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此,莫降也曾给韩菲儿详细的解释过:“菲儿啊,你太不了解赌徒的心理了——赌徒,即便输得血本无归,也不会承认自己在赌场上的失败,他们会用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倔强和坚持说服自己,将这种外人看来无聊透顶的游戏继续到底,只求在赌场上,利用那一次根本不存在的胜利,来证明自己的价值,来维护自己所谓的尊严——至于你说的‘赖账’,真正的赌徒从不会这样做,只有那些名为‘赌徒’,实为‘无赖’的赌场败类,才会干出这种令人不齿的事……”
“不理解。”韩菲儿说。
莫降进一步解释道:“说白了,这些家伙,就是咬钩的鱼,就是扑火的蛾,明知这样做的结果是万劫不复,但偏偏要自欺欺人,偏偏要自己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世界上最神圣,最有意义的事。”
“还是不明白。”
“看来,你天生不适合做赌徒。”莫降摇摇头道:“不过,要让这些家伙沉迷其中无法自拔,仅仅靠几招千术,靠着‘赌徒的自尊’还是远远不够的,这里面,还需要一种技巧——这种技巧,在大小赌场荷官手里,都可以看得到。”
莫降所说的技巧,其实不是什么高深的策略,若是讲的直白一些,那就是高利贷:输完了?不要紧,我可以借给你们(反正是你们的钱),不过你们若是翻本了,可要加倍还我——于是,这些士兵们就开始了轮流输钱,轮流借钱,轮流再输钱的循环过程……当然,为了让这些人玩上瘾,莫降不时也会故意往外吐一些钱,让那些即将输到麻木的士兵,再一次燃起翻本的斗志,然后,再看着好不容易回到手里的那点钱,再次落进莫降的腰包……
在一次深夜来临,赌局散场之后,韩菲儿曾说:“莫降,你若是去做个荷官,说不定早就发财了。”
莫降则摇摇头道:“赌场这一行,水太深,我这点功力哪够啊——再者说来,我这个人极其讨厌赌博,若非万不得已,若非想要从这些士兵口里套点情报,我才不会挣这些冤大头的钱,我才不会碰这些脏东西。”一边说着,莫降一边把百日里赢来的银子,深深的塞进了怀里……
第二天,至乾六年端午节,五月初五。
那些输钱没够的士兵又来翻本,不想赢钱的莫降,又支起了桌子,拿出了骰子——也是在这一天,莫降得知了最新的消息,贾鲁大人一直在等的人,好像到了。
之所以做出这个推断,是因为贾鲁大人今天的心情忽然好了许多,没有再杀人,没有再虐待那些可怜的民夫,早饭还给了足量——如果莫降没记错的话,这还是自石人时间发生以来,贾鲁第一次如此大方。
事有反常,必有妖诡——而且,能让贾鲁大人高兴的消息,实在是少的可怜,因为这个家伙太古板,除了修河之外,再无什么爱好,既不爱钱,也不爱色,可是当下,修治黄河的工程不可能完工,那么能让他如此开心的,势必也大大有利于工程的进展——而现在阻挠工程加速的最大障碍,就是光明教廷的暗中活动,以及诸子之盟的阴谋,之前,贾鲁一直没有能力对付这两股势力,所以只能用强硬而残忍的手段镇压,只能采取高压政策,防止这些民众造反,今日他突然转了性子,只能说明,即便不采用这样的手腕,他也有了保证民夫听话,保证工程顺利进行的手段——综上所述,援兵抵达,是最可能让贾鲁开心的事了。
莫降一边摆弄着骰子,一边看似随意的问道:“我说哥几个,我刚才听到外面有号角声响过,到底是谁来了?这么大的声势。”
几个赌徒的眼睛,都一动不动的盯着莫降手里的骰子,根本没有细想莫降问这句话的用意所在,开口便答道:“我们也不知是谁来了,只是来了两辆马车,还有五千兵士。”
“马车?士兵?”
