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鞅暗笑,少梁之战的结果,他早已知之,笑着反问:“以兄台之见呢?”
屈阜哈哈笑道:“我乃一介商贾,不似先生博学,怎知战事。”看样子,不管秦军战胜,还是魏军战胜,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又道:“先生可否能猜到,我盼着那国获胜?”
卫鞅笑道:“兄台的心思,我如何能够得知。”
屈阜道:“先生乃学子,怎能知我等商贾的心思。”
卫鞅这时候存下了一个小心思,眼前这个屈阜,不管他可能是什么人,总之在卫鞅的眼里,是个有钱人,而且是个豪爽的有钱人。在屈阜用工布剑换葡萄酒的时候,卫鞅就盘算着,建一个葡萄庄园,酿葡萄酒卖,那就发大财了。建葡萄庄园需要钱,钱从哪里来,眼前就有一个豪爽的大富翁。大富翁在他面前蹦跶,好歹也要应一句古话,雁过拔毛。貌似这位大富翁十分的精明,要是没有十分的精明,六哥还不屑去忽悠,卫鞅如是说。自从管乙称他为六哥之后,卫鞅内心里总喜欢以六哥自称。看在大富翁精明的份上,随便忽悠他几千金好了。忽悠精明人的办法很多,最有效的一招,语不惊人死不休。
于是,卫鞅超然物外的笑了笑,说道:“敢问兄台,是盼着秦国胜呢?还是盼着魏国获胜?那边获胜,兄台获利最大?”
屈阜见卫鞅问得奇怪,说道:“先生此言之意——”
卫鞅说道:“秦军胜,不难。”
屈阜道:“以先生之见,魏国将再次大败?”
卫鞅继续说道:“魏军胜,亦不难。”
屈阜咋舌,怔怔的看着卫鞅,道:“先生若非旷世大才,便是口出狂言之辈。”
卫鞅哈哈大笑,道:“兄台以为,鞅,是旷世之才,还是口出狂言之辈。且慢,兄台莫非要用瓷碗来喝葡萄酒么?”
蓝色衣服的侍女果然端来一个约摸一尺多高的木桶,大概装得七八斤酒。
“先生何意?”屈阜见卫鞅止住他倒酒的举动,便停下来。
“饮酒之道,一者谓之心绪,二者谓之器具,三者谓之美酒。心绪不对,纵使饮琼浆玉液,亦为牛饮,毫无情趣。若是他乡逢知己,纵是村酒野蔬,亦称痛快。这器不对酒,犹如花冠髻野草,牛头不对马嘴。饮用葡萄美酒,当用夜光杯。”
“何为夜光杯?”屈阜忽然一拍自己的脑门,“上月后管事请我饮葡萄酒,用的便是那种夜光杯。劳烦姑娘,向侯管事借用两尊夜光杯。”
卫鞅又道:“红酒配红肉,白酒配白肉。饮用红葡萄酒,羊肉不可少。”
“好,姑娘,劳烦切三斤羊肉。”屈阜毫不迟疑,有对卫鞅说道:“惭愧,屈阜不知饮酒之道,有这般讲究,更不知葡萄美酒竟有如此饮法。先生之博学,屈阜深感佩服。”
卫鞅与他一同哈哈大笑。
第八章 葡萄美酒夜光杯
“不知先生,对这葡萄酒,作何评论?”酒过三巡,屈阜依着卫鞅之法细细品味,此时尚在陶醉。
卫鞅沉吟一下,说道:“此乃上等葡萄酒,即便在西域,也是难得。只是,西域离中原万里之远,路途颠簸,难免有些酸了点。”他其实是在胡说八道,大舌头一根,吃菜的时候,连咸点淡点都分不清楚,又怎能分辨出葡萄酒算了还是甜了。不过是照着往常看过的小说,照本宣读而已。
屈阜“哎哟”一声,深觉痛惜,道:“这如何是好?看来屈某是无福消受真正的葡萄美酒了。总不成万里迢迢的去到西域,只为喝一杯葡萄酒吧。”
卫鞅笑道:“要想去除这酸味,法子倒也不是没有。”
屈阜大喜,连忙问道:“什么法子?”
卫鞅笑而不语,屈阜一拍自己的脑门,醒悟过来,人家的秘诀,岂能轻易说出,歉意道:“是屈阜冒昧了。”
卫鞅笑道:“你我萍水相逢,兄台如此厚待卫鞅,他日若有机会,定当请屈兄喝一回原汁原味的葡萄美酒,以示谢意。”
屈阜哈哈大笑,道:“屈某扫榻以待。先前,先生曾言,秦军胜不难,魏军胜亦不难,不知先生是何高见,可否见教?”
