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闻听此言,心皆是一沉,尤其是张凛,平时少有表情的他,竟然微微张大了嘴巴,眼神也有些涣散……
可众人还未从悲痛中挣扎出来,却听洪铁翁接着说道:“要为它再续生命,老朽没有办法——但是,老朽却有办法,让它浴火涅槃,重获新生!!”
“老头儿!可不带你这样玩儿人的!”莫降闻言,差点背过气去,指着洪铁翁的鼻子说道:“您这一个大喘气,差点把我们吓死!”
洪铁翁却是没有察觉到自己的错误,人也像是魔怔了一般,捧着枪头走到了熔炉旁边,口中喃喃自语:“熔炉温度是多少?锻打次数是多少……”
莫降还欲再说些什么,却被文逸抬手制止,示意他保持安静。
整个屋内,立刻安静下来,只余下洪铁翁梦呓般的喃喃自语之声,反反复复,不绝于耳。
此时的洪铁翁,已经彻底忘记了他的信阳毛尖,只是捧着枪头,围着熔炉和铁毡绕来绕去,他时而止步沉思,时而疾走如风,时而沉默不语,时而喋喋不休,似是完全沉浸在某个疯狂的梦境之中。
这时,忽然有个娇小的身影从闪进屋里来。
莫降循声望去,只看到细眉长目面容姣好的女子,正站在门口处观望着洪铁翁的背影。莫降隐隐记得,这女子便是昨夜叫来黄大夫的那人,听文逸说,她好像便是洪铁翁的女儿,洪月奴。
莫降正打量洪月奴,她却冲着洪铁翁嗔道:“爹,您的老毛病又犯……”
“不要跟我说话!!!”洪铁翁猛然转过身来,冲着那窈窕的身影大吼一声,他怒目圆睁,双眼赤红,须发皆张,仿若一头暴怒的雄狮。
那身影明显的一顿,愣了片刻,眼睛一红,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滚落,站在那里抽泣起来。
“要哭出去哭!!”洪铁翁又是一声大吼。
洪月奴闻言,失望的摇了摇头,甩落几颗晶莹的泪珠,一跺脚拂袖而去。
文逸见此情景,眉头稍皱,他沉思片刻,冲韩菲儿招招手,示意她过来。
待韩菲儿走近之后,文逸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韩菲儿闻言,点了点头,转身便追了出去……
莫降很想问些什么,但见识过洪铁翁的暴怒之后,他还是选择了闭嘴。
对于这个小插曲,洪铁翁则是毫不关心,洪月奴离开之后,他又重新进入了疯癫的状态,他那吟诵佛经般的低语声,再次响起。
洪铁翁疯癫的状态,持续了很久。
昨夜,莫降一宿没睡,再加上洪铁翁低喃声充斥于耳中,他很快就打起了哈欠,眼皮也变的似有千斤之重,他打了个哈欠,怀抱着琉璃瓶,在茶桌旁找了个椅子坐下,打起了瞌睡……
“我想到了!!”
莫降被一声大吼惊醒,他猛的站起身来,恍惚中却是忘记了怀中的琉璃瓶,于是,琉璃瓶坠落崩裂,晶莹剔透的井水流了一地,流到熔炉一旁,化作一团雾气。
莫降正发愣的功夫,却看到洪铁翁破雾而出,还不等他为摔碎琉璃瓶道歉,洪铁翁已经大步流星的冲了过来,一把抱住了莫降!
“我想到了!!我想到了最完美的方案!!”洪铁翁激动的大喊。
莫降被勒的几乎穿不过气来,他涨红了脸说道:“洪,洪老丈,您,我,我可是有伤在身啊。”
洪铁翁闻言放开莫降,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喃喃道:“我怎么会抱着你?”
莫降嘴角一阵抽搐,身体晃了一晃,差点晕倒。
文逸上前一步说道:“洪老丈,您想到修复虎头錾金枪的办法了?”
洪铁翁兴奋的摇摇头道:“不,不是修复,是重新锻造!”
