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火焰烧到了身上,可那些士兵仍未停下前进的脚步。他们好似没有察觉到熊熊烈火正在点燃他们的衣物、身体、发须,他们不在乎炙热的温度,也不在乎灼伤的痛楚,只是继续向前、继续互相拉扯,继续挤作一团,继续连滚带爬的向前冲……
因为不懂得规避,火势迅速的蔓延开来,士兵们穿着的棉服,是绝佳的助燃材料,更何况他们挤的如此之近……
那赤色的浪潮燃烧起来。
赤色的柴薪,赤色的火焰,烧成火人的士兵们,都生着一双赤色的眸子……
赵胜缓缓的闭上了眼睛,也不知是因为双目被方才那耀眼的光芒灼伤,还是他不忍看到这副炼狱惨象。
爬在高台边缘的莫降,尽管视线早已模糊,但是他却执拗的睁着双眼,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只是,熊熊的火光,将莫降的面容,烤的通红,异常狰狞。
滔天的大火猎猎作响,滚滚浓烟乘风而起,遮蔽了天空,骨肉燃烧时的“吱吱”声响此起彼伏,刺鼻的恶臭弥漫在空气之中——所谓的炼狱,恐怕也不过如此了。
大火绕着木台,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圆,整个木台都隐没在大火和浓烟之中,外面的人看不清里面的状况,只能焦急的在大火之外跺着脚,韩菲儿几次要冲进火海,都被文逸拉住。
这时,张凛和那白面书生的战斗也有了结果,那书生被张凛打倒踩在了脚下,断了几根肋骨,躺在地上喘着粗气;被莫降废掉一条胳膊的朱巨,只能乖乖的做文逸的俘虏,精神萎靡的坐在地上,搭拉着脑袋,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几乎烧毁了他所有的希望,胜利的天平在大火燃起的瞬间彻底倾斜向了莫降那一方……
可韩菲儿和文逸却不认为他们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因为大火仍没有熄灭,莫降也是生死未卜——如果莫降被烧死了,他们怎能算获得了胜利?文逸很后悔,后悔自己一时大意,将那特殊火石的配方交给了莫降,才导致了现在的结果,“唯战兄性格冲动,思想天马行空,行事无拘无束,胆大包天,我怎么就将那么危险的东西交给他了呢?”文逸忍不住自责;韩菲儿也在自责,她第一次对她与莫降之间的默契感到痛恨,如果她与莫降不是如此的心有灵犀,如果她没能领悟莫降的意思,事情也许就不是现在这个结果了……
冯冲仍旧在木台北面,他心中更多的是震惊:他无法想象,原本平淡无奇的一天,怎么就变成了这样,这一出大戏,竟然如此曲折,如此漫长,结局如此的出人意料……
驻扎在木台之南的数千步兵也在观望,他们没有救火的打算,也没有冲过去将那些人全部杀光的意思,此刻的他们,更像个冷血的旁观者……
而火海之内,又是另一番情景。
焦黑的尸体,密密麻麻的,他们摆着各种各样畸形而诡异的姿势,或站或卧,围在木台四周,尸体上仍旧冒着阵阵青烟,但距离木台最近的那一圈尸体上,明火却已熄灭了——这还要感谢搭建这木台的人,幸亏他们搭建木台时,用的是潮湿的新木,否则的话,这木台早就烧着,莫降也早就变成众多尸体中的一具了……
最里圈的士兵们的双手,终于触碰到了木台,但是他们却没有机会攀爬上去了,尽管他们无限渴望的汉皇血腥味近在咫尺,尽管他们找寻追逐的目标就在眼前,但烧成焦炭的身体,已经宣告他们的生命,至此便正式结束了,结束在距离目标咫尺之遥的地方。
赵胜闭着眼睛站了起来,从容的绕过一具具焦黑的尸体,而后转身跳上木台,将软塌塌的莫降扛在了肩膀上。
“不得不承认,你发起狠来,比我要残忍许多。”赵胜冷冷的说——他贴身穿着的银光软甲将炙热的温度隔绝在身体之外,他虽然一直坐在台下,但却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所以他的脸色,依旧如常。
莫降的脸颊,就贴在凉丝丝的银甲表面,他有气无力的回应:“我若不对他们残忍,他们便会将十倍于此的残忍施加在我的身上,我的血肉,会被这些人分食干净……”
