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降只瞥了柳铁心一眼,而后再不看他,只是将碗中银钱收进怀中,口中不耐烦的说道:“柳老头,你若还要施舍,我定不嫌钱多,如果再没有银子,那就请速速离开,不要耽误我做生意。”
“莫降,你管这叫做生意?”柳铁心指着莫降面前那个缺了少半边的脏兮兮的破瓷碗问。
“柳老头,我发现你还真是多事,我要怎么做生意,也要你来管?”莫降头也不抬的问道。
“你若是缺了盘缠,自可向我索要,何必自我作践来做乞丐呢?不如,你自缚双手……”
莫降打断了柳铁心的话,斩钉截铁般说道:“柳老头,你若是没其他的事,就请离开吧——我早就说过,我的人生里,不会有投降这两个字!”
“真是可笑!”柳铁心嗤笑一声,言语中满是轻蔑,“如果你真的像你所说的那般高傲,怎么会只因为傲崖鹰的追赶,一路跑到这里?到了这里之后,王家不肯帮你,你就落的如此田地,竟然要装扮成一个乞丐——你该不会是想,扮成这样接近傲崖,然后突然行刺吧?”
“我见过很多老者,但嘴像您这样碎的老头,还真是头一次见到。”莫降说着,伸手去拿那个破碗,显然他不想和柳铁心在建康府衙前纠缠——这一条路,是建康城最宽的一条路,行人往来如织,他若是和柳铁心纠缠的久了,定然会引起路人的围观,到时候若是被府衙捕快或者巡逻的官兵注意到,他的计划可就彻底泡汤了。
望着离去的莫降,柳铁心并未去追,只是提醒道:“莫降,老夫可以告诉你,建康已被几大势力铸成铁笼,只为围猎于你,无论你逃到哪里,总会有人监视着你——也许,老夫就是众多势力中最光明正大的那一个,你若是肯向老夫屈服,老夫或许会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你若是落在他人手里……”
莫降转过街角,进到一个狭窄的巷子里,终于不必再听柳铁心的啰嗦,他甚至怀疑,柳铁心当年抓捕罪犯,究竟靠的是手还是嘴……
他刚坐下来,准备思考下一步的行动,面前却又站了一个人——而这个人,只需看上一眼,便可确定他不是施舍莫降的善人。
此人生的五大三粗,身体黝黑,仿若铁铸,他四肢粗短,肌肉喷张,大手大脚,一看就是个有力气的主。
“你又是谁?”莫降依稀觉得,这人也有几分眼熟。
“俺叫胡力,是黑三的兄弟——嗯,黑三,就是相府里那个黑三,您认识的。”那人笑着自我介绍。
“黑三?”念着这个名字,莫降脑中不禁浮现出黑三那张凶神恶煞般的刀疤脸。
“俺本来在中兴府那鸟不拉屎的戈壁滩上开垦天地,三哥被流放路过那里,跟俺说莫大侠义薄云天,武艺超群,让俺别在那破地方土里刨食,让俺跟着您干大事——所以俺就丢了锄头,从屯军里逃了出来,一路跟着您到了这里……”
这时,莫降才恍然记起,这个胡力,也是那支队伍中的一员——只不过之前都是常大牛跟他接触,所以他虽看过胡力的脸,却不知道他的名字和来路。
莫降上下打量着胡力,心中直犯嘀咕:“我不是跟他说了么?让他派个机灵点的——他可倒好,派了个五大三粗的主。”虽然猜到了胡力的来意,但为保险起见,莫降还是出言试探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是张大侠让俺到城里找您的,俺本来想去王府,可刚走到县衙,就看见您了——只是那条街人太多,俺不好去跟您说话,幸亏您来到这个巷子里,不然俺还真不知道该怎样跟您接头呢。”胡力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破布来,上面写着歪歪斜斜的两个字——“张凛”,除了那块破布之外,还有一束雪白长发,作为凭证。
确认那两个虫趴般的破字确是张凛所写之后,莫降才问道:“他人现在在哪?”
