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渠梁点头,道:“三派优劣如何?”
卫鞅笑道:“按道理讲,势派见效最快,术派次之,法派最慢。而从效果看,法派最为深彻,举国一法,更有持续性;无需明君强臣,只要能依法而行,国力日增。术派次之,法治范围局限于官吏,也具有持续性;势派最末,遇明君则强,昏君则成无用之物。君上,我倒想和申不害较量一番。我顺应历史大潮,另加借用外力,如此情形下,且看是他术派见效快,还是我法派见效更快。”
嬴渠梁朗声大笑,道:“好志气,咱们便和他较量一番。”然后压低声音,郑重的说道:“法派变法,既更为深彻,我不讳言,遭遇阻拦必将更为猛烈,是否该如申不害一般,先行扫清阻碍?”
好生杀气腾腾的一句话,卫鞅立即否决,道:“不可,法治讲究有法在前,追究违法在后。倘若我们这么做了,法治未行而先崩溃。他人即便反对变法,只要不违背法度,便是无罪之人,不可私刑侵犯。”
嬴渠梁道:“秦国变法之难,甚于韩国。”
卫鞅道:“君上,我做一个假设,假如你遭遇刺杀,你会怎样?”
“拔剑而战。”嬴渠梁毫不犹豫的答道。
卫鞅道:“君上武艺高强,斩断了刺客一条腿,然后,你会怎样?”
嬴渠梁知他话中有话,问道:“你的意思——”
卫鞅道:“此时,该当把刺客交由卫士监管,依法处刑。君上遭遇刺客,拔剑而战,为保护自己,生擒、杀伤、杀死刺客,皆可。而刺客重伤倒地之后,再无伤害你的能力,如果你此时将他杀死了,君上,你犯了故意杀人之罪,该依法给君上论刑。”
这时嬴渠梁的后代,秦始皇的一个案例。荆轲刺杀秦始皇,秦始皇砍断了荆轲的脚之后,正待上前将荆轲刺死,廷尉叫住了他,言道王上不可私刑杀死刺客,该有廷尉府处置,秦始皇只能作罢。
嬴渠梁深吸一口气。
卫鞅继续给他上药,道:“法贵公平公正,法度面前,无贵贱之分。又做一个假设,假如我认为君上才能不及我,该由我来当秦国国君,你如何对待?”
嬴渠梁邹眉头,问道:“请讲。”
“法不诛心。”卫鞅说道,他以自己举例,实际安知秦国的老世族,各方势力。两人都可以预见,当变法触动他们的根本利益的时候,一定会有所举动。卫鞅强调,只要他们不作出违法的事情,就不能定罪,不能剿灭他们,否则便是滥用私刑,法治崩溃。
嬴渠梁沉声道:“不错,行法依行,法不诛心。”
卫鞅心里默默的表示十分满意,这位历史上有名的国君,果然不同凡响。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判断并且接受从未听闻过的观点。难怪能够带领秦国从极度贫弱走向强盛,为秦国统一六国奠定坚实的基础。
嬴渠梁道:“如今,国府负债过多,你怎么看?可有风险?”
卫鞅笑道:“君上多虑了,总有一天,秦国将比魏国富有,君上但切用魏国国府的实力,做对比依据。只要魏国能还得上,便不算多。商贾经营,有虚实之分。虚者,不事生产,更无财物,投机倒把,以钱财赚取钱财。君上,可曾关注过去年韩国的一阵子萧条,我怀疑有人用虚行商贾的手法,捞走了韩国不少钱财。实者,有产出,走货物,利国利民利己。对待商家,抑虚扬实,其经营实体在秦国,秦国便无风险。”
嬴渠梁终于放下心来,既放下负债过多的担忧,又从卫鞅的话中,发现他经营方面的才华,说道:“原来你也关注到韩国的事情。我打算任命你为左庶长,总揽国政,全权变法。开府,还是不开府?我的意见是开府。”
卫鞅道:“开府,你我分工合作。”
嬴渠梁点头,道:“我即刻开始建造左庶长府,何时公布变法适宜?”
卫鞅反问道:“君上之意,何时适合?”
