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兵们经历过无数次放船南洋,这条海路自然是熟稔的很。
赵大帅的目的地是泗水,而且是直达。根据蔡镇龙所说,荷兰所属的爪哇殖民地上,那儿的华人聚居地最大,华人人口也最多。而罗必顺的家,就在泗水。这个婆罗摩火山的门户,印度尼西亚东爪哇省省会,正北方是邻近乌戎海军基地的著名港口丹戎佩拉克,该港是仅次于雅加达的爪哇第二大港。
在这个年代,在印尼还被叫做爪哇的十九世纪末,很多华侨家族,就是以爪哇为根本,在后来进入了二十世纪,才逐渐的在南洋范围内向北移动。这里的华侨家族,自从荷兰人不得已在百年前解除了华人定居的禁令之后,通过百年繁衍生息,在这个时候,正是他们最为兴盛的时代。他们用勤劳和出色的生意头脑成为了这片岛屿的贸易支柱,潜在的力量,几乎掌握了南洋殖民地经济的大部分。
不过,这些华侨家族虽然在这里生根一个多世纪,但仍然在夹缝中生存,在白人殖民当局的警惕,在当地土著的敌视中,低调的,顽强的生存着,发展壮大着。
“罗大少,要到家了,什么感觉?”要近黄昏了,港口已经看得到轮廓。赵千嘴角挂上了一抹微笑,问身边的罗必顺。
罗必顺明显就是在控制着内心激动的情绪,“有点不一样了。”
“哪儿不一样?”赵千饶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
“这一次感觉充满希望,以前,总是觉得黑漆漆的看不到前面。”罗必顺深深吸了口气,“大帅,说实话,南洋的侨民,心里越来越冷,对母国越来越失望。在我还小的时候,经常看到街上有未干的血,我开始不懂,后来才知道,那就是我们华人的血。”
“哦?”赵千眼中一闪。
罗必顺接着道:“阿娘总是让我不要出门,就在自己的庄院里玩儿,阿爹请了好多人保护着我们的庄园,就是害怕那些土著来杀来抢。那些王八蛋,自己好吃懒做,游手好闲,没钱没吃的了,就来抢我们的,抢就算了,还杀人,还糟蹋女人。”
“清廷不是有个南洋大臣么?不管?”赵千是第一回听这个时代的南洋侨民后代说起他们的生活。
“没用。荷兰人殖民当局一句话,他们就得卷着辫子退下。”罗必顺冷哼一声,“记得我十四岁那年,住的那条街上有个种橡胶园的阿伯全家都被土著杀了,家里被抢的干干净净,那些狗杂碎还放火烧他的橡胶园!华人们愤怒的聚集在南洋大臣府邸外,要求他为我们主持公道,没想到……”说到这里,罗必顺已经说不下去了,眼里全是怒火。
赵千点点头,不再问。拿出一包烟,递给罗必顺一根,“马上到了,抽完烟整理一下你的军容,回家了,让你爹娘好好看看,当年不听话的游子,如今变成了一条铁骨铮铮的硬汉。”
“是!”罗必顺敬了一个军礼,炽热的目光中,是越来越近的港口。
第二百三十一章 上岸
光绪二十五年八月二十五日,爪哇第二大城市泗水正北,丹戎佩拉克港。
鹿耳、海疆两条“美国武装商船”,卷起了雪白的浪花,缓缓的驶进港内。水道宽阔,两舰进港,都不需要引水船。
船上站着制服整齐的水兵,都在船头。赵千站在罗经舰桥上,手扶围栏,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黄昏的色彩映着蓝色的海水,白色的沙粒也涂上了暗金色。著名的当年郑和留下的郑和清真寺几经整修,伫立在一大堆杂乱的当地建筑当中,显得宏伟壮丽,巨大的洋葱型宝顶反射着耀眼的金光,似乎还在诉说三宝太监的遗泽。当地建筑多是竹木混制,别有一番风味。更有一些完全传统式的中国宅院点缀其中,比起周围那些当地建筑,这些宅院更显得严整富贵。港口的建筑就全是白色的小楼,典型的欧洲殖民地风味,反射着临近赤道的阳光,显得异常的清洁。
隐约可以看见远处大片大片的水稻田。南洋气候很适宜水稻生长,一季三熟甚至四熟,在内陆还是冰封雪飘的时节,这里的稻田却是翻涌着金黄色的稻浪。
一眼望不到头,橡胶园,种植园,香料园密密麻麻,到处都是。可见此处的繁华富庶。更要紧的是,这里的农庄,百分之七八十都是被华人所控制。
在这如同历史图片的风物当中,可以看到遥遥看到婆罗摩火山的轮廓,那样高耸,那样巍峨,俯视着大海、田园、楼阁。
日暮斜阳,归航的渔船在望着灯塔的方向。渔民们几乎都在船上骨折白帆,临近晚饭,炊烟在船上袅袅升起,夹杂着热带特有的那种味道,充斥着港口左近的海面。