胡力小心的看过四周后,才小心的回答道:“建康城东北十里,一片芦苇荡里。”
莫降知道,胡力所说的芦苇荡,便是当年黄天荡之战战场的一部分,那里江水茫茫,芦苇密集如发,水道繁复好似迷宫,确实是个藏身的绝佳地点。可是,莫降却有一点不解,张凛他们并没有船,是怎样藏进去的?总不能把那几十条大汉,绑在细细的芦苇上吧?
想到此处,莫降问道:“你们有船?”
“嘿嘿!”胡力闻言,先是得意的一笑,而后才讲道:“莫大侠您有所不知,俺们渡江之时,本打算乘坐百姓的渡船,可百姓见俺们面向不善,都不敢载俺们。就在这时,却有几条小船说愿意搭俺们过江,可等俺们坐船到了江心,那撑船之人却硬要拉俺们入伙!”
胡力精明与否,莫降并不知道,但通过这一番讲述,他便知道,胡力此人虽然话多,但却不善言辞,讲起话来东一句,西一句,该细讲的没有细讲,该一句略过的却讲了太多——他只好出言问道:“入伙?是谁要拉你们入伙?”
“那人自称是建康水贼毕四的手下,说他们头领称霸长江,前些日子差一点就将建康城打了下来……”
这不是莫降第一次听到毕四的名字,但他却对此人的事迹不感兴趣,只是提醒道:“继续说你们的事。”
胡力点点头道:“嗯,听那人这样说,俺们心里都有些发慌,因为俺们大多是北方来的汉子,不善水性,若是拒绝了他,恐怕要被这帮水贼丢到江里去喂王八——可这时候,张大侠却发话说,要见他们头领……”
“噢。”莫降点点头,想当然说道:“见面之后,张凛一枪将那毕四挑了,然后你们就占了他们的水寨和舟船,是么?”
“不,不是!可不是这样!”胡力急忙摆手道:“张大侠没有杀毕四,那毕四却待张大侠极好,非但在水寨中设宴款待我们,和张大侠把酒言欢,若不是张大侠拒绝,也许他们二人早就结拜为异性兄弟了……”
这个答案,却让莫降多少感到有些意外,因为他知道,张凛绝不是个善于交际的人,和盘踞在黄天荡里的悍匪毕四见面,二人没打起来已是意外,坐在一起把酒言欢,还要结拜成异性兄弟?这更是天方夜谭!不过,莫降看胡力不像是在说谎,又在胡力的衣褶中,看到些苇絮,所以也就相信了胡力的话——他料定,张凛带人暂住毕四寨中,而且没有雀占鸠巢,没有和对方起了冲突,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隐情……
“要说那毕头领,为人真是不错,非但管俺们吃喝,还派人帮俺混进城来,若不是他,俺今日不可能这么顺利就跟莫大侠您接上头。”
虽然莫降并不喜欢毕四,也不想和这个劫掠建康城中百姓的匪首狼狈为奸,但这些话,却暂时不能对胡力讲,所以他只是说道:“嗯,事情我都知道了——你这就回去,告诉张凛,那支队伍的一切事宜,全权由他一人决定。”说完这些,莫降顿了一顿,正色道:“接下来的话,你一定要记清楚——明夜子时,你们注意建康城方向,若看到三枚礼花升起,立刻撑船到建康城北渡口,一个时辰之内,务必将渡口控制在手中!”
虽然不知莫降的吩咐是何用意,但看到莫降凝重的表情,胡力却有重担在肩之感,他无比郑重的拱手应道:“俺都记清楚了!”
莫降又道:“这件事,只对张凛一个人讲,如果行动之前,计划泄露的话,我拿你是问!到时候,可别怪我不给黑三的面子!”
胡力再次拱手应道:“莫大侠您放心,俺也是在当过兵的人,懂得令行禁止——而且当初您也说了,如果能到达建康城,俺们便是您的亲军!既然是亲军,就该服从军法。”
这几句话,还算有点水平——莫降暗暗点头,继而说道:“见我的事,也只能讲于张凛一人知晓,别人若是问起来,就说没找到我,明白了吗?尤其是那个常大牛,一定要将他看好了。”
听到常大牛三个字的时候,胡力脸色微变,喃喃道:“那个常大牛,确实有些手腕……”
“这件事有我们操心就好,你只要将我的话传到,就是大功一件!”
