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百姓和衙役们全部走出镇守使府衙之后,莫降的脸上才显现出深深的疲惫——不过,他并没有抒发什么感慨,只是朝文逸笑了笑,作为感谢——表面上,文逸什么都没做,但莫降知道,这个复杂的计划,从策划到实施,再到最后计划完成,每一步都倾注着文逸的心血,当然,还有掌控军营的张凛、陪在他身边的韩菲儿、跑前跑后不辞辛苦的冯冲,甚至于那些被崖山“执法内卫”打伤的亲兵,都忍着伤痛、拖着残躯去各级官吏府中监视官吏们的家眷了……对于这些人无私的帮助,莫降的心中,满怀感激。
莫降欣慰而满足的笑了一笑,忽然转头,盯着宋景廉看起来:其实,还应该感谢宋景廉这只老狐狸,他没有阻挠破坏自己的计划,已经是帮了大忙了……
宋景廉只感到自己整个人都被莫降那友善的目光笼罩住,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他清了清嗓子道:“贤侄,你觉得这些百姓会替你保守秘密么?你觉得那些商人们值得相信么?”
“我既然这样做了,当然是相信他们不会辜负我的期望。”莫降笑着回应道。
“贫道倒是觉得贤侄有些想当然了。”宋景廉摇摇头道。
“愿闻其详。”莫降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
宋景廉徐徐开口道:“唯利是图是商人不变的准则,他们本性贪婪,且永远都不会知足。在贤侄的帮助下,他们赚了个盆满钵满,而且贤侄还答应他们,免除不合理的赋税。贤侄给他们这么多好处,他们暂时支持贤侄也无可厚非,但贤侄如此宠溺他们,也会助长他们的贪欲。倘若有一日,他们的诉求得不到满足,贤侄昨日的所作所为,便会成为握在他们手中的把柄,他们会以此作为要挟,逼迫贤侄为他们谋取更大的利益,到时候贤侄若是不肯合作,他们便会毫不犹豫的站到贤侄的对立面,甚至会找到新的‘恩公’对付贤侄,昨日贤侄带头瓜分镇守使财产的一幕,恐怕就会再一次发生,不过到时候恐怕贤侄就会变成被瓜分的对象……”
莫降听完,微笑着点了点头——他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也已经想好了对策,如果宋景廉形容的情况真的出现,他自有应对之策。
宋景廉则继续说道:“至于那些百姓,贤侄仅凭他们的一面之词,仅凭几张状纸,就满足了他们提出的所有要求。诚然,贤侄这样做,只是为了收买民心,是为了获取新会城百姓的支持。但是贤侄要时刻谨记,民意是一把双刃剑,既能伤人,也会伤己。因为贤侄替他们伸冤雪耻,他们会感激贤侄——可是,他们却不会因为感恩替贤侄永远保守昨夜的秘密,因为他们对贤侄只有感恩之心,没有畏惧之意。可是,恐惧往往能让人忘记他人的恩德,如果贤侄入主新会之事稍有泄露,如果朝廷派人暗中调查,百姓出于对朝廷的恐惧,会毫不犹豫的将贤侄出卖,那么贤侄今日对百姓施加的恩德,就会变成贤侄谋逆的罪证……”
莫降闻言,脸上笑容不减,“我本来就是要谋逆造反,只是因为某些情况,现在只能偷偷摸摸的造反,等到时机成熟,不用百姓们出卖我,我自己就会将反旗高高举起——我所需要做的,只是要赶在百姓‘出卖’我之前,做好应对挑战的准备。”
宋景廉见莫降十分固执,索性也不再劝,只是摇头叹息一声,转身离开了大堂。
“这个老狐狸,对我说这番话究竟是何用意呢?”莫降低声嘟囔道。
文逸猜测道:“或许,他只是善意的提醒唯战兄——镇守一方,掌管一城,绝不像唯战兄想象的那般简单吧。”
