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个麻袋已有了破口,粮食洒落出来,距离高台较近的百姓,弯下身从泥土中将稻米抠出来,放进嘴里咀嚼,兴奋的叫道:“是粮食啊,真的是今年的新粮啊!”
只因为这一句,引起人群一阵高呼。
鼎沸的人声中,忽然响起个阴寒的声调,“大家静一静!大家静一静!”
那声音虽然不甚嘹亮,但却颇有效用,不为别的,只因发话的侏儒,已站在了麻袋之上。
因为笑容,侏儒的面容有几分扭曲,可他却似浑然不察一般,高声喊道:“乡亲们,我知道你们已经等了很久,等我们分发粮食!”
侏儒一开口,百姓们的议论声也渐渐停歇了,因为他一开口,就说到了今日的重点——粮食。
“但是——!”侏儒拖个长音,话锋一转道:“在领取粮食之前,乡亲们需要弄明白,这粮食是从何而来的!”
“不是二位英雄带人破了官府粮仓得来的么?”人群中有人问。
那侏儒哈哈一笑道:“这话虽然不假,但却也不准确。”他又顿了一顿,将悲天悯人的目光洒向众人,“乡亲们,你们想想,在这些粮食被官府收缴走之前,是在哪里的?”
不等众人回答,他便飞快的说道:“不错,这些粮食,原本是长在田地里的!它们为何会长在田里?当然是你们种下的!正是你们,犁地耕种、施肥浇水、除虫驱鸟,田地里才会结出果实,我们才能看到饱满的粮食!”侏儒又顿了一顿,而后一字一顿的说道:“所以,你们要明白,这些粮食,都是你们辛苦劳作得来的!”
虽然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但人群却齐齐“噢”了一声,仿佛若不是这个侏儒不提醒他们,他们早就忘记了水田里的稻谷是如何从一株株幼苗长大成熟的……
“所以——!你们才应该是这些粮食的主人!”那侏儒慷慨激昂道:“你们辛辛苦苦种下它们,看着它们成长,期盼着丰收,若换个说法,它们就像是你们的孩子!可是——!偏偏却有些人,要将你们的孩子从你们满是裂口的双手中夺走,那些残忍的混蛋,个个吃的肚大肠肥,却浑然忘记了,你们这些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百姓,才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似他们这样的官员,根本不配做你们的领导者,也不配有权力支配你们的劳动所得……”
不知不觉间,那侏儒已经通过鼓动性极强的话语,将百姓的情绪掌握在手中,百姓们也因为他的慷慨陈词而群情激奋,不少人都涨红了脸、攥紧了拳,胸中愤怒的火焰也被他的话语点燃。
此刻,人们再望向那个侏儒,只觉得他那畸形矮小的身躯,已变的无比高大……
弟46章 折子戏(四)
“低头看看你们的双手吧!”侏儒昂起了头,挺直了胸,像个伟大的英雄那般站在高高的麻袋上,“看看……掌心全是老茧,泥垢填充着沟壑……不!它们并不肮脏!相反,它们是多么的有力,它们可以让最健壮的耕牛顺着田垄行走,不会踩踏一颗禾苗,它们收获成担的粮食,将粮仓堆满!它们开垦田地,让野草遍布的荒野变成万顷良田!是的!它们有改变这天地的力量!”
说着,侏儒的手伸向背后,一直站立且沉默不语的书生递给他一个包裹。
侏儒猛的将包裹扯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展示在众人面前。
一个身高不足成人一半的侏儒,举着一颗硕大的人头,人头上,已经干涸的双眸,金黄的色彩仍未褪去——那是黄金族人的头颅!往日里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黄金族人,他的人头,就这样被一个矮小的侏儒举着。
从未见识过如此血腥场面的百姓愣了一愣,紧接着就是一片哗然,人们在黄金族人恐怖的统治下生活太久了,曾经的主人走下神坛,被一个侏儒杀掉,惊恐的面容凝固在他们的眼前,他们一时难以接受这强烈的反差,下意识的惊呼着后退。
“不,不要怕,也不要走。”侏儒的话似乎有着某种魔力,渐渐束缚住了人群后退的脚步,“他已经死了,再也不能给你们带来恐惧,不会抢夺你们的财物,玷污你们的女人,再也不能将手中的皮鞭落在你们的背上!他——已经死了!”