“小的明白了!”虽然不善言辞,但胡力行事却颇为干练,既然得到了莫降的命令,他也不做停留,抱拳施礼之后,转身便走。
胡力走后,莫降用指节敲击着面前的破碗,口中喃喃道:“两天就两天!柳老头,到时候我倒要看看,究竟是我自缚双手向你请降,还是你放下自尊,拜服在我的面前……”
说着,莫降忽然住口,因为他听到了逼近的脚步声。
待那脚步声的主人转过街角,来到这个偏僻的小巷子里,莫降不禁哑然失笑——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徒弟,王维翼——此时的王维翼,却不知从何处找来一身破烂衣裳,胡乱披在身上,还未走到莫降身前,便得意的说道:“师父,您看我扮相如何啊……”
祝大家中秋快乐!万事如意!
第159章 四面埋伏(五)
莫降并未对王维翼的扮相做出评判,他看了王维翼一眼,继而摇头淡淡道:“回去吧。”
“师父?!”王维翼闻言大惊,虽然莫降声音不大,但王维翼却听的出来,他不像是在开玩笑,“徒儿是真心想要帮您的!”
莫降轻轻点头说道:“翼儿啊,你的心意我是知道的,但你却真不该趟这浑水——你先不要急着争辩,听我把话说完!翼儿啊,当初我未经师尊允许,便收你为徒,并不是因为建康王家的家族势力,而是因为师父我看重你的品性,因为知道你的脾气秉性,所以我宁可放下自尊让令尊帮忙,也不会麻烦你出手,因为师父我知道,只要我提出的要求,即便超出了你的能力范围,你也会豁出性命去办。相较于你,令尊却懂得量力而行,他会在保全自己的前提下,尽量帮助为师——师父我虽然找王家帮忙,但我却不希望因为我,导致王家的根本受到损伤……”
“师父,既然您明白徒儿的心意,就不该拒绝徒儿!”王维翼斩钉截铁般说道:“再者说来,我爹是我爹,我是我,他会为了王家敷衍师父,但是徒儿我却绝对不会!”
“真是混账话!”莫降的语气中多了些严厉,“翼儿,我虽然教你要懂得维护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但是我却从未教你蛮干行事。作为男人,我们要懂得担负责任,而你的责任,便是将王氏家族的命运担负起来,若干年后,你会继任成为王氏族长,背负起整个家族的荣耀,理解王家先辈创业的艰辛——到那个时候,你便会懂得什么是如履薄冰,什么是身不由己,你若是一味鲁莽行事,令尊又怎能放心将整个家族的命运交在你的手中?”
“师父!自从徒儿认您为师以来,从未顶撞过您。但是今日,徒儿却很难认同您的说法!”王维翼真诚的说道:“或许,在很多人眼中,我王维翼不过是个仗着王家的势力作威作福的二世祖,那些人恭维我,逢迎我,围在我的身边供我驱使,只因为他们早就知道,终有一日,作为家父独子的我,会成为王家新的家主,巴结上我,便是巴结上整个王氏家族——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我会成为王家新的主人,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从家父那里继承家族的领导权,对我而言是最重要的事!但是徒儿却并不这样认为,因为徒儿明白,这世上有些东西,比那高高在上的地位更为重要……”
“翼儿,师父也曾年轻过,也曾有过反叛的年纪,也曾认为,那些被长辈强加在身上的责任和使命,统统都是狗屎,但是翼儿啊,人总是要长大的,总会明白有些东西是你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的命运……”
“徒儿并不想去挑战所谓的命运,徒儿只是不想违背自己的本心!”王维翼虽然打断了莫降的话,但却并不让人厌烦,只因为他的真情流露,“师父,您了解徒儿的性格,徒儿又何尝不知道师父您的秉性?师父您让徒儿遇事冷静,三思后行,那么师父您当初为何要冒着极大的危险,冒着被近在咫尺的托克托识破身份的危险,潜入建康学府去刺杀那个禽兽不如的金师?!师父您可以一怒杀人,徒儿我为何就不能不计后果的帮您?难道,您是个言行不一的伪君子?难道您真的想教出个懦弱的徒弟?”