“不,他那样说,一定是大有深意的。”莫降摇摇头道:“文跛子,我们必须想个办法,将这老狐狸心中真实的想法套出来……”
“唯战兄觉得此人对新会是个威胁?”文逸问。
“嗯!”莫降点点头道:“你我的计划看似已经完成,但是实际上,它才刚刚开始——商人和百姓受了我们的恩惠,有利于我们的舆论很快就会制造出来;我们也完成了对新会官吏的处置,掌控了新会驻军,现在的新会城官府,已经是我们的囊中之物;虽然一切看似顺利,但我却总觉得还有什么没有想到的地方。我总有一种感觉,宋景廉却好像看到了你我的弱点,看穿了新会城的薄弱所在……”
宋景廉离开大堂后,径直进了府衙后院——在后院,莫降为他专门安排了一间卧房,而且它就在莫降所住的房间的东侧。
宋景廉坐在桌案前,先是思索一番,而后提笔写道:
——“据臣近两日所见判断,莫降此子,伪善狡诈,且城府极深,兼之善于收买人心,是故已将新会握于己手。但是,此子行事冲动冒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最大的缺点,便是过于急躁。臣私以为,此子虽然隐隐已成新会之主,但其主之位并不稳定,亦不会长久;莫降借民心取新会城,凭民心握新会权柄,我主若想夺取新会,亦可凭民心夺之……”
至乾六年的新年如期到来。
伴随着辞旧迎新的爆竹声,一个传言开始在坊间流传:朝廷派遣的钦差,已在年前到达了新会,他暗中完成了对新会城大小官员的调查,并且以雷霆手段除掉了违法乱纪的官员,将那些官员搜刮的民脂民膏,尽数返还给了百姓……
可是,当有人循着传闻的来源追根朔源之时,却发现这传言好似全无根据:首先,那神秘的钦差从未公开亮相;虽然有人说,那日带领商人穿街过巷的红披风少年便是钦差,但参与那次游行的商贾们却众口一词,那少年不过是大都信义商会的一个掌柜,因为有皇后娘娘撑腰,所以才从镇守使大人那里借来了银钱,暂时借给商家度过年关……
那一条线索中断不久,另一个更为震撼的传闻也流传出来……
那钦差不但杀掉了镇守使,还杀掉了县尹、县丞、县尉……凡是曾经为非作歹的官员,都被钦差杀掉了,曾经被那些官员迫害过的苦主,也得到了应有的补偿——然而,当有人去寻访那些苦主时,却发现苦主的家中早已是人去屋空,所有的苦主全部离奇失踪,更为诡异的是——新会县衙的大门依然开着,传闻中那些被杀掉的官员,偶尔仍会露面,证明他们依然活着,据那些在县衙工作的小吏说,新会县衙一切如常,根本就没有什么钦差来过……
就在大家为这两条神秘的传言感到诧异之时——一家商铺在大年初一清晨悄然开张,商铺的名字叫做“信义杂货”。商铺的掌柜,是个拄着双拐的年轻人;商铺的账房,是个文质彬彬的跛子;商铺的老板娘,是个长发遮面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的神秘女子……
第十二章 师尊来信
莫降将“信义杂货”开张的日期定在了至乾六年的正月初一,这个最不可能有顾客上门的日子。
而且,莫降选定的店铺位置,向东距离镇守使府衙不过百步,向西距离新会县衙也仅有一炷香的路程——这个临街的小院,本是镇守使的私产,镇守使被张凛杀掉之后,这座小院自然而然就归到了莫降的名下——他直接将“信义杂货”的招牌,挂在了小院门口,而自己也摇身一变,成了这个杂货铺的掌柜。
因为这里离官府衙门聚集区实在是太近了,加之今年又是新年的头一天,百姓们昨夜守岁,今晨拜年——除非喝醉了,迷了路,否则谁会来官衙重地闲逛?谁会到这座开在镇守使府衙旁边的杂货铺购物?