有个人立刻回答道:“嗯,看那马车的样子,非常豪华,里面的人物,肯定非富即贵,也许是从大都城来的都说不定,因为其中有一辆马车上,刻着一条金龙图案……莫降兄弟,你倒是快开啊,我还等着中豹子呢!”
另外一个人补充道:“没错,没错。还有那队士兵,应该是怯薛军,装备如此精良的部队,也就只有怯薛军了……”
两个人描述的细节,让莫降陷入了沉思,一时忘了丢筛子:金龙车?怯薛军?难道说今日来的,不是前些日子自己在半途遇到的那两个奇怪的家伙?可是,如果不是“饲血鹰”和“慎行驹”的话,又会是谁?这天下,有资格乘坐金龙车驾的人,屈指可数……
“莫降兄弟,到底还玩不玩了?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一声不满的抱怨,打断了莫降的思考。
“玩玩玩!”莫降这才回过神来,“大小买定,压定离手了——开!!”
“豹子,通杀!”莫降喊了一声,可再看盘子里的三个骰子,却是个:“一、二、一、四点小……”
第100章 天罗地网(十七)
整整一天,莫降都显得心不在焉,之前百试百灵的千术,今日也出现了状况,若不是他眼疾手快,说不准就要被那帮丘八抓个现行。
然而,一时的眼疾手快,却补救不了其整天的颓势——从衣兜里往外掏银子,成了莫降今天最主要的工作,直让那些输了很久的士兵们,忽然看到了回本的希望,于是情绪也高涨起来,叫声也越来越大——以至于,躲在床下的韩菲儿不得不数次出来提醒,以保证唐沁能安心的修养。
跟士兵们第一天进帐时一样,韩菲儿每次都会躲在床下。虽然士兵们想不明白,这个女孩为什么每次都要躲起来,但是慢慢的,他们已经习惯了韩菲儿这个奇怪的举动,习惯了每次把韩菲儿从床下叫出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对韩菲儿这个诡异的“癖好”习以为常的士兵们也就放低了警惕,以至于最近这几天,输钱输到心烦意乱的士兵们已懒得去揭穿韩菲儿那如同幼稚孩童躲猫猫一般的把戏,即便韩菲儿不出来,他们有时候也不会再叫她了。甚至,若不是韩菲儿主动出声,沉迷于赌博的他们,早就忘记了帐内还有韩菲儿这个人的存在。
对于赌徒们来说,赌桌上的时间是无比宝贵的,也是很容易流逝的,与其拿时间跟韩菲儿这个性格怪异的女子逗闷子,还不如多玩两盘。
伴随着莫降一次次摇动骰子,天色渐渐晚了下来,而莫降手里的银子也不多了,他只能结束今天的赌局,并且许下承诺,欢迎士兵们明天再来玩。
正在兴头上的士兵们,非常不情愿的离开了,他们约好了,明天,一定要让莫降输的血本无归。
然而,第二天,事情却突然生了变故——贾鲁突然下令:“接下来,由怯薛军接替软禁莫降的工作!”
贾鲁的命令,无异于给那些正想翻本的士兵们头上浇了一盆冷水,但他们也只能无奈的接受上级的命令——在交接的过程中,士兵们特意嘱托那些怯薛军:“帐内有三个人,但韩菲儿却总爱躲在床下,不肯出来见人——莫降此人倒是很好相处,只是,若无必要,不要轻易跟他赌博,因为他赌术高超……”
对于那些士兵的提醒,怯薛军的首领或许全都铭记于心,或许根本不曾将这种鸡毛蒜皮放在心上……
总之,首领带着三十个士兵,正式接管了莫降的营帐,并且利用第一次送饭的机会,打算跟莫降这个旧人见上一面。
营帐的门帘被人掀开,一个身形威武的男子,带着两个全副武装的部下,走了进来。
正躺在营帐角落睡觉的莫降听到动静,立刻站了起来,本想支起桌子继续昨天的赌局,但看到为首那人的面容后,他马上就改变了注意。
“也先?!”来者的身份,让莫降不大不小吃了一惊,“好久不见!”
