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赵胜手中的匕首就要斩落,可张凛却不闪避,脸上还露出了古怪的笑容,其中有不屑也有惋惜……
赵胜忽然觉得,这笑容有些熟悉!
他猛然回想起来,今日在喜乐寺内,枯荣杀到张凛身前时,张凛也是这般诡异的表情!那个时候,枯荣的背后有莫降使诈;而现在呢?自己的背后,又是哪一只黄雀在后?
赵胜回头,便看到文逸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原来,这一次的黄雀,腿是瘸的。
“砰!”的一声怪响,直震的屋顶尘土扑簌着落下。
紧接着,赵胜的身体颓然倒地,而文逸则站在他的身后,慢慢放下了手掌。
“当啷!”——脆响之声传来——原来,直到这时,被赵胜斩断的铁棍才刚落地。
整个过程中,莫降一直未曾出手,一来是因为他伤势未愈,二来是因为他觉得赵胜今日有些古怪,贸然出手,只怕中了他人的诡计,导致兄弟反目。
“唉,你们这些江湖中人,就知道打打杀杀,也不知道图些什么。”黄大夫絮叨着,俯下身来,单膝跪在赵胜身前。
“不要碰他!!”莫降忽然厉声喝道。
“吼什么吼?!”黄大夫声音更大,回头瞪着莫降,“从我打娘胎里出来,还没人敢跟我用这种口气说话!”
莫降只是说道:“那恐怕是因为,你行凶害人时,没被抓个正着吧?”
“你说什么?!”黄大夫忽然站起来,叉着腰,瞪着莫降说道:“你的意思是,我要害他?真是不可理喻!”黄大夫说着,又弯下身躯,扯起赵胜的手臂,把他的手背展示给莫降看,“你看看他的虎口,是不是有个血点?”
莫降望过去,果然看到赵胜左手虎口上,有个针眼大小的血点。
“这是合谷穴,适当的刺激,会让人兴奋。”黄大夫一边讲解着,又低下头去,将赵胜翻过身来,伸手在他的颌关节一掐,赵胜的嘴巴随之张开——黄大夫指指莫降说道:“过来闻闻。”
莫降皱着眉头,满心狐疑的低下头去,只浅浅一闻,便嗅到一股恶臭,令人作呕。
黄大夫侃侃而谈道:“这种药,叫做‘狂乐散’,主要成分为五石散,另外还有……”
“大夫,您还是说重点吧。”文逸好言相劝道。
黄大夫白他一眼,愤然道:“我解释这毒药的构成,只是想让你们明白,这人先被人下了毒,又遭人暗算,合谷穴中了针,所以才会发狂……”
莫降冷声道:“恐怕,也只有那下毒之人,才会对这些不易被察觉的细节如此清楚吧。”
黄大夫将赵胜轻轻放在地上,而后蹭的一下蹿了起来,差点顶住莫降的鼻子,他涨红了脸嚷道:“小子,你可以骂我的脾气臭,但绝不可以侮辱我的人格,败坏我的医德!我是个大夫,以治病救人为己任,怎么会做出下毒这种卑鄙的勾当?!”
“正如你所说,你是个大夫,怎么会对这毒药的药性如此了解?”
“那是因为喜乐寺的那些番僧,嗜好服散,而他们经常服用的,便是这种‘狂乐散’,有几位番僧,服散过量,还是我给救过来的,不然的话,全县的壮年男子都被抓进了喜乐寺,为何我就……”说到这里,黄大夫忽然意识到言多有失,急忙转移话题道:“总之,这人所中之毒,与我无关!再者说了,我刚刚救了你们的朋友,你们不思感恩,反倒冤枉与我,真是不知好歹!若早知如此,我就让你们的朋友流血至死……”
“好了好了。黄大夫,我这个朋友是冲动了些,我这就对您赔个不是了。”文逸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金叶子,塞进黄大夫手里,而后站起身来,将莫降和张凛推了出去,出屋之时,仍不忘回头笑着说道:“黄大夫,您大人大量,还请您尽快为这位兄台解毒……”
“正所谓医者父母心,我怎会见死不救?”黄大夫说着,晃了晃手里的金叶子道:“更何况,没人愿意跟钱过不去,你出手这么大方,即便让我救个死人,我也会救的。”
文逸等三人来在屋外。
文逸悄声问道:“唯战兄,方才你明明知道,那黄大夫不是下毒之人,为何还要出言激他?”