莫降闻言,无奈的苦笑道:“翼儿,你怎么能和师父比?为师无亲无故,光棍一条,做事当然可以无所顾忌,可你的所作所为,却关系到整个家族的命运……”
“师父,徒儿也只不过是个靠着家族势力作威作福的二世祖而已——说实话,徒儿也很想做一回真正的二世祖,真正的无法无天一次!如果徒儿真的惹了祸,可建康王家却连徒儿这个唯一的家主继承人也保不住,那徒儿又何必贪恋这王家继任家主的位子?”说着,王维翼嘿嘿一笑道:“再者说来,我爹还年轻的很,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再生十个八个儿子——所以说,我这个家主继承人看似金贵,实则是多我不多,少我不少的鸡肋。”
“翼儿,你是铁了心要违背令尊的意思帮助为师了?”莫降无奈的做出了让步,王维翼连如此混账的话都说得出来,若是强硬的拒绝他,刚刚十六岁的他,还说不定做出什么更出格的事情来——对待这种既叛逆又认死理,偏偏还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留在自己身边,看着他,教育他,他这一身的蛮力,才能用对地方。
闻听莫降的语气有所松懈,王维翼面露喜色,他慌忙答道:“没错!师父,您若是不让我帮忙,只让徒儿袖手旁观的话,如果您这次在建康真的有什么闪失,徒儿即便日后真的当上了王家家主,心里的疙瘩一辈子都不会解开!”
“行了行了,你不要再胡搅蛮缠了,师父我答应你便是!”莫降脸上虽然苦笑,但心中却是欣慰无比,他总算是没有看错王维翼的为人。
王维翼高兴的几乎要跳了起来,这些年来,凭借着建康王家的光环,他的人生可谓是顺风顺水、波澜不惊,他什么都不用做,便在未及弱冠之龄,当上了建康驻军的校尉——他实在是烦透了这种平静的生活,总觉得浑身力量得不到施展,总觉得似有一条看不见的锁链栓在自己身上,让自己怎么也快活不起来!这一次,莫降忽然来到,他虽然并不知道莫降究竟遇到了什么危机,但是他可以确定的是,莫降这一次的麻烦一定很大,不然他也不会屈尊去求父亲;他也知道,只要跟在莫降身边,定然能体会到与以往枯燥无味截然不同的人生趣味……
十几岁,正是一个即将成长为男人的男孩最疯狂的年龄,渴望冒险的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宣泄心中愤懑的机会!而王维翼更是觉得,这一次冒险,必将是他这十几年的人生中最为精彩的篇章!
“愣着干什么?又改主意了?若是不愿意跟着我,为师绝不会强人所难的。”莫降见王维翼高兴的又蹦又跳,却没有一句答复——其实,他早就猜到了答案,之所以有此一问,只不过是想跟王维翼开个玩笑。
“当然愿意,当然愿意!”王维翼脸上狂喜的情绪稍稍收敛,他兴奋的问道:“师父,您真是全天下最好的老师!”
“马屁少拍!若是让令尊知道了,他定然要扒了我的皮!”莫降沉下脸说道。
“嘿嘿,不会的,不会的——我爹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心口不一,心里想着一套,做出来又是一套,他虽然口头上不让我帮您,但我若真是听了他的话,他定然会看轻我。”
莫降不想跟王维翼讨论王肃的为人,他只是开口说道:“你跟着我可以,但咱们要约法三章!”
“啊?还有规矩啊?师父您不是说过,所谓的规矩,存在的唯一用途,就是让人来打破的么?”王维翼老大的不情愿。
“如果不想听,那您就请回吧,我这里可不收不听命令的士兵。”
王维翼立刻变脸,满脸堆着笑说道:“好好好,我听我听!别说是三章,就是三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