第64章 折子戏(22)
“经过今日之事,我总算弄明白一个道理。”赵胜忽然说。
“什么道理?”莫降有气无力的问——莫降记得,赵胜总是能总结出一堆道理,当年他们两个争斗不休的时候,虽然莫降几乎从未胜过,但屡战屡败的他却从不总结经验教训,反倒是占尽优势的赵胜,会对每一次争斗做认真细致的总结,力求让自己在下次的较量中表现的更加完美,二人对于较量迥异的态度,或许就注定了结果……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任何事情的结果,是早就书写进命运之中的。”赵胜淡淡说道:“如果你没有那块神奇的石头,如果你没有一个忠心耿耿精通暗器之道的下属,如果你们之间的默契没有达到这种程度,如果不是有这座高台,如果这木台是由干燥的树木搭建成的,如果你不是耗尽了力气匍匐在地却误打误撞没有吸进过多烟尘——如此之多的如果,只要有一条成真,你现在就该像他们一样,是具毫无生机的尸体——可是,最终的事实却是建立在如此之多的如果之上的那个最不可能实现的奇迹一般结局,对于这个奇迹,除了感叹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你已经说了一大堆废话了。”莫降用虚弱沙哑的嗓音回击道,如果此时还有余力的话,他一定会翻个白眼。在赵胜看来,自己现在能活命,纯属是走了狗屎运,是侥幸,是受了命运之神的眷顾,但在莫降自己看来,他今日之所以能反败为胜,其实早有伏笔:若非他求知欲强,文逸怎会将那特殊火石的配方告诉他?若非他思维敏捷,怎能在电光火石之间想到火攻这应对之策?若非他勇敢果决,怎会毫不犹豫的划破自己的胸膛,利用汉皇之血的独特腥味将那些士兵尽数吸引过来?若非他早就想过采用火攻之策有可能会误伤自己,怎么会特意绕个大圈又绕回到高台之上?所以说来,心思缜密、粗中有细,才是他上演绝地反击的原因,而非赵胜以为的“瞎猫碰上死耗子”。是故,莫降才会说赵胜所讲,全部都是废话。
赵胜却不理会莫降的奚落,只是自顾自说道:“你的身份如此敏感,行事作风却是大大咧咧,毫无顾忌,全然不在乎自己的性命,所以我就常常在想,似你这样莽撞的人,究竟能活多长时间?究竟何时会丧了性命命?可经过今日之事后,我却发现自己有些杞人忧天了,因为你这个家伙的运气不是一般的好,命也不是一般的硬……”
“姓赵的,你废话怎么这么多?”历来,便极少有人数落莫降,甚至于狂夫子,也不曾像赵胜这般拐着弯的讽刺他,这让莫降很是厌烦,于是没好气的说道:“既然那些家伙都死了,我们为何还要待在这里?焦糊的尸臭很好闻么?”
“呵呵。”赵胜忽然乐了,笑着说道:“说的好像你原来不姓赵一样……”
莫降却不愿谈论这个问题,不,他不愿再与赵胜谈论任何话题,索性彻底闭上了嘴巴,阖上了眼睛——反正他现在体力严重透支,手指头都动不了,干脆摆出了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
“也许,师尊说的是对的。”可是,赵胜的谈兴却很高,他很快就找到了另一个话题,“虽然我任何一个方面都比你优秀,虽然单打独斗你从来都不是我的对手,虽然你私自改掉了那个神圣的姓氏,虽然你背叛出了那个至高无上的家族,但是,偏偏你就是那个天选之子——这一次,黑将用了如此的手段,动用如此之巨的人力,下了这么重的血本,却依然取不了你的性命,我想,也就只有天选之子,才会被上苍如此的眷顾吧……”
说来说去,赵胜还是难以接受莫降存活下来这个事实,他的话是说给莫降听的,更是说给自己听的,他不断的重复着“天选之子、好运垂青、上苍眷顾。”这些理由,只是因为如果二人换个位置,今日被黑将用如此手段对付的人是他赵胜,他绝无把握能破局而出全身而退,甚至于,早在那些被迷药控制的士兵疯狂的涌向高台的时候,他就会选择放弃,任由那些狂暴如野兽般的士兵分食他的血肉——但,莫降竟然在瞬间扭转了局势,而且用的还是赵胜无法想象到的方式——这不也就是说明,莫降比他赵胜更优秀么?