“那……那是达鲁花赤的脑袋!”人群中,似乎有人认出了那人头所属的身份。
达鲁花赤,是朝廷派往各地最高的行政长官,颇有些独立于官府之外,却高高在上,拥有绝对的权力,且只受黄金一族最高统治者支配的独特存在。任何一地的达鲁花赤,都凌驾于当地的官府之上,所谓县丞、县尉、不过是达鲁花赤的奴隶!从某种程度来说,达鲁花赤才是各地真正的首长。
而现在,郾城县的达鲁花赤,却已经死了,被一个侏儒杀掉,人头还被那侏儒提在手里,用来鼓动往日里怯懦的百姓……
“觉得不可思议是么?”侏儒笑着说:“这其实并不稀奇,我这个侏儒都能做到的事,你们一样也能做到!想想我刚才说的话,再看看你们的双手,当你们有力的双手拿起武器,将斩尽天下黄金族人的头颅!”
“相信我,你们能做到这些。”侏儒说着,将人头随意的丢在高台上,似是在丢弃一件垃圾,紧接着他将自己硕大的头颅又昂起一些,环视四周,“这个地方,当年曾是北方蛮族的葬场,是岳王爷率军大破前金之地。现在不可一世的黄金族人,当时还是前金朝的奴仆,跪在前金皇帝的脚下,用舌尖清理前金皇帝靴子上的污秽!就在那个时候,我们汉人,就在这里打败了号称当世无敌的‘铁浮屠’!就在此地,岳家的‘背嵬军’,不知斩杀了多少匹‘拐子马’,不知砍下多少前金勇士的头颅!可是你们知道么?岳家军的精锐背嵬军,在拿起武器、跨上战马之前,与你们一样,也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普通农夫!”
这一番话,仿若天神的启事之言,直接撞进台下百姓的灵魂之中,似乎有某种力量在他们的身体里来回冲撞,似乎因为这金石之言,他们的身体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四肢变的有力,眼睛也变的有神,天神赐予的力量,正灌溉他们干涸多年的身体。
“如今,在这个著名的古战场,在千万英灵的注视之下,你们怎能恐惧,怎能堕了先辈的志气?!”侏儒用高声的喝问,彻底点燃了百姓胸中的热血,“先辈们洒在此地的鲜血仍未冷却,你们又怎能让自己体内的热血被北方吹来的胡风冻结?!”
“不能!!”人群中,不知是谁首先喊了一句,紧接着,类似的声音就变成和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台下之人,无论男女,无论老少,全都挥舞着拳头,扯着嗓子高声呼喊——在这样的氛围里,再内向再腼腆的人也会身不由己,他们的灵魂会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权,被声势浩大的声浪裹挟着,推向亢奋的高点……
“汉人的血,绝不能冷却,也不会冷却!!”侏儒带头高呼。
“汉人的血,绝不能冷却,也不会冷却!!”数万百姓同时高喊,声浪几乎要掀翻那座高台。
见众人的情绪已被调到最高点,侏儒满意的笑了,他脸上泛着潮红,畸形的五官聚在一起,面容扭曲而恐怖。
可他确实是在笑,而且在笑着发言:“很好!你们都拿出了自己的勇气,请记住这种感觉,不要让勇气再次溜走!而我们,将会走在你们的前列,带领你们,重现汉人军队的辉煌,再一次让北方蛮夷的军队,在我们汉人的面前颤抖!”