南洋风物,果然别有风味。
可是,荷兰人建造的港口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周围一切显得很正常,苦力水手各色人等来往,有的收工,有的在找晚上加班干活的机会,还有挂着其它国旗的船等着靠岸,装着重锚的小艇在接受荷兰殖民当局巡警的检查。
熙熙攘攘,纵是日暮时分,这座大港口依然热闹,各种各样的声音混在一块,远远的就飘进了赵千的耳朵。
鹿耳号率先靠岸,一艘挂着荷兰国旗的老式铁皮巡洋舰行驶过来,打出了需要检查的旗语。
鹿耳号是英国赫文船厂前年下水的轻型巡洋舰,由于达不到英国皇家海军的要求,所以服役不到一个月便被退货,赫文船厂不想亏的太厉害,所以低价处理给一个船运公司,本来要改装成武装商船,结果被蔡镇龙买下。
这个海盗横行的年代,船运公司通常都有武装商船护航,而且多是海军退役军舰,一些实力强大的公司甚至可以找得到特殊渠道向船厂订造新的军舰。所以荷兰军舰看到两艘挂着美国国旗的“武装商船”,就算知道那是轻型巡洋舰,也会先打旗语进行交涉。
这个北欧小国,早已不是当年的海上马车夫了。
王超同意了荷兰人的检查要求。几个荷兰士兵坐着小艇登船,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看到站在高处的赵千,竟不由愣了一下。
中国人?而且戴着一副黑黑的眼镜,根本看不到他的眼睛,只能看到这个男人面无表情。
“我们来自旧金山。”安纳波利斯海军学校毕业的王超操着流利的美式腔调,对荷兰军官道,“这是我们的证明。”王超递给荷兰军官一个文件夹。
荷兰军官呆了呆,他怎么看也觉得这个年轻的华人是海军军官,可那证明文件又是真的。“青山集团?莫氏船舶公司?哦,旧金山市政府签章,来这里接从欧洲转港的商船?”
“对,我们需要补给和整修。”王超笑着递给军官一支高级的古巴雪茄,“可能需要好几天,如果遇到海上的天气变化,也许要半个月,长官,您知道,海上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王超说起英语来一点也不惜字如金了,其实这家伙的汉语不是很好,所以才说的那么简单,关于这点,赵大帅很久以后才知道,并且取笑了王超好久。
荷兰军官收起了雪茄,看了看四周,露出笑容:“哦,好吧,等我们检视了舱内,你们就能停泊了。”
很快,鹿耳号和海疆号被荷兰军船检查了一遍,荷兰人确定了这两艘舰船的确是军舰改装的武装商船,虽然有一艘甚至比他们最好的巡洋舰还先进,配备的火炮数量是他们的轻型巡洋舰的一倍……
不过,荷兰人也因此相信了这两艘舰船的确是武装商船,因为只有业余人士才会在轻型巡洋舰上安装多出一倍的大口径火炮,架起大量高炮塔。巡洋舰不是战列舰,而且轻型巡洋舰的优势就在于轻灵迅捷的航速,这艘舰船改装的的确外行。
这也是让赵大帅很无奈的事情,当时是蔡镇龙在德国伏尔铿船厂订造的海疆号,自己这位结拜大哥那个时候还是个标准的海盗头子,并不像现在这样专业,所以也摆了个花钱又背油的乌龙。
……
“啊呜。”
赵大帅摘下蛤蟆镜,伸了个懒腰。双脚终于着地了,躲了躲脚,马靴纯金的扣子很是闪人的眼睛。
蔡镇龙、罗必顺,还有罗狼带着二十二个龙卫军人员跟着,左天和和王超留在了港口,一人负责一艘舰船,指挥水兵进行整修补给。
这群人军服整齐,挺拔精神。周围那些爪哇的渔户就远远看着,也不敢挤上来兜售土产。
赵千左右看了看,那些斗笠下面,漆黑面孔上的目光,似乎有些漠然,又有些敬畏。“他们怎么这样看我们?”问罗必顺。
罗必顺不知道怎么回答。赵千却懂了,这是不信任的目光,带着极强的防备意识。
“二弟,我们……似乎有些高调了。”蔡镇龙红眼中目光波动着。
“我就是要高调。”赵千叼上支烟,“不高调,怎么捞票子,怎么让这儿的人知道中国还有个赵大帅?看看吧,各位,这些被他们的母国放弃的人们,看到外来的黄皮肤黑头发的同胞,是一种什么反应。”嘴角弯起,“何况,赵青山这个亡命之徒,什么时候又低调过了?二百五就要有个二百五的样子。”
蔡镇龙不说话了,点了点头。罗必顺目光热了起来。罗狼则微笑,二十二个龙卫军人员就像黑暗中的匕首一样,冷酷木然。
“罗大少。”赵千点燃了烟,“你家人知道你要回来么?”