莫降摇摇头说道:“我只希望他在情急之下,会露出破绽——可经过这次试探,却发现他并不知情。看来,那下毒之人,还另有其人啊……”
文逸也点点头道:“嗯,汝阳县这潭水,远比我们想象的要深啊……”
第104章 善后(六)
时间已是深夜,汝阳县城一片寂静,白日里呜咽的寒风乍然停歇,宁静的夜空中,偶有婴孩儿的啼哭声划过,稍后,便又陷入一片死寂。
这里本不该是这样,因为傍晚时分,被喜乐寺抓走的男丁们归家了,这里本该上演亲子团圆,夫妻重聚的幸福戏码,幸福和欣慰本该在人们的心中回荡,这幸福本该点燃万家灯火,彻夜不息——但,以上种种,都只停留在“本该”的假设之中,夜深之后,家家闭门,熄灯睡觉。或许在那隐秘的黑暗中,正有人低声私语,诉说着那段离别日子中的凄苦。
“妙手堂”此时也上了门板,拉下了窗帘,微弱昏黄的灯光,透过门板的缝隙投射到街道之上,只是这微弱的光,却很难照亮整个汝阳县城。
妙手堂门前台阶之上,有两人并排而坐,共饮一壶烈酒。
二人谁也不说话,只是沉默着饮酒,或许,等到醉意微醺,二人便会敞开心扉开始交谈吧。
虽然光线模糊,但却不难分辨出,这并排而坐的两人,身形相近,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坐在左侧之人仰头喝酒,却发现酒壶已空,他使劲晃了晃,却是一滴酒也没倒出来。
“赵胜,你搞什么?喝这么干净,一点也不给我留!”这是莫降的声音,不难听出,他声音里带着几分抱怨。
赵胜却低头苦笑一声说道:“唉,也许我该再多喝一些,这样,我就会醉了。”
莫降嘿嘿一笑道:“醉了又能怎样?”
赵胜抬头,看到漫天星辉,喃喃道:“也许酒醉之后,我就能暂时忘记自己今晚的丑态。”
“那也只是暂时的逃避而已。”莫降撇撇嘴回应,“等你酒醒之后,还是会记起,一向温文尔雅的你,曾有过癫狂愚蠢的时刻。”
赵胜又苦笑一声,无奈的说道:“更可悲的是,我丑态毕露之时,你就站在一边,看的清清楚楚。”
“喂!”莫降不满的说道:“咱们两个是亲兄弟唉,被我看到又有什么关系?”
“亲兄弟?”赵胜惨然一笑,摇摇头道:“明明是亲兄弟,却各为其主,做他人手中的棋子,在虚幻的棋盘上厮杀;你我身体里明明留着同样的血,奈何却不能兄弟同心,并肩向前。”他顿了一顿,扭头望着莫降,“更何况,你已私自改了姓氏,不愿再背负家族的荣耀和责任——这个时候,还谈什么亲兄弟?”
“话可不能这么说。”莫降伸直双腿,懒懒散散的靠着石阶,“我倒是觉得,姓名这东西,却不是那么重要,你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想那黄金族人蛮族夷姓,铁蹄南下之时,自诩为华夏正统的汉家皇帝,还不是丢掉了这锦绣江山?想我莫降虽然改了姓氏,但身体内的热血却不曾改变,如今还不是声名鹊起,让朝廷和黑将欲除之而后快?而你虽然一直保有前朝国姓,可行走江湖这多年,可曾有人因为你的姓氏对你高看几分?那些要害你的人,可曾因为你的姓氏,就高抬贵手?”
听着莫降的话,赵胜慢慢把头低了下去,视野内璀璨星空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黑暗。可是,他并没有就此沉默,执拗的说道:“国仇先放在一边,你私自改变姓氏,可曾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爹娘?可曾还记得父母大仇未报?”