“这一位!”侏儒说着,转身向后一指,摇扇的书生便走上前来,也站在麻袋上面,微笑着望着台下的百姓。
“他就是前朝皇帝的后裔,汉皇之血的传人,莫降!”侏儒隆重的介绍,引起百姓又一阵惊呼。
虽说自崖山一役,前朝已亡,但生活在黄金族人残暴统治下的汉人,暗中却从未停止过对故国王朝的怀念——尽管前朝武运衰微,终其一朝始终活在北方蛮族的威胁之下,国土的疆域也从未恢复到强汉盛唐的水平,但是前朝皇帝的仁慈和宽容,特别是对读书人和百姓的亲善,很容易让百姓忽略掉那些因为一次次战败而来的屈辱。前朝的富足,金银钱粮的充裕,遮蔽了人们的双目,让他们沉醉在富足的生活里,失去了进取之心。
尽管前朝的百姓丢掉了华夏民族的尚武精神,但他们却活的滋润,过的富足——仅仅如此,在与当下生活状态的对比之下,他们便有足够的理由,偷偷祭奠并怀念那个被黄金族人的战马弯刀征服的故国。没有一日,他们不想着再次回到那慵懒且惬意的生活中去。
而现在,汉皇之血传人的出现,则增添了些许让他们的憧憬变为现实的理由——他们相信,汉人的土地,终究是要由汉人来做皇帝的,而继承汉皇血脉的人,无异于最佳的皇帝人选,因为他们体内流淌的是龙族血脉,是被上苍选定的天子……
“我们的故国虽然亡了,但皇族的血液仍未断绝。”不知是不是因为侏儒曾特意给那书生的身份做了诠释,那书生一开口,便是迥异于侏儒的声音,其中夹杂了些许悲愤,感染力也更胜一筹,“为了时刻提醒自己,绝不能屈服于黄金一族的淫威,绝不能轻易投降——我改掉了曾经的姓氏,给自己取名莫降。”
那书生的话语,相较于那个侏儒,少了一些慷慨激昂,却多了些亲和力,这也正于前朝皇帝们仁政爱民的形象一脉相承,更是为他的身份增添了些可信度。
“当然,我的努力,也不仅仅是改了名字而已。”那书生缓缓说道:“无时无刻,我不在用自己的努力尝试着恢复故国,我卧薪尝胆,忍辱偷生,只为天下苍生摆脱异族的统治,只为了让宽仁的政令,再一次成为神州大地的主旋律——我一直相信,总有一天,神州的百姓们再不用划分等级,再不用承受如此之重的盘剥,再不用在异族的统治下卑微的活着。”
“我愿意为了那一天的到来,付出我的所有,流尽我身体里每一滴血。等到那个时候,黄金鞑子的统治被推翻,人们过上幸福的生活,无论坐在皇位上的是不是我,我都毫无怨言。”那书生说的极为无私,仿佛他是个圣人,正在教化众生。
可众生却甘愿听他的教化,因为那侏儒已替他做好了铺垫,将众人的情绪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现在台下的百姓,像是初生的赤子,会接受任何外来的思想,因为他们的头脑,已被洗成了空白,可以任由他人在里面书写刻画。
“为了那个理想,我需要你们的力量。”那书生说着,用深情的目光扫过大地,扫过站在大地之上的众人,“我需要你们的支持,需要你们的忠诚,需要你们伴随在我的左右,与我一同前行!你们已经拾回了自己的勇气,做好了拿起刀枪的准备,所以,追随着我的脚步,与我一起前行!拿回本该属于你们的东西,抢回本该属于你们的粮食,恢复属于我们的故国!”
侏儒适时的插话道:“凡是有勇气站在我们左右的,便有资格上前来,领取本就属于你们的粮食;而懦弱的人,不愿意跟随我们,却愿意在异族的统治下苟延残喘的懦夫,却没有这个资格!”侏儒一字一顿的说道:“现在,做出你们的选择!”
这是个毫无意义的选择,没有人会后退,没有人愿意放弃即将到手的粮食。
“我们愿意追随汉皇的脚步!”人群中,有人带头,自然就有人附和。
最后,声音统一起来,变成数万人整齐的高喊:“愿意追随汉皇的脚步!夺回原本属于我们的东西!”