罗必顺回过神,有些失落的说:“我写了信,可是……”
“管他的。”赵千叼着烟摆手,“回去,漂泊的孩子终归要回家,哪里都一样。不过,我的罗副旅长,我们今天就要吃你住你了,晚上你还要给兄弟们安排活动,你懂的。”
“呃,是。”罗必顺实在不知道怎么接,只能呆呆的敬礼。
“走!去罗大少家做客。南洋,本大帅来了,哈哈。”赵千笑得很张狂,那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张扬气质,很像那军帽正中的五爪金龙。
……
“你说,你老爹会不会捶你?”一路上,赵大帅都在问罗必顺这个问题,搞得罗必顺越来越紧张。
茶马道29号,罗家的庄园就在这里。
“这是怎么回事?”赵千远远望见了一幕景象,不由皱起了眉头。
“什么?”罗必顺虚起眼睛,他没有赵大帅那天生远视眼看得远。
“那是不是你家?”赵千指着一个方向。
“是。”罗必顺心里一颤。
“一群人堵在门口。”赵千眉头皱的更深了。
罗必顺猛地一惊。
第二百三十二章 见面礼
嘭!嘭!
雕花的铜门在颤抖。
一群穿着扎染短衫的黑瘦汉子砸着门,边砸还叽里呱啦的吼。
门内,十几个戴着斗笠的男人端着枪,手一直发抖。
“二少爷,查霍到底要干什么?”一个穿着中式绸布长衫的老头颤声问。
“不知道阿爹和红溪帮发生了什么,阿爹和他们谈过,却被查霍打伤!”一个年轻男子怒道,他穿着很讲究,西式打扮。
嘭,门又颤了一下,年轻男子大喊:“他们进来就开枪,一定要保护好我的家人!”
……
“别冲动。”赵千拽住了罗必顺。
“大帅!是爪哇土著!他们要抢东西杀人!”罗必顺用力挣着,却怎么也挣不开。
赵千目光如电。“罗大少,你家有后门没?”
罗必顺愣了一下,“没。”
赵千低声道:“都跟着我,从后面翻进去。”
……
轰!
罗家大门倒了。
“冲进去。”一个赤裸上身的精壮汉子狞笑一声。
爪哇土著叫嚣着朝门里冲去。
砰!枪响了。
几个冲在最前面的土著倒下了,在血泊中打滚,呱啦呱啦的惨叫。
“把他们杀光!该死的黄皮猪!”那壮汉发狂般狂叫。
被枪吓住的土著重又高叫起来,挥舞着劣质的弯刀,朝开枪的罗家护院扑去。
呲!
一个护院被弯刀割破了喉咙,连叫都叫不出来就飙血倒下。
其它的护院慌忙开枪,射翻了几个土著,却架不住对方人多势众,很快,这些护院都倒在了血泊中。土著很凶狠,他们用刀疯狂的在尸体上砍着,不出一分钟时间,这些尸体已经支离破碎,肠肠肚肚流了一地。
“杀!”壮汉举着弯刀,刀尖对着紧闭的房门。
土著们在罗家庄园的前院里叫喊着,这些猴子一样的家伙眼里都是嗜血贪婪的目光。他们知道,很快,这家华人的财产都会属于他们,还有那些细皮嫩肉的女人!