怯薛军的首领,正是莫降的老熟人,托克托的胞弟,也先。
当初,因为莫降逃离相府一事,托克托一家都受到了牵连,也先也被降职——不过,因为有老的沙暗中的保护,再加上托克托出任帝国宰相,也先的地位也水涨船高,现在的他,非但升任御史大夫,而且还兼领怯薛军前军都指挥使一职,可谓是才兼文武,一时风光无限。
“好久不见。”也先面无表情的回应着。经过这一年起起落落,经过在官场的摸爬滚打,今日的也先,成熟稳重了许多——最起码,他不会再把对莫降的鄙夷挂在脸上。虽然,他心里依然看不起这个低贱的汉人,虽然他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把莫降大卸八块,但他已经学会控制自己的愤怒,因为他知道,再低贱的汉人,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您不是远在大都城么?怎么到了这种地方?”莫降笑呵呵的问道。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也先冷声回答道,同时打了个手势,示意身后的士兵把食盒端上来,“让韩菲儿出来,本官要看看她。”
于是,韩菲儿再一次从床下爬了出来,和衣着光鲜的也先相比,灰头土脸满身尘土的韩菲儿,看上去就像是从乡下来的野丫头。
不过,也先显然不关心韩菲儿的仪容,只是冷声说道:“看到你们都在这里,本官也就放心了——用餐吧。”
莫降笑着点点头,刚接过食盒,就听也先说道:“好好享用吧,像这样可口的饭菜,你们吃不了几顿了。”
“怎么?饭菜里有毒?”莫降问。
“下毒这种卑劣行径,本官不屑于为之。”也先看了莫降一眼,又用那双赤金色的双眸,扫过病榻上的唐沁,“即便要杀掉你们,本官也会用光明正大的手段。”
“那我就放心了。”莫降大咧咧的一笑,招呼韩菲儿,“吃饭!”
也先眉头微微一蹙,觉得莫降的坦然,实在是有些过分,但他又不能强迫莫降哭丧着脸吞下这一餐饭食——只能冷哼一声,转身离开了营帐。
莫降和韩菲儿一边用餐,一边低声交谈。
“菲儿,今夜,你要出去一趟,帮我再送一封信。”莫降一边啃着一个油腻鸡腿,一边说道。
韩菲儿将盛着白饭的碗筷放下,正色问道:“还像之前那般,从床下的暗道出去么?”
“嗯。”莫降点点头。
“地道一事,或许能瞒过那些普通士兵,但要瞒过也先,恐怕不容易。”韩菲儿不无担忧的说。
莫降则摇摇头道:“放心,也先若是真将此事放在心上,早就命人掀开床榻,看看床下有无暗道了。”
韩菲儿没有再说话,虽然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一次夜行,恐怕不会如前几次那样顺利,但既然莫降有令,她还是会执行。
吃完饭后,莫降借着还食盒的契机,对帐外士兵的分布进行了仔细的观察:不得不说,怯薛军的站位比之前那些士兵要合理许多,而且神情也更为专注——只是,他们的首领也先却不在附近,莫降本想打听打听也先去了哪里,可是无论莫降提出什么问题,跟他接触的那个士兵,都是以沉默回应,莫降甚至怀疑,这个家伙是个哑巴……
经过一天的相处,莫降发现,不止那一个士兵不肯跟他讲话,前来执行监视任务的三十个士兵,竟然无一人肯跟他讲话——这些神情严肃,面无表情,保持沉默的士兵,让莫降之前拉拢腐化普通士兵的那一套,全然没有了用处……
“我要见也先!”莫降将这个要求,提了很多次,但每一次都是石沉大海,杳无音讯——这让莫降逐渐意识到,也先这是有意在孤立自己。
那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们软禁别人的时候,也是这样么?还是说,他们就要对自己下手了?亦或者,他们察觉到了,这些天来,自己一直在利用韩菲儿和外界联系?
因为士兵们一句话也不肯跟莫降说,所以莫降收集不到任何有价值的情报,他心中的疑惑,也得不到解答——最终,莫降也陷入了犹豫之中:今夜,还让不让菲儿出去了呢?