“重新锻造?!”张凛率先发问。
“不错!”洪铁翁重重的点头,将枪头拿给众人展示,口中说道:“这个枪头,已有两百余年的历史,在这两百余年中,它经过无数次惨烈的战斗,大大小小的创伤,早已让严重老化的枪头失去了当初的锐利。”
洪铁翁说到这里,张凛已是面露愠色——他的长枪可以折断,但绝不该被人说“不够锐利”,若非是文逸频频给他打着眼色,张凛定要用这枪头要洪铁翁知道,它到底锐利不锐利……
洪铁翁却似是没有意识到他已在鬼门关走了一圈,仍是自顾自说道:“然而,对它造成致命损伤的,却是一场大火。”洪铁翁指着枪头上的焦痕说道:“高温的炙烤,已让枪头的硬度发生了变化,如果只采用打磨之法,磨去表面的焦痕,表面上可以令它恢复当初的外观,但却很难恢复它的坚硬——若与神兵相撞,它定要被斩成两段!”
听到这里,张凛的牙齿,已咬的咔咔作响——对于他来说,虎头錾金枪就是他的命,枪杆折断,再找一根就是,可只要他还活着,就绝不允许枪头被人斩断!洪铁翁这样说,简直就是诅咒他早死。
莫降察觉到了张凛的愤怒,为避免矛盾进一步激化,他开口说道:“洪老丈,枪头已然是这样了,再说下去也于事无补——我们更想听的,是修复的办法。”
洪铁翁瞪了莫降一眼说道:“我早就说过了,不是修复,是重铸!重铸!”
“嗯,您说的对!是重铸!”莫降陪着笑脸道:“那又是如何的重铸法呢?”
洪铁翁捋着花白的胡须道:“自然是将其投入熔炉,化成铁水,加入其他的材料,再次锻打,重塑其形……”
“化成铁水?”张凛冷声问道。
洪铁翁却似没有察觉到张凛话中的杀机,只是应道:“若不化成铁水,怎能添加其他金属?若不重新锻打,怎能让它恢复当初的锐利?”
“哼!似你说的这般方法,即便重塑出的外形和之前一模一样,又有何用?”张凛说着,伸手去夺那枪头,“那时候的虎头錾金枪,早已不是我原来的那杆枪了!”
洪铁翁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道,正将枪头拽离他的身体,他双手一紧,才抓住了枪头。
张凛心中诧然,他力大无穷,这一夺之力,足可将一个壮实的黄金族大汉拽个趔趄,可洪铁翁受他一拽,却是纹丝不动!
枪头,依然在洪铁翁的手中。
“你说,这是你的枪?”洪铁翁盯着张凛问道。
张凛却不回答,只是手上加了力道,因为问题的答案再明显不过,他不愿在这种无聊的问答之上浪费口舌。
洪铁翁只感到透过枪头传来的力道更为强劲,于是十指紧扣,死死的抓住了枪头。
二人便这样对峙着,谁也不肯松手。
文逸见状,急忙沉声喝道:“张凛,不要这样。”
莫降也是劝道:“洪老丈,您这么大岁数了,可不要跟这头犟牛角力啊。”
可对峙的二人却对劝阻之声置若罔闻,非但不肯放手,施加在枪头之上的力道,却是越来越大。
到了后来,二人手指俱是指节苍白,手臂之上青筋暴起,脸也涨的通红——甚至,就连虎头錾金枪的枪头,也发出的痛苦的微鸣。
“咔嚓!”一声脆响,虎头錾金枪枪头之上,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第108章 铸枪(二)
那道细微的裂痕,出现在虎头錾金枪枪头之上的同时,也刻在了张凛的心头。
他只感觉心口一痛,喉咙一甜,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鲜艳的血雾,染红了洪铁翁雪白的须发,可他仍是一步未让,如一根铁钉般钉在原地,目光灼灼的望着仍旧不肯松手的张凛,口中说道:“好汉子!怪不得虎头錾金枪会认你为主!”
“它,就是我的命!”张凛慢慢抬起头来,赤红如血的双眼中,是近乎偏执的倔强。
洪铁翁闻言,愣了一愣,慢慢松开了双手。
张凛稳稳的将虎头錾金枪的枪头拿了回来。
文逸和莫降见状,都是心中焦急,他们来找洪铁翁,是请他修复虎头錾金枪的,可他此时却忽然放手,是否意味着虎头錾金枪修复无望了呢?