罗必寿,也就是刚才那个年轻人,罗必顺的二哥,手中紧紧握着一把左轮枪,面色铁青的靠在门前,眼中却是难以抑制的惊恐……
“二少爷,我们……”开始那个穿绸布长衫的管家张大富都快吓晕了。
“不要慌,我,我们有枪。”罗必寿几乎是本能的说出这句话。
没有人相信,一屋子的男人虽然手握武器,却都在发抖。他们表情木然,心底深处已然清楚,等待着他们的将是什么。
女人的哭声从里屋传来,压抑到了极点,却控制不住。
罗必寿咬着牙,死死咬着,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
杂乱的脚步越来越近,野兽般的吼叫声像针一样扎着罗必寿的耳膜……
“阿爹,我尽力了。大哥,三弟,你们要好好活着。”
罗必寿在最后关头鼓起了勇气,手臂猛的抬起,枪口对准了门。
砰!
枪声让罗必寿一颤。
谁开的枪?
罗必寿惊醒了,左右看看,发现所有人都是一脸惊愕。
砰!砰!砰!砰!砰!砰!
连续六枪,那样连贯,仿佛只是一呼一吸之间,子弹就带来了夺走生命的黑暗艺术。
外面安静了……
嘈杂声,叫喊声,脚步声,所有的声音,在这枪声之后,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宁静。
“哟,欺负人呀。”
一个听上去有些轻佻的声音隔着门传进了罗必寿的耳朵。
正在他发愣的当口,门嘭的一声被撞开了。
罗必寿吓了一大跳,正要扣扳机,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二哥,是我,必顺!”
罗必寿望着那个军服慑人的年轻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二哥,阿娘阿嫂她们没事吧?”罗必顺紧张的问。
罗必寿没有回答,只是怔怔的望着那个背影,那个刚刚说话的背影。
不止他,所有的人,包括哪些土著,都望着那个嘴角挂着轻蔑浅笑的男人。
咔的一声,所有人心里都是一颤。
罗必寿看见了,那个军服华丽的男人就像杂耍一般把一把金色大手枪抛起,弹匣在空中滑落,接着枪落在了那个男人手中,枪机在瞬间拉开,然后,枪口发出了火光……
又是七个爪哇土著倒下了,每个人额前都是一个枪眼,位置几乎一模一样!
爪哇土著僵住了,上百号人全部呆滞的站着,他们完全被吓住了。而那个指挥他们的精壮汉子则一脸阴鹜,因为开枪的那个男人眼角的余光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脸。
“都杀了,那个人留下。”赵千手指一动,金色沙鹰就像跳舞一样在手上转了几圈后,枪口对准了那个赤着上身的精壮汉子,然后,枪口点了点,插回了镶嵌着红宝石的手枪套。
枪响了。罗狼面无表情的扣动扳机,二十二个龙卫军手中的枪也喷出了火焰。
黄昏的庭院中,上演了一场血的洗尘。
蔡镇龙没有开枪,血红的眼睛冷冷的望着一切,暮光之中,他穿着着白色黑领军官制服的瘦削身体仿佛一个准备迎接黑暗的幽灵。
枪声停了,剩下的十几个土著反应了过来,他们望了望四周的尸体,惊叫着就要逃跑。
嚓。
一把锋利的匕首如同狼牙一样咬断了一个土著的脖子。
那个土著向前扑倒,而罗狼却柔和的侧过了身子,躲开了飙出的血浆。
“哈哈!”赵千手指弹了弹烟盒,一支烟腾空而起,准确的叼在嘴上,“我的罗司令,你嫌这些杂碎的血太脏了吗?”
罗狼侧头看了他的大帅一眼,冷漠的脸上漾起宛若极地阳光般的笑意。
“好!”赵千鼓掌了,“不愧是我的龙卫军,干净利落,喂,那儿有一个要跑了,快追呀!”
他,这个男人,居然像在看戏一样观摩着一场残忍的杀戮!罗必寿震惊了,他的膀胱有了感觉,几乎就要尿了出来。
砰,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