信义杂货门前连个人影都没有,偶尔吹过的寒风,便是这家店铺唯一的顾客,刚刚挂上的招牌被冬日的寒风吹得哐当做响,招牌上面“信义杂货”四个草书大字写的非常潦草,除非仔细辨别,亦或者精于草书,否则没人能认得这个鬼画符一般的招牌。
综上所述,莫降新开的这家杂货铺,生意注定会非常惨淡……
然而,莫降却好似并不担心这座杂货铺的前景,此刻的他,正翘着二郎腿,悠闲的靠在杂货铺大厅的木椅上,手里捧着一杯热茶,优哉游哉的唱着小曲。
因为胳膊上戴着钢铁义肢,身上戴着太多武器机关,所以莫降靠在椅子上的姿势十分诡异,若不是他脸上惬意的表情,恐怕看到他这副尊荣的人,只会以为这个少年发了癫痫……
文逸则坐在柜台后面,右手夹着毛笔,左手在算盘上敲来敲去,不时还会在纸上记下些什么;韩菲儿站在窗前,认真的修剪着前几日莫降送给她的那一束鲜花,或许是鲜花买来的时间太久了,花束中为数不多的那几朵蔷薇已经全部凋零,看着那些散落的花瓣,韩菲儿心痛不已……
“恐怕,这世上再找不到比你们三人更悠闲的买卖人了。”宋景廉人未到,声先至,“生意如此惨淡,却是没一个人着急。”
莫降闻言,艰难的站起身来,整了整披在身上的红色大氅,将身体严严实实的裹起来,而后才笑着说道:“这就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了。”
“贤侄这个比喻有些不恰当。”宋景廉摇着头跨进了店内,“姜太公钓鱼,是为钓可投靠的明主;可贤侄却不打算向任何人效忠,那么贤侄开店的目的就耐人寻味了……”
莫降沉思片刻道:“我本以为,宋先生会质疑我开店的举动——可从先生的话推断,您似乎知道我要干什么了?”
宋景廉无奈的摇头苦笑道:“贤侄出招,实在是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实话说,贫道真不知贤侄开这个杂货铺的意义何在。如果贤侄相信贫道的话,可否透露一二呢?”
莫降苦笑道:“其实原因很简单,前些日子我花重金买那些货物的时候,宋先生是亲眼所见的。当初买货的时候,我只是想着利诱新会城的商户替我做件事情,希望他们能在我审判新会官吏时替我壮壮场面,可是后来一想,花了那么多钱,若是只换得众商户几句称赞,岂不是太亏了?而且,这么多货物,若是将它们丢在仓库的角落里发霉也是一种浪费,索性呢,我就开了这家杂货店……”
宋景廉一听,就知道莫降在说谎——如果莫降真的在意那些银钱,就不会去招惹那些商人,更不会免除众商户的赋税,如果莫降真的想收回成本,他也不会将杂货铺开在这个地方,莫降这样做,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因为,现在莫降已经将新会城掌握在手中,那些官员经历过那场审判之后,都被吓破了胆,罪行严重的都被莫降打入了死牢,罪行较轻的都做了莫降的傀儡,通过操纵那些傀儡,莫降就能将整个新会城掌握在手中,更何况,张凛已经夺取了对新会驻军的控制权,种种迹象都表明,莫降已经成了新会之主。既然已经成为了这里的主人,他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在这里开个杂货铺呢……
“宋先生在想些什么?”莫降的问题,将宋景廉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没什么,没什么。”宋景廉摇头笑笑,“贫道只是在想,新会城中,凡是家中富有的官吏,都被贤侄抄了个底儿掉,也就是说,贤侄手上明明握有巨额的财富。可是贤侄偏偏要在这偏僻之地,开个只赔不赚的杂货铺,如此举动,实在是惹人怀疑啊。”
“宋先生难道忘记了么?从官吏家中抄没来的金银珠宝,我已经暗中换给了那些告状的苦主。况且,我现在手底下养着那么多人——维系官府正常运行的官吏、维持新会治安的捕快衙役、新会城外的驻军,这些人每天的花销都数以万计,照这样花下去,即便是有座金山,恐怕也不够花的——宋先生,您这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