文逸和莫降都想劝劝张凛,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这时,却听洪铁翁说道:“年轻人,你如此的在乎这杆长枪,我很欣慰,但同时也觉得可悲,替虎头錾金枪可悲。”
“可悲?”张凛冷声问道,他自问从未冷落过这杆长枪,也从未辱没过它的威名和荣耀,洪铁翁口中的“可悲”,又是从何而来?
洪铁翁转过身去,走向墙壁,伸手抚摸着墙壁上武器的半成品,动情的说道:“这些武器,看似冰冷,然则,它们和人一样,都是有生命的!”
闻听此言,莫降只以为这老头又要发疯,可见文逸和张凛都是认真的倾听,他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好耸耸肩,任由他继续疯下去。
“每一把武器,都是铁匠心血的结晶,他们的智慧、汗水、辛劳,在武器出炉的那一刻得到升华,灌入武器的体内,赋予它们以生命。对于铁匠来说,每一把武器,都是他们的孩子。”说着,洪铁翁转过神来,深情的凝望着虎头錾金枪的枪头,“这杆虎头錾金枪也是一样,不,也许它更为特别,因为锻造它的材质,便非凡品,乃是天外陨石——想那陨石,乃是坠落的星辰,悬于天空亿万年之久,吸收宇宙精华,坠落人间,又被有缘的铁匠得到,他们耗尽了智慧,设计并锻造出这个枪头,将最最纯粹的爱,灌输与其中。”
莫降觉得洪铁翁的话太过肉麻,肉麻的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可文逸和张凛,却已被洪铁翁的话语完全吸引。
“像我们这些凡人,乃是父母生命精华结合,在母亲肚中孕育十月,便呱呱坠地——可这杆虎头錾金枪,乃是出自天地之精华,而铁匠锻造它用掉的时间,又何止区区十月?!”洪铁翁越说越激动,越说越专注,眼中神情,充满了爱意,“既然经历十月孕育而生的我们都有生命,那么耗尽匠人心血而生,历经无数日夜而生的虎头錾金枪,又怎么能只是一杆冰冷的铁枪那么简单?!”
张凛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枪头,沉声问道:“就算它有生命,那又如何?我自问待它不薄,它又因何可悲?”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
闻听洪铁翁背起了《三字经》,莫降忍不住说道:“洪老丈,我们是来铸枪的,不是进私塾接受启蒙教育的。”
洪铁翁却不理他,只是自顾自说道:“每一把刚刚锻造完成的兵刃,都像新出生的婴儿一样。匠人们对其倾注于心血,它们则尽心尽力保护主人的安全。可有的主人,偏偏只当它们是杀人的工具,从未问过它们自己的感受……”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我的枪!”张凛骄傲的说道:“它跟我一样,只想渴饮敌人之血,惩恶扬善,杀尽天下恶人!”
“也许,你并没有用它做过坏事,也不曾辱没过它的荣光。”洪铁翁说着,向前一步,目光灼灼的盯着张凛,“可你是否想过,它也像我们一样,会累,会病,会有衰老死亡的一天……”
张凛闻言,望着枪头上那条细微的裂痕,沉默不语。
“你明明知道它已经倦了,累了,快要不行了,可你却不给它看病,不给它休息,强迫它拖着残躯,去为你杀敌!”说着,洪铁翁将手轻柔的抚在虎头錾金枪枪头之上,“似你这般,也是待他不薄么?似你这样对它,它的命运,难道不可悲么?”
洪铁翁的手,仍在抚摸着虎头錾金枪的枪头,可这一次,张凛却没有躲开,他只是说道:“也许,如你所说,有朝一日它真的会死,但只要我活着,它就会陪伴在我的身边,跟我并肩战斗!即便我们死了,也只能以英雄的身份死去!它死的时候,名字不曾该换,仍叫虎头錾金枪!我死的时候,仍是张凛!我不会因为畏惧死亡,就像个懦夫一样改头换面苟且的活着,它也不会因为害怕毁灭,换颜重生!”
文逸和莫降闻言,都是一愣,因为他们极少听说张凛说这么多话,更不成想过,沉默寡言的张凛说出话来,一样会让人心潮澎湃,激荡不已。
“愚蠢!”洪铁翁一声大喝,浇灭了众人心中的激情,“它要重获新生,岂是因为畏惧毁灭?!我早就说过,它就想人一样,拥有自己的灵魂和生命,它知道自己的使命,懂得自己的坚持!亦不会因为化成了铁水就忘记自己的本心!烈火的淬炼,只会让它更为锋利,如凤凰一般,浴火重生!”
