,李大人,哈哈,师兄,你说过,你要带着兄弟们过上吃饱穿暖的日子,他们相信你,跟着你,尊你为天师,可是,你却成了朝廷的走狗,笨啊,我真笨,他们真笨!”
砰!
“师兄,你!?”田怀光低下头,不敢相信的看着胸前的窟窿。
血,从窟窿里冒出,不停的流。
第一百三十六章 戊戌(七)
“诸公言辞怯懦,足见诸公胆气,在下告辞!”
茶楼二楼,一个年轻人愤然起身,转身下楼。
“这林旭……”一个老者望着年轻人离去的方向,摇头抚须。“王大人,你觉得如何?”
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男人笑道:“年轻人难免血气方刚,林暾谷年方二三,便有如此胆识见识,实乃大才。”
老者回头望了望几桌喝茶谈论的仕子,压低了声音:“王大人,前日康南海去见皇上了……”
“沈大人,此事当真?”中年男人一惊。
“皇上一直在犹豫那诏子下不下,可我今日上朝,听站班的大臣纷纷议论,说是……”老者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
中年男人定定神,缓缓起身。
“王大人,你这是?”老者一愣。
中年男人捂着胸口,脸色有些难看,“沈大人,胸口烦闷,怕是老毛病又犯了,你知道,我一直有气闷的毛病,恐怕要在家里将养数月,明日我就遣下人去门房,跟翁大人说一声。”
“哦。”老者眼中闪烁着,笑道:“难怪这两日站班没有看见王大人,我还以为……”回头看了看那些仍旧高声谈论情绪激动的仕子,“王大人在为这保国会的事情操劳呢。”
“哪有哪有,不过身体不适,沈大人……”中年男人望着老者,“如果没事,还是和我一起走吧。”接着望望天色,“天色将变,恐怕风雨交加。”
老者眼神闪烁的更厉害了,几秒钟后,站起身,“王大人,我和你一同回去,天不好了,我老胳膊老腿的,容易犯毛病。”
“请。”中年男人让道。
这两个人,老者姓沈,叫沈宝臣,中年男人姓王,叫王锡藩,都是翰林学士,属于翁同龢的派系,帝党,清流出身。4月时,风闻朝廷有变法的声音,一群仕子清流在京城成立了保国会,后来保国会因为谣传混入革命党,翁同龢便派沈宝臣和王锡藩来查办管理,结果查了数日,并无结果,保国会还是忠于圣上的,于是保国会便留了下来,只是光绪很是不舒服,直说谁胆子那么大竟敢无风起浪……
“这康南海,市井小人,难登大雅,此时要下诏子,后果……唉。”沈宝臣一边下楼一边小声说。
王锡藩眼神动了动,侧头笑道:“什么诏子?沈大人喝茶也喝醉了?”
沈宝臣反应过来,哈哈笑道:“王大人说的是,老糊涂,老糊涂了。”
王锡藩道:“回去便是,何必自找麻烦,这事儿,要把天捅个窟窿,到时候电闪雷鸣,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倒霉。”
沈宝臣点点头,叹了口气,“羽翼未丰,情势不予,急了,急了。”说罢便不再言语,和王锡藩并肩出了茶楼。
“哦,林暾谷还在?”王锡藩望见街边一个陶器摊子,刚才离去的年轻人林旭正拿着一个土陶笔筒把玩。
沈宝臣看了一眼,皱起眉头,“王大人,不必招呼了。”
王锡藩点头,低语:“本想上折推荐此人,现在看来,还真是不必了。”
话音刚落,就见一群人从两边冲了过来!
“这是!?”王锡藩大惊,扭头望沈宝臣,沈宝臣吓得脸色煞白,浑身哆嗦。
这群人穿着土布褂子,厚底布鞋,用黑布蒙着脸,手拿刀枪棍棒,从王锡藩和沈宝臣身边一擦而过……
王锡藩惊呆了,嘴唇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宝臣摇摇晃晃,眼神涣散,像是惊吓过度,已经要站不稳了。
林旭,被那群人围在了中间,乱刀乱棍如雨点般狂落。
一分钟后。那群人离去了。林旭趴在街边,血肉模糊。
卖陶器的小贩坐在一堆陶器碎片里,双眼呆滞,脚边,林旭把玩的那个笔筒裂成了四半,泡在血水里。
周围的人终于回过神了,尖叫声四起,胆子小的跑了,胆子大的围过来,对着林旭的尸体指指点点。
“沈大人,沈大人……”王锡藩惊醒了。
沈宝臣颤声道:“天漏了,漏了,王大人,明儿,我抱病在家,还请,还请……”请了半天也没请出来,王锡藩看他实在支持不住,便帮他叫来同样看得目瞪口呆的轿夫。
沈宝臣被轿子抬走了,王锡藩抬头望了望站在二楼栏杆前那些表情各异的保国会人士,轻叹一句“自保要紧”后,也坐上了轿子,很快离去。
……
“叫两声听听。”大院的老槐树下,赵千提溜着个鸟笼,望着笼中的画眉满脸是笑,“叫两声,乖,叫两声。”
可惜,这画眉鸟不乖,只顾着埋头吃。
“他妈的。”赵大帅开骂了,“光吃不干活啊?当心老子把你炖汤喝!”脑后的假辫子甩到了前面,一股子桂花膏的味儿窜进鼻孔,赵大帅火气更大了,“奶奶的蛋,做个假货也抹这狗屁玩意,又不是古龙水,难闻死了!二虎!”
“大帅,在呢!”张二虎从屋里窜出来,手里还拿着M97自动手枪那很像沙漠之鹰的弹匣。
“别他妈老玩枪,这毛病跟谁学的是?”赵大帅瞪着眼睛。
张二虎傻了,“大,大帅,是,是您说的,枪就是我们的第二生命,你不爱惜保养它,它就跟你过不去,您,您还说咯,枪就是女人,不是野女人,是那种可以过一辈子的好女人,要关心,要疼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