纠结之中,夜幕降临。
子时正,三个士兵进帐做了一次检查,确认三个人都在屋内之后,他们就吹熄了帐内油灯,转身离开了。
一片漆黑之中,莫降拉住了准备外出的韩菲儿:“这一次,我亲自去送信!”
“你去?”韩菲儿低声问道:“若是他们突然进帐检查,发现我不在帐内,肯定会以为我在床下,若是你不在了,暗道的事,会很快暴露出去……”
“不。”莫降摇摇头道:“对于这些怯薛军来说,我们之前使用的障眼法,已经失去了作用——是你出去,还是我出去,对他们来说,都是一样的。”
韩菲儿又问:“如果也先突然进来怎么办?”
“尽可能的拖延时间。”莫降回答道:“我想,距离最后摊牌的时间已经很近了,这一次外出,很可能就是最后一次了。”
“我们的准备还不够充分么?”韩菲儿道:“免去这一次外出,可不可以?”
“不行,这一次很关键。”莫降摇摇头道:“好了,多说无益,这一次你就守在这里——天亮之前,我一定回来。”
听莫降的语气,韩菲儿就知道,这一次莫降外出,已成必然,所以她也不再劝了,只是默默的点了点头。
“菲儿,把你的夜行衣借我穿一穿。”莫降忽然说,“我没有黑色的衣服,深夜出行,太扎眼。”
韩菲儿犹豫了片刻,但最终,带着韩菲儿体温的夜行衣,还是穿在了莫降的身上。
“有点紧,不过也不影响活动。”莫降评价了一句,而后钻进了床下——床下的暗道,是莫降和韩菲儿二人,利用晚上的时间,一点一点挖出来的,所以即便没有火把,莫降已然能在暗道里快速的前进……
黑暗之中,韩菲儿低声道:“沁姐姐,为何我总是心神不宁?”
韩菲儿本以为,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的唐沁不会给出任何回答,但她却偏偏听到了唐沁的声音:“我同样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营区外的密林中,同时也是这条暗道的出口所在——莫降刚从暗道里爬出来,还未来得及排干净身上的尘土,就听到一个娇媚的声音:“韩菲儿,你今天好像来晚了……”
第101章 天罗地网(十八)
如此销魂蚀骨的声音,也就只有媚生驹才有——是故,虽然莫降没看到说话之人的身影,但他也猜到了对方的身份;同时也意识到:韩菲儿之前每次外出送信,都被这个精明的女人看在眼里,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问:“为何今夜来迟了?”
不过既然对方将莫降误认成了韩菲儿,那么莫降也没有主动表明身份的必要——是故,他随手从地上抓起几个土块,冲着声音飘来的方向便甩了出去。
对暗器之道不甚精通的莫降,自然没能击中媚生驹,但他这随手一甩,还是得到了媚生驹的回应。
“无相法手,我说你前几日为何没有察觉到有人在跟踪你,原来你的功夫下降了如此之多。”媚生驹幽然如魅的声音在寂静的密林间回荡着,“看来,我们收集到的情报是对的,你同莫降坠入了爱河,那浓浓的甜蜜,让你沉迷其中,也让你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功夫越来越差,也就不难解释了。”
趁媚生驹说话的功夫,莫降借着透过密林枝杈的星光,依稀看到了媚生驹的藏身之处,是故轻手轻脚的向她靠了过去。
“怎么?你以为靠近一些,就能打中我了么?”媚生驹咯咯的笑着,好似游荡在密林中,勾人魂魄的妖狐发出的娇媚之声,“姐姐我既然敢在这里等你,既然敢主动出声唤你的名字,难道会不做准备么?”
话音刚落,莫降就听到了一声清脆的掌声。
紧接着,他就看到两个身影,从媚生驹身旁的高树上落了下来——因为光线太暗,所以莫降很难认出对方的身份,只是从对方轻盈的落地动作来看,他们二人的轻功很是不错。
可是,媚生驹既然能看到自己靠近她,说不定能从身形差异上,推断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在对方暴露真正的意图之前,还是守住这个秘密为好——于是,莫降蹲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