嬴渠梁道:“一个月之后,招贤馆贤士就任,即行宣布。”
卫鞅笑道:“宜早不宜迟,我的想法也是一个月之后,老秦人习惯窝冬,这个冬天,老秦人就别窝了,都动起来干活去。”
嬴渠梁说道:“一个月很短,还需做些什么准备?”
卫鞅道:“第一,六十多位贤士履职之后,在郡县一层,推行法令的困难不大。然朝廷枢要职位,拥护变法之人太少,就怕政令不出宫门,变法成为咱俩玩过家家。”
嬴渠梁道:“好,这事我来办,不难。”
卫鞅道:“第二,举国一法,法不避亲,即便公族、世族、权贵犯法,与庶民一视同仁。国君身系国之安危,在位时,除了犯叛国罪,拥有不受刑罚的权力,然需割发代刑。死后,在史书中指明罪名该受刑罚。”
嬴渠梁道:“法不避权贵,这事我也可以办到。正因国君身系国家安危,更应以身作则,不受刑罚的权力,绝不能要。”
卫鞅摇头,道:“这点一定要,不能给别人机会钻法律的空子,行颠覆叛逆之事。”
第一百三十章 裁军
嬴渠梁密会赢虔,兄弟二人谈了整整一个晚上,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而后秦国的军队中没有调动的痕迹,有些人也就放下心来。
而后嬴渠梁在书房召见上大夫甘龙,中大夫杜挚,秘密商议了许久。第二天朝会,嬴渠梁宣示,甘龙官升两级,任命为太师,景监继任上大夫,却没说总揽国政。中大夫杜挚,也连升两级,任太庙令,掌管祭祀之事。中大夫爵位空缺,暂未定下人选。悬空了许久的关键职位长史,没有落到山东新人的手中,而是由栎阳令甘成平级调入。栎阳令、栎阳将军,雍城令以及长史等职位,爵位不算太高,却很是关键。尤其是长史,得长时陪伴国君,非同寻常。
拟任梅县县令的赵亢,再次获得国君的青睐,取消就任梅县县令的命令,直接改任栎阳令。赵亢就职之前,由栎阳将军车英兼任。
给人的感觉是朝令夕改。这轮人事调动,是前所未有的大调动。掌握秦国朝政多年的甘龙、杜挚升任闲职,靠边站,国君的心腹景监接手,意味着,国君已经全面掌控国政。举国皆知国君嬴渠梁锐意进取,新人换旧人,天经地义。好在好处都归老秦人拿了,山东新人半点没捞着,也就雷声大、雨点大,风却吹得不咋地。
景监任上大夫,上头还有一位左庶长赢虔,两人将来会怎样进行一番龙争虎斗,着实令人拭目以待。
招贤馆内,专门隔出一处独立的院子,二十名秦国新派精干官吏秘密入驻。招贤馆本处于与世隔绝状态,而这处院子,加一层士兵守卫,并且得国君之令,擅闯者格杀勿论。
卫鞅、尸佼待在里边,与二十位精干官员紧锣密鼓昼夜不停的制订、完善、抄录法令。
过的几天,嬴渠梁又有大动作,给人不甘寂寞的感觉。全国五万常备军,大规模削减一万五千人。
此举引发朝廷内激烈的反对。
首先跳出来的是孟拆,言道秦国一百五十万人口,常备军五万已经太少,国君此时裁减大军,举国不安。魏国大军来犯,无兵抵御。