说着,莫降朝坐在柜台后面将算盘打的啪啪作响的文逸一指,“宋先生若是不信,可以向逸才兄询问——他现在掌握着新会城的财政大权。”
文逸抬起头来道:“唯战兄说的不假,表面上看,我们手中好似有很多钱,但仔细一算,若想实现我们重建新会的目标,这些钱却是远远不够的。”
莫降马上附和道:“是啊,为了节省开支,我这个新会城主,连茶叶末子都喝上了。”说着,便将自己的茶杯举起来给宋景廉看——里面冲泡的,果然是些茶叶碎末。
“我的花也谢了。”韩菲儿幽幽补了一句……
听到这几人连连对自己哭穷,宋景廉心中陡生警惕:绝对不能给他们开口向自己借钱的机会——想到此处,宋景廉也道:“贤侄初掌权柄,便要做这一地之主,确实是难了一些——不过,以贤侄的才智,想必很快就能度过这个难关。实不相瞒,我主黑将刚刚做诸子之盟盟主之时,诸子之盟亦是穷困非常,可经过我主黑将的一番努力,诸子之盟总算能面前实现自给自足,在崖山站稳了脚跟。即便有我主亲自运作,崖山现在的日子仍是十分拮据,若非如此,我主黑将也不会让贤侄两手空空离开崖山……”
不知不觉间,话题已经从“莫降开杂货铺的目的”转移到“黑将在崖山的发家史”上面,对于这个转变,莫降十分满意,他巴不得宋景廉忽略自己开杂货铺的原因,于是趁热打铁道:“噢?想不到黑将之前也曾穷困潦倒过。”
“我主黑将一路走来,确实是非常不易。可背后议论主公,实非是我这个做臣子的该做的事——若是贤侄对我主的过去有兴趣,大可再去崖山,亲自向我主询问……”
“若有闲暇,一定去找黑将喝茶聊天。”莫降笑着答应了,继而话锋一转道:“却不知宋先生今日到此,却是所为何事呢?”
宋景廉闻言,这才开始说明自己的来意:“前几日刚到新会时,贤侄安排贫道住在贤侄隔壁,贫道当时还曾感叹于贤侄的真诚——可是自从贤侄将新会掌握在手之后,就再也没有回镇守使府衙居住,贫道亦是好几日不曾见过贤侄,值此新春佳节,贫道对贤侄更是想念,所以这才过来看看,也算是给你们拜年了……”
莫降闻言,忍不住想:这老狐狸,明明是在抱怨自己疏远了他,偏偏又把话说得如此动听,倒叫人不好意思下逐客令了——不过,这老狐狸亲自跑腿来给自己拜年,恐怕不只是为了说这些客气话吧。
果不其然,宋景廉接着说道:“贤侄啊,贫道今日来此,其实还有一件要紧的事。”
“宋先生有话便请直说,你我之间,大可不必如此客气。”
宋景廉点点头道:“事情是这样的,就在昨夜,贫道收到了一封信件……”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来,将其递到了莫降的手中。
莫降将信封拿到手里,只看了一眼,笑容便僵在脸上,嘴巴也微微张开——这一切,只因为信封上的三个字:
——“刘、定、业!”
刘定业,是狂夫子的真名……
师尊?竟然是师尊的信?!
莫降难以置信的揉了揉眼睛,仔细看了片刻,确认这三个字确实是师尊的笔迹,于是急忙将信纸抽了出来,双手捧着,认真读了起来……
文逸也注意到了莫降这边的变化,他看到莫降脸色变得凝重,捧着信的那双手也微微颤抖起来,于是关切的问道:“唯战兄,出什么事了么?”
莫降没有回答什么,只是将狂夫子写来的信,递给了文逸。
文逸只扫了一眼,便认出了狂夫子的笔迹,他强压下心中震撼,将信读了一遍……
狂夫子在信中说,年关时节,朝廷各地守备松懈,他想趁此机会,攻占濠州,希望诸子之盟提供协助……
“朱兄怎么说?”莫降直接问道——他知道,黑将一定看过了这封信,不然的话,它也不会出现在自己的手上。
“我主黑将如何决定,还要看贤侄的意思。”宋景廉将问题又抛给了莫降……
第十三章 选择(上)
师尊要打濠州,寻求黑将的帮助,可黑将说,能否提供帮助,还要听听莫降的看法。
听到宋景廉的答复,莫降愣住了,陷入了犹豫之中——同样的问题,若是问十年之前的他,他的答案只会是四个字:义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