“真是死脑筋。”对于赵胜的固执,莫降有些嗤之以鼻,“难道你没听说过,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么?我只是改个姓氏,就不能报仇了么?亦或者,非得把报仇二字挂在嘴边,取个名字叫‘胜’,才能显示自己报仇的决心?退一万步讲,我改了姓名,也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具体什么原因,你还得去问我那老鬼师父。”莫降微微仰头,似在回忆往事,“听老鬼说,你我二人刚一出生,就分别被人抱走了,以至于咱俩到底谁为兄长现在还弄不清楚。之后,你我在不同的环境中成长,你记着你的血海深仇,每日勤学苦练;我则当着我的野孩子,漫山遍野的疯跑,直到被老鬼发现。”
赵胜叹口气苦笑道:“好久没有听过你管狂夫子叫老鬼了——真是有些怀念呢。”
“我也时常怀念当年的生活。”莫降逐渐陷入回忆之中,身体也越来越松弛,几乎斜躺在了台阶上,“当时,你我二人的师父的关系还不似现在这么紧张,他们师兄弟二人,偶尔还会去‘天下第一角儿’品尝那苦酒,而你我兄弟二人,虽然当时不知道彼此身份,但也走的颇近……”
“不知道的是你,我自幼就知道一切。”赵胜打断了莫降的话。
“好好好,你什么都知道,可那又怎么样呢?”莫降笑嘻嘻的问。
“当时,我事事都想超过你,事事都想比你做的好,每一个方面都想比你棒。对师尊的每一句教导,我都铭记于心,每新学到一个武功招式,我都会练上成百上千遍,我做这些,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继承家族的荣耀,担负起振兴汉皇一脉的责任,我已经摊上一个吊儿郎当的兄弟,如果我自己再堕落了,那汉皇之血,就要断绝了……”
莫降这次没有再插嘴,有的时候,聆听是更好的交流方式。
赵胜停顿片刻,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功夫不负有心人,当时的我,一直都比你出色,无论是武艺还是诗词歌赋。当时我以为,只要这样坚持下去,我会顺理成章的成为汉皇之血的继承者,成为天选之子。”说着,赵胜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也变的异常苦涩,“但是,我的坚持和努力,并没有换来成功。一切的一切,从我跟随师尊离开大都城那日起,悄然发生了变化。”
莫降仍是没有说话,他知道,他们兄弟二人能像现在这般坐下来,静下心来敞开心扉交谈的机会并不多,也许天亮之后,他们仍要各为其主,仍要拔刀相向——所以,他异常珍惜这次机会,只希望自己的耐心聆听,能更加了解自己这位同胞兄弟。
“离开大都城后,我并没有懈怠。相反,我比以往更加的努力,即便我知道你仍会吊儿郎当混下去——我想,这也是事实,因为你的脾气性格,到现在为止都没有任何的改变。看看你的坐姿,看看你那一脸玩世不恭的笑容。”说着,赵胜看了莫降一眼,然而这一眼却没能让莫降有所收敛,他仍是斜靠在台阶上,若不是那双明亮的眸子依然睁着,赵胜只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接着说你的事,我很想听。”莫降笑着说。
赵胜摇了摇头,接着说道:“后来,我加入了诸子之盟,并且用最短的时间,成为了黑将手下的第一战将,当我领到那面刻有‘黑右车’的铭牌时,只以为自己多年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可我并没能高兴太久,因为不久之后,我就听到了你成为诸子之盟一员的消息,而且直接被黑将任命为大都城第一暗子,得到了‘黑左车’的职位——那时的我,忽然意识到,我如此看重的东西,原来是这样一文不值,竟然可以随随便便让一个对诸子之盟没有任何贡献的人轻而易举的得到。”
“嘿嘿。”莫降不好意思的挠头笑了笑,“或许,我这个人的运气真的比较好吧。”
“是的!”赵胜忽然加重了语气,注视着莫降的双眼说道:“这就是最不公平的地方!人人都知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人人都明白,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可你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随心所欲的活着,竟然就能得到上苍的垂青,得到别人梦寐以求的一切。”