前军主将西弧,道:“君上,裁减大军之举万万不可。大秦前有魏国、韩国虎视眈眈,后有戎狄部落数十万,南有楚国随时趁虚而入。前翻君上抽调五千精兵驻扎洛源,已使栎阳函谷关武关守军战力直下,军心不稳。倘若削减士兵,一旦外敌来犯,恐怕关河不保。魏国只需十万大军,即可攻破函谷关,长驱直入,大秦国要发动兵员,也来不及。”
抽调建设蓝田大营的五千精兵,对朝廷高层宣称是秘密驻扎洛源,即可拱卫国都,又可随时应对函谷关的战事。出了政事堂,官吏国人根本不会知晓曾经抽调五千精兵的事。
战国时期,国与国之间的战斗模式,通常是先头部队抵挡住敌人的攻击,争取一定的时间,在这段极短的时间内,根据战争的时机情况,疾快的发动受攻击区域或者更大区域的壮丁,发给武器,奔赴战场,形成大战的主力。
如果常备军抵挡不住敌人的攻击,民兵不能及时投入战斗,国土沦陷,己方的国民,成为敌方的国民,己方的后备兵员成为敌方的后备兵员,这一进一出,区别不可谓不大。
另外一员将领忍无可忍拍案,起身叫道:“老秦人就靠打仗耕田过日子,君上要是叫儿郎们不当兵了,老秦人没了盼头,怎么生活。”言下之意,如果削减大军,可能引发内乱。
“君上定是受那帮招贤馆士子的蛊惑,昏了头,狗日的,山东来的人,哪能安什么好心。”以为大臣嚷嚷道。
上将军兼领左庶长赢虔沉下脸,喝道:“放肆。”
那员将领见赢虔发作,不敢吭声,讪讪坐下。
左手边第一位的太师甘龙,徐徐说道:“裁减一万五千大军,如何减法,还请君上示下。诸位大人,请莫着急,君上自来精明果敢,想必胸有成竹。请君上明示之后,妥与不妥,再行定论。”身为太师,果能发挥协理阴阳的作用。
嬴渠梁对赢虔点点头,赢虔道:“还是老太师持重明理。削减大军,是君上与我一同定策。你们不听我说来,便跳出来叫嚷嚷,成何体统。”
“请上将军明示。”
赢虔扫了一遍文武官员,其实秦国的文官武官并非泾渭分明,道:“第一,全部削减战车兵,战车兵地形局限太多,我秦国战车兵一万人,然战车老旧,士兵士气不振,大战之时立功甚少。一万战车兵,抽三千精壮充入骑兵。第二,削减老弱病残者,骑兵减三千,步兵减五千。第三,裁减大军后,函谷关守军八千人,武关守军三千,栎阳七千,少梁大营三千,骊山大营三千,洛源驻军五千不动,陇西军六千。第四,裁减一万五千士兵,不回原籍,分成一百五十队,在泾水以东区域,阴晋地带,商於地带,搭建村落一千座。第五,君上与我定议,和商家携手,西边、北边两路,购买草原人口二十万,全部迁徙到这一大片区域,组成大秦东面一道长长的屏障。第六,建成村落之后,一万五千士兵改成县卒、郡卒,与县令郡守配合,增强治权。”
很明显的意图,秦国将转入全面性的战略防守。
并且这是一个转折性的标志,秦国国家战略从军事进攻,转变为勤修内政。
老甘龙默默的点头,说道:“修内政以强国,国之大道也。”他认可这个方案,只是他在军事上面没有太大的发言权。
卫尉白里,从嬴渠梁身后走到堂下,拱手道:“君上,上将军,臣以为,裁减大军,风险过大。边关难守,乱民无力弹压。内忧外患一起,国将不国。”
骑兵统帅西弧拱手道:“臣附君上与上将军之议,敢问卫尉,经此削减,秦军战力不减,士卒更为精锐,何谓内忧,何谓外患,如何国将不国?”