“不!你们不能去领那些粮食!”一个刺耳的声音忽然响起,“一旦你们接受了施舍,就永远摆脱不掉奴隶的身份……”
第47章 折子戏(五)
“你们不能领这些粮食!”这个微弱的、不合时宜的声音很快就淹没在鼎沸的声浪中,那个削瘦的、在黑色人潮中显得渺小的身影,也很快被汹涌的人浪吞没。
可是,那削瘦的身影却并没有放弃,他在黑色的浪潮中跳跃着,像颗时隐时现的顽石,他竭尽所能的叫着,声音已有些沙哑。
可是,人群却不会因为这个孤独的身影和孤单的声音有丝毫的停留,人们甚至不会多看他一眼,百姓的情绪已被高台上的二人调动到爆发的极点,心中一片火热,澎湃的激情已将理智的堤坝彻底摧毁,任何妄图阻拦他们宣泄心中情感的人,都会被炙热的洪流灼伤。
而且,就算那些人没有失去理智,单凭那一个瘦弱的身影,又怎能挡得住数万人一齐前进的脚步?
前进的百姓不用刻意伸出胳膊去拨弄那单薄的身影,他们只需要跟随着前者的脚步,随波逐流,那削瘦的身影就会被排挤到一边,在人浪中打着转翻来覆去,仿佛一叶随时都有可能倾覆于滔天巨浪中的扁舟……
“这就是黑左车?”高台上的书生望着那若隐若现的身影,“他就只有这点本事?”
“我说过了!”侏儒的声音带了些严厉,“让你时刻盯紧黑右马!”
“可是,我找不到他……”书生皱着眉头回应,他盯着密集的人群看了很久,可是除了跳出来试图阻止百姓领取粮食的莫降,他并未发现其他任何行迹可疑的人。
“越是这样,便越不能大意。”那侏儒的一双三角眼也眯起来,阴狠毒辣的目光扫过众人的头顶,他来回看了几遍,除了莫降之外,也是一无所获,他深吸一口气道:“黑左车这么早现身,这么轻易便让你我发现,极有可能是那黑右马故意为之,就是为了转移我们的注意力……”
“黑左车会听从衣淼闹概桑俊笔樯行┎镆斓奈实溃骸拌铈癫谎钡乃诮拿疃几椅ケ常箍咸右马的命令,做那瘸腿马的棋子?”
“这……”经书生这样一说,侏儒心中也产生些疑惑,可忽然又记起黑将的提醒,于是说道:“你仍是在轻视那黑右马的力量……”
二人正说话的功夫,百姓们已经冲到高台之下,他们仰头望着台上的二人,伸出的双手。
几百双眼睛同时望向他们,眼神中满满的尽是热切的祈盼。
尽管仍未找到文逸的下落,但他们此时已拖延不得,只能暂时先发放粮食。
侏儒只能暂时将目光从人群上空收回来,同时跳下麻袋,抬手在空中打个响指,便有八个属下同时出现,两人一组,分别持着木铲和量斗,站在高台的四角——看来,这八个人便是发放粮食的直接负责人了。
随着侏儒一声令下,八人同时行动,四个木铲,分别铲进了四个麻袋只内……
亮晶晶的稻米、黄澄澄的谷米在木铲和量斗间流转,最后落进百姓的手中,很多人捧着那比黄金更珍贵的粮食,两泪纵横……
当第一个百姓领到粮食的一瞬,莫降便停止了呼喊,他先是静静的站在那里,任人群擦过他的身体,带着他略显单薄的身体晃了一晃,而后忽然又挠头苦笑起来,口中还嘟囔着什么,片刻之后,他又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竟然做起维护会场秩序的工作来,非但没有再阻止人们去领粮食,反而疏导起人群来,将原本拥挤成一团的人们分成了几条长队,大大的加快了百姓领取粮食的速度。
高台上的侏儒见状,心中也是一惊,隐隐觉得莫降如此反常,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具体是哪里不对,偏偏又说不上来——莫降明明是该跟他唱对台戏的,本该是站在他的对立面,破坏这一次集会的!怎么却突然成了他的同伴?反而帮起他的忙来?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阴谋,但阴谋又是什么呢……
看到侏儒的脸色愈发阴沉,看到高台上的粮食越来越少,而领到粮食的百姓却越来越多,那白面书生也忍不住道:“假如那莫降真的不与咱们唱反调,反而任由咱们收拾人心,任由咱们的粮食顺利发放完毕,那么咱们搭台唱戏,不就变得毫无意义了?甚至,如果他们不跳出来反对,我们今日所做的一切,反而是替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