一直扮演者二人之中更优秀的那个角色的赵胜,有些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他不禁在心底问自己:方才,当自己发现那些士兵会因为汉皇之血的味道而疯狂时,自己究竟是出于什么考虑才故意输给了莫降,是担心那些发狂的士兵会误伤自己?还是不忍看到汉皇之血的一脉就此断绝?亦或者,自己其实是希望借那些士兵的手除掉莫降……赵胜不敢再往下想了,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心理阴暗的人,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坦荡荡的君子——他的师尊明礼子,也是当世最优雅、最谦逊、最正直的君子,他身为当世第一君子的唯一弟子,受师尊教导多年,怎能有如此阴狠毒辣的想法?
可是,如果自己真的从未想过要害了莫降的性命,为何还要扛着他待在这火海之内,为何不救他出去……
一颗冷汗从赵胜的额头滑落,顺着蒙面布的缝隙,滑进他的眼窝里,蛰痛了他的眼睛——他慢慢睁开眼来,看到莫降闭着眼睛呼吸均匀,仿佛睡着了一般……
因为莫降之前唤醒了汉皇之血的力量,他的体力已经透支,没有一点反抗的力量,只要赵胜想,他可以轻易取走莫降的性命,只要他的手腕一翻,藏在手腕之后的杀戮就能摸断莫降的脖子,那之后,世间将再无莫降,再无那个“一生的宿敌”,而他赵胜,就成了汉皇之血的唯一传人……
可是,自己真的下得去手么?在莫降的体内,流淌着与自己一样的血脉啊……
与此同时,火墙之外。
此时火势已经渐渐小了,可弥漫在空气中的焦臭味却越来越浓,滚滚青烟也越压越低,逐渐萎靡下去的火焰催生出的热浪,已不足以将那条如青龙般盘踞在木台周围的浓烟吹到高空了。
“现在我可以进去了吧?”韩菲儿问。
“不可以。”文逸仍是摇头,他用另一只手掩着口鼻,声音有些发闷,“因为‘弑皇花’这种毒药太过诡异,而我也不能确定火焰和高温是否能彻底毁掉它的毒性,也不知道那飘荡的浓烟是否有毒,如果其中有毒,你若冲进去,一旦吸入身体,说不定你就会变得跟那些士兵一样,失去了理智——难道,你想亲手杀了莫降么?”