张凛抬起头来,与洪铁翁对视,偏执倔强的眼神,隐隐有了一丝松动。
“你阻止它重生,只是因为你心中的恐惧!你害怕重生之后的它,不能再像之前一样,保护你脆弱的生命,你害怕它会在烈火中毁灭,经受不住考验弃你而去!”洪铁翁大声的训斥,如黄钟大吕般撞击着张凛的灵魂,拷问着他的内心,“连这点最起码的信任也不能给予,它连主人最起码的信任都无法得到,这不算可悲,什么才算可悲!”
张凛如遭雷击一般,愣在了当场。
“年轻人,你既然想与它并肩作战,就要相信它!你要相信,即便化成铁水,它也不会毁灭!你的信任,将支撑它的灵魂,经受住烈火和铁锤的考验,让它的灵魂得到升华!”洪铁翁死死的盯着张凛的眼睛,一字一顿说道:“你要知道!枪魂不失,其质不变!”
枪魂不失,其质不变!
这八个字,在张凛脑中回荡,久久不歇。
张凛沉默良久,深吸一口气,恭恭敬敬的将枪头送到洪铁翁的手中,真诚的说道:“前辈之言,晚辈毕生难忘!”
洪铁翁微笑着接过虎头錾金枪的枪头,淡淡说道:“年轻人,你要知道,放手,便意味着信任,你的信任,会让虎头錾金枪重获新生……”
第109章 铸枪(三)
不得不承认,洪铁翁确实很有钱。这一点,不单体现在铁匠铺的门面装潢之上,就连他家的后院花园,也是极为别致。
松竹苍柏三五成林,梅桂兰菊点缀其间,在这寒冬时节里,大多数花木已落叶蛰眠,可松柏却苍翠盎然,又有点点红梅做为点缀,如画景致,惹人流连。花园正中,一条小溪曲折穿过,溪面已经结冰,寸余落雪覆盖其上,点点寒梅花瓣随风飘落,一弯石桥,自纷扬落下的花瓣中穿过,横跨整条小溪。
石桥之上,韩菲儿和洪月奴并排而立。
然而,桥上之人,却无心欣赏如此美景,那洪月奴一身白衣,一脸悲苦之色,脸颊之上还有泪痕,一双美眸空洞无神,也不知望向何方。
韩菲儿亦静静立于桥上,她一袭黑衣,将高挑婀娜的身躯包裹的严严实实,没有一寸肌肤暴露在外,她刘海遮面,整个人都散发出淡漠冷然的气质,与这秀美的花园格格不入,她整个人,似乎都独立于这美丽的雪景之外。
“不可能的。”洪月奴似是在喃喃自语,又似是再对周围的美景低声倾诉,“他不可能骗我,不可能骗我的……”
韩菲儿红唇紧闭,只是沉默。
“昨日夜里,他明明告诉我,要我阻挠父亲为张凛铸枪……”
此话一出,韩菲儿身形微动。因为昨夜正是她监视洪月奴,她看的清清楚楚,洪月奴外出寻人,却是一无所获——那么,她又是从何处得到的消息?
洪月奴并未察觉到韩菲儿的异常,只是喃喃说道:“昨夜,他在县衙后门墙角给我留下讯息说,只要我成功阻止父亲替张凛重铸虎头錾金枪,便带我远走高飞……”
韩菲儿闻言,略一思索,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因为方才文逸对她说过“赵胜已暂时倒向我方”,再结合洪月奴的说法,韩菲儿猜到:可能是赵胜给洪月奴留信在前,倒向己方在后,而洪月奴并不知情,所以她方才才冒冒失失闯过去,试图扰乱洪铁翁的思维,却被洪铁翁一声咆哮赶了出来……
可是韩菲儿很快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想:因为,如果事实真的如此,却仍有不合理之处——想那赵胜,明明是要加害洪铁翁在先,后被冯冲撞破,他杀害冯冲未果,文逸和张凛已赶来支援,所以他才仓皇逃走,而自己和莫降自密道离开之后,便是从县衙后门走出,当时并未见到赵胜的踪影,那么,赵胜是如何在仓促间给洪月奴留下讯息的呢?
韩菲儿正思索间,却听洪月奴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