“难道在你看来,我从不曾努力过么?”莫降正色道。
“是的!”赵胜十分相信自己的判断。
“你说是就是吧!”莫降真的不想解释些什么,也不想跟赵胜争论。
“你知道你这个人最让人讨厌的是哪一点么?”赵胜忽然问。
“不知道。”莫降无所谓的摇摇头,他有自己的生存哲学,他希望自己能开开心心的活一世,别人怎么看他,在他看来并不是特别重要。
“你最让人厌恶的,就是你对待事物的态度!”赵胜冷笑着说,“你总是用这种嘻嘻哈哈的态度面对一切挑战,你从来都是表现的什么都不在乎,你总是表现的可以放弃一切,别人看重的东西,在你的眼中,从来都是一文不值。”
莫降则摇摇头道:“其实,有些东西,我是很在乎的……”
对于莫降的辩解,赵胜的回应则是一声冷笑。
“看看看,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回应我,所以我才不和你争论。”说完这句话,莫降意识到赵胜可能要抓狂,所以急忙住口。
“我经常问自己一个问题。”不等莫降询问,赵胜便接着说道:“我明明是个谦谦君子,为何一看到你,就变的心浮气躁,就变的像小孩一样,去争那些无所谓的东西呢?所以我就问自己,我是不是在嫉妒你?”
“你不是最瞧不起我这样的人么?怎么会嫉妒我呢?”
“也许,正是因为我痛恨自己,不能像你那样放下一切,洒脱的活着,所以才会如此的厌恶你吧。”
莫降讪讪一笑,并没有对赵胜的话做出回应,只是站起身来道:“我再去找壶酒来吧,只是说话,也太没意思。”
“不用了。”赵胜摇摇头道:“话都说的差不多了,哪怕喝再多酒,我恐怕也说不出什么了。再者说来,你伤势未愈,黄大夫特别嘱托,不让你喝酒。”
闻听赵胜关心自己的建康,莫降心中感到一阵温暖,他笑着说道:“我却还有很多话要问你……”
“如果你是想问黑将的计划,或者想问是谁陷害我,我劝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若是关于前者的问题,我不能说;若是关于后者,我不知道。”赵胜抬起头来,今晚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笑容,“虽然喝了些酒,但我却很清醒,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能说。”
莫降死皮赖脸的说道:“我们兄弟二人好不容易把酒言欢一次,总得有点收获吧?”
赵胜笑着说:“也许,你求我一次,我会满足你的愿望。”
莫降闻言,痛快的抱拳施礼道:“求求你,我的兄弟!”
赵胜心中微愕,旋即释然,他微笑着说道:“我一直以为,你若求我一次,我会非常的高兴,可真当这个愿望成真,才发现它索然无味。”
“不问我求你做什么吗?”莫降问。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求我放过洪铁翁,甚至还会求我暗中保护他。”赵胜不假思索回答道:“眼看年关相近,你们不可能在汝阳县停留太久,所以你会担心,一旦你们离开,敌人反扑的话,你们在汝阳县所做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
第105章 善后(七)
直到临近日出,沉寂了一夜的汝阳县总算有了些许生机。
当雄鸡报晓,红彤彤的朝阳在鸡鸣声中冉冉升起,黑暗在阳光照耀下来的一瞬间完全退去,汝阳县迎来了它的清晨。
妙手堂门前的台阶上,只剩下了莫降一人,而赵胜则是不知去向。
莫降好像一夜未睡,眼圈有些发黑,可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却依然炯炯有神。
“说了一夜,嗓子都冒烟了。”莫降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说道。
妙手堂的门板喀拉一声打开,文逸首先迈步而出,而张凛则跟在他的身后,至于这家医馆的主人黄大夫,却是不见其人。
文逸走出门外,呼出口中浊气,清新的空气随之被吸入身体,他惬意的笑了笑,望着莫降的背影说道:“唯战兄,这一夜长谈,可有什么收获么?”
“收获嘛,当然是有的。”莫降吃力的站起身来,在寒夜中冻了一宿的身体缓缓舒展,关节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