文逸的发问,让韩菲儿一时愣住了,她思索片刻后问道:“世界上真的有这种花么?它们好似是被别有用心的人精心培育出的品种,只为对付汉皇之血而存在……”
“这个我就不得而知了。”文逸摇摇头道:“不过,我们或许可以问问黑右士,毕竟他是黑将的贴身护卫,又是这次计划的执行者……”
“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朱巨的声音死气沉沉的,早些时候,他以为自己是了解黑将全部计划的人,只要自己严格执行黑将的命令,那么便能出色的完成黑将交代的任务,可事情发展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真正了解的,不过只是这个复杂而庞大的计划的冰山一角,隐藏于水面下的真相,他几乎全不知情——他现在已经糊涂了,不知道黑将为何给这出大戏起名为《真假汉皇》,因为假的汉皇此刻正被张凛踩在脚下,断了几根肋骨,不住的哀嚎,而真的汉皇却生死未卜……
也许,自从莫降脱离黑将的控制的那一刻起,黑将就决定要将莫降除掉了,黑将制定这个计划的真正目的,也并非是废掉莫降的武功将他押赴总坛,而是将莫降这个人从世上抹杀掉——朱巨知道,他又在妄自猜测黑将的用意了,这本是他绝不该触碰的禁忌,可他现在却抑制不住心中的疑惑疯狂的滋长,之所以会这样,或许是自己的忠心并未换的黑将的绝对信任,所以他感到心寒;亦或者,是因为数千步兵就在他身后虎视眈眈,他甚至不知道那些士兵因何停驻不前,更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对付谁……
看到朱巨失魂落魄的样子,文逸摇了摇头——朱巨口口声声说要做对黑将绝对忠诚的人,要做一颗听话的棋子,可他终究是个人,当他受到伤害,面临未知危险的时候,一样会惶恐,他更为惶恐的是,他献出无限忠诚的对象,根本就没有信任过他……
文逸也不知道黑将的计划究竟隐藏了多少黑幕,他只知道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这一出大戏的情节不断展开,就会有更多的未知之谜等待他去挖掘,而现在他最想知道的未解谜团,就是莫降究竟是否还活着……
这个谜团,很快就会有答案了,因为有一个影子,从重重黑烟中走了出来,模糊的影子渐渐清晰,众人看到了赵胜,看到了被他扛在肩上的莫降,一动不动的莫降……
第65章 折子戏(23)
莫降尚未出现之时,韩菲儿比任何人都急着冲进火海去救他,哪怕救不了他,只要能知道他的生死便好,她只求一个痛快的结果,而不想在痛苦的煎熬中等待;但当莫降被人从火海里扛出来,韩菲儿却发现,自己忽然却没有了冲向前迎过去的勇气,她心中害怕,害怕冲到那身影跟前,见到的却是莫降的尸体。
她的双腿像是灌了铅,每抬起一寸都万分的艰难,双腿酸痛无力,却僵硬着支撑着她的身体——这不是体力严重透支的原因,只因为她心中的犹豫和迟疑。
但是,该来的事情始终要来,从不以个人意愿为转移,哪怕是你再不想面对的结果,命运却会强行将其放在你的面前,让你去面对。
现在,赵胜扛着莫降,走到了众人面前。
韩菲儿艰难的一步刚刚跨出,却被赵胜抬手制止了,他用警惕的目光望着韩菲儿,口中说道:“‘无相法手’,我知道你的本事,也忌惮你的暗器功夫,所以还是请你站在原地,与我保持一定的距离。”
“他……还活着么?”韩菲儿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问出这个问题。
“也许活着吧。”赵胜淡淡的回答,用的是漠不关心的语气,“唤醒汉皇之血的力量,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体力,况且他又在火海正中心被炙烤了那么长时间——所以说,如果他死了,也毫不意外。”
韩菲儿闻言,身体晃了一晃,差点栽倒。
文逸及时赶过来,扶住了韩菲儿的肩膀,他坦然的声音从韩菲儿背后传来:“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黑左车现在已被你扣做人质了吧?”
“和聪明人对话,果然能省去很多繁琐无聊的话语。”赵胜满意的点点头道:“黑右马,你知道我想用他交换什么。”说着,赵胜瞥了朱巨和那白面书生一眼。
“就现在的形势来说,我们似乎没有交换人质的必要吧。”文逸说着,翘起大拇指指了指身后,示意赵胜,就在众人身后,还有数千虎视眈眈的步兵,如果他们忽然冲杀过来,众人恐怕难有活命的机会——能否活命尚不可知,哪怕完成了人质的交换,又有什么意义?
赵胜眯起眼睛,目光越过文逸,落在那停驻不前的步兵阵前,观看片刻后说道:“他们是否会冲杀过来,我也无法预测,但我可以预测的是,如果你肯将那两人交给我,我有把握带他们安全离开这里——至于你们的安全么,那就不是我要考虑的事情了。”
文逸思索片刻后道:“那也就是说,如果我同意交换人质,你们会逃出生天,而我们依然生死未卜,那请你告诉我,我为何还要完成这次交换呢?”
赵胜语中带笑道:“黑右马,你是个聪明人,一定会进行这次只赚不赔的交易的——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你要强行扣留黑右士,那么便意味着你们与诸子之盟彻底决裂,如果你同意这次交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