前军主将孟拆更是怒道:“卫尉此言,大谬。”
白里也怒了,道:“老秦人自古有言,无白不成军。战车兵以白氏一族最多,一旦取消,我白氏一族,何去何从。”
秦国大军各兵种中,除了赢氏公族外,步兵以孟族最多,骑兵西族,战车兵属白族。在春秋时期,战车横行的时代,白氏一族何等辉煌,现如今战车兵取消,三千精锐充入了骑兵,归西弧指挥,其余七千人沦为修村落,管民众的三流兵种,甚至说他们是兵都很勉强。
如此一来,等同于变相的将白族驱逐出秦国主要势力范围之外。
孟拆道:“都是老秦人,偏你这么斤斤计较。”
嬴渠梁抬起手,朗声道:“说的不错,都是老秦人,我不会亏待了谁。”
“君上明见,臣绝无斤斤计较之意,只是——”
嬴渠梁沉声道:“此事休得再议,我已决断。”
事已至此,白里敢怒不敢言,他虽是卫尉,职位极高,可秦军中自来讲究资历,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无论如何不能和孟拆、西弧等抗衡,何况国君和上将军两位重磅人物已经一锤定音,唯有将老头子白缙找来,才有资格争。
只是旁人对白里心里打算的猜想而已。
老甘龙眯起了眼睛,眼光从嬴渠梁脸上一扫而过,新君与献公不同,外柔内刚,果敢,有极大的魄力,有气吞山河的气势。而后,目光又从对面的赢虔脸上扫过,刚毅而有沉稳,不动如山,相比之下,更像献公。秦国在这两兄弟的领导下,注定展开一个新的局面。如今,风大了,雷声也响,比老甘龙预想中要猛烈很多。那么,即将来临的大雨,将是怎样的威势呢。他很期待暴雨的来临,那位魏国士子卫鞅带来的强秦之策的实质内容,到底是什么,他十分关心。假如真正的暴雨,和他所期盼的大相径庭,最好如何应对?老甘龙的肩膀,不易自觉的缩了一下。
栎阳的常氏商社来了两辆马车,直入大门内。前面那辆,跳下来三个女孩子,和风、细雨、南山。
采薇顾不得悠然从容的仪态,跳起来尖叫着和她们搂在一起。
“小细雨,长大蛮多嘛。”采薇搓着细雨的脸蛋叫道。
细雨被她搓得苦笑不得,说道:“那里呀,和风姐的才大,南山姐的更大。”
和风的姿势变得僵硬,南山的脸色发黑。
细雨也连忙捂住嘴巴。
采薇哈哈大笑,忽然笑声咋然而止,低声问道:“那辆马车载着人?”
细雨欲哭无泪,和风与南山很无奈的点头。
采薇道:“什么人?”
南山从后面那辆马车上拎下来一个人,约摸三十多岁的男人,披头散发,极为消瘦,混身上下不过百斤。
采薇和他的目光对视,心里莫名一震,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深邃,深远,睿智,达到令人震撼的地步。即便是遭受南山不怎么客气的对待,态度依旧从容淡定,仿佛不滞于物,不拘于人。
“俘虏。”和风解释道。
采薇惊奇的说道:“你们打断了他的腿?太残忍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正主没着落
“原先就是个跛子,指挥三百寻常士兵,和我的两百人打了一天一夜。”南山为采薇“残忍”的指责进行有力的辩解。
细雨补充说道:“先是南山出手,不料打败了,反被伤了十几个人,然后嘉木指挥,打了一天一夜,才杀光三百士兵,抓住他。”那语气,好像杀三百人和吃三碗饭差不多意思。
南山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却不得不承认这事实。
采薇真的吓了一大跳,道:“到底什么人?”无名军手下从来不留活口,这次非但留下了俘虏,而且是一位神奇的俘虏。在兵力不占明显优势的情形下,居然能够打败无名军,以嘉木之能,竟然打了一天一夜,才取胜。就算是管乙,也不可能做到。
和风开口道:“据嘉木说,也许跟我们有些渊源,能说出我们的兵法。”
南山对采薇使了个眼色,采薇大声叫道:“黄虎,黄虎,有客人来,安顿在厨房旁边那家上好的客房。”
和风一笑,也不多说。
细雨奇道:“君子远离庖厨,客房怎么在厨房旁边。”
采薇淡定的说道:“细雨,咱们家最好的客房,就在厨房旁边。”
细雨还待说。
南山怒极而笑,道:“这谁家孩子啊,咱们家没有这么实心眼的孩子啊。”
“不知道谁家的孩子,这么死心眼,反正不像我们家的。”采薇纠正了南山的错误说法,一字之差,意思天差地别。
细雨醒悟过来,小脸发红。
厨房旁边的上好客房,除了柴房,别无分号。她们着恼这个男子带兵伤害了十几名无名军兄弟,又担心当真大家有渊源,待他见了六哥,确定了身份,不好报复。因为假装糊涂,将他扔到柴房去,折腾他几天再说。
和风笑道:“好了,别欺负细雨了,这事不简单,进去说话。黄虎,不要伤了人。”
黄虎听到采薇的呼唤,从里出来,正扛起那男子。
那男子忽然说道:“让该来见我的人来见我。”
众女子假装没听到,懒得理会。
采薇领着三位进了后院,早为她们准备好房间。
“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