卫鞅摇晃着手中的酒杯,缓缓吟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屈阜神色大变,默默的反复念着这首诗,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卫鞅心里好笑,以唐诗的绝高意境,你一个战国时代的人,岂能不把你轰得七荤八素。徐徐叹口气,看破红尘的说道:“你战,我战,何时能了?你胜,我胜,到底谁胜?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原子弹似的连续轰炸,屈阜好一阵沉默,良久压低声音问道:“先生莫非是墨家子弟。”
卫鞅微笑摇头。
“先生见识如此广博,不知生平治何学?”屈阜问道。
春秋战国时代,治学也分门分派,门派之多,超过武侠小说中的江湖门派。
“无所不学,无所不通,无所不晓。”卫鞅答道。
屈阜以为卫鞅不愿以实相告,推托之词,也表示理解,善意的调侃道:“莫非连商贾之道也通晓?”
卫鞅将杯中的葡萄酒饮完,说道:“谁说我不通晓商贾之道。”
屈阜哎哟一声,一拍自己的脑门,说道:“在下失言了,能说出国无商不富这等高论的人,怎能不通晓商贾之道,失言了。”
卫鞅心里暗暗在骂奸商一个,话都说道这份上了,还不拿出真金白银,奸商中的奸商,三刀不见血,三十刀也不见血。老子如此人才,打仗也懂,做生意也懂,倒弄葡萄酒也懂,什么都懂,赶紧投资到老子身上啊,难道不怕过了这村没这店么。
屈阜一脸歉意,说道:“我与魏国,秦国都有生意。我将营帐、皮革、生铁、马匹、箭羽等物,同时贩与魏军和秦军,从中获利。委实说,无论秦魏之战结果如何,我都能获利。”
卫鞅心道,原来这家伙是个古代的军火商。
“只是,这秦军战胜,和魏军战胜,期间区别实在是太大了。若是先生能将秦魏之战的高论见教一二,让我及早作为,必感激不尽。”屈阜继续说道。
卫鞅见不到真金白银,只能继续拿出真材实料忽悠,低声说道:“我说秦军要战胜不难,在于魏军有致命漏洞。你不见,魏军十五万,公叔相国领骑兵三万,公子卬步兵六万,老将龙贾河西守军六万。有道是,骑兵善攻而弱于防御,步兵善防,却失之灵变。公叔相国、公子卬、龙贾三人,虽主从分明,且上下一心,然而却各统其兵,绝不可能做到行动如手脚。若我是赢师隰,当集中精锐不惜代价,一举击破公叔痤骑兵,公子卬和龙贾十二万步兵,岂能不土崩瓦解。”
历史上,赢师隰的确是攻击公叔痤的骑兵,生擒公叔痤。话说回来,不是古代人不够聪明,不懂得步骑协同作战。而是,协同作战的概念,根本还没有提出来。协同作战,说起来容易,真正的要实现,不是那么简单。简简单单的步骑协同作战,经过了多少优秀军事家无数次训练,无数次战斗,死了无数人,才提出这四个字的概念。后世里,以老美之能,倒弄海陆空协同作战,也是打了好几个打仗,这才实现。
屈阜说道:“只是,这秦军首战失利,败退二十里,锐气已失,恐怕难以击破公叔痤骑兵。”
卫鞅眼光冷冷一扫屈阜,屈阜连忙笑道:“浅薄之见,浅薄之见。”
卫鞅笑了笑,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兵者,诡道也。谁知道,败退二十里,不是反倒有利于秦军。”
屈阜犹如拨开乌云见明月,叹口气,说道:“如此说来,魏军是败定了。”
卫鞅说道:“那倒未必,要想打败秦军,更容易。”
屈阜“哦”一声,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卫鞅语不惊人死不休:“何谓更容易?”
卫鞅说道:“很简单,八个字而已。”
“那八个字?”屈阜奇道。
“次第防之,游而击之。”卫鞅一摊双手,“就这么简单。”
屈阜疑惑的问道:“这八个字何解?”
卫鞅笑道:“一句话,秦国太穷了,魏军拖得起,秦军拖不起。只待秦军军粮辎重耗尽,自然败退。魏军趁机追击,可大胜秦军。若是魏军依此八字应对秦军,秦军怕是要盼着秦国更穷一些。”
屈阜这才豁然开朗,失笑道:“秦军怎会盼着秦国更穷呢?”
卫鞅道:“秦国更穷一些,则粮草辎重早一日耗尽,便早一日撤军。魏军新兵居多,秦魏之战拖得越久,魏国新兵多经历几场小仗,新兵变老兵。到那时候,秦军想要撤回栎阳,做梦而已。保得不全军覆没,已是幸事。”
屈阜愕然,道:“原来胜负之数,还真是这么简单。还真是这个道理,秦军岂不是败局已定?”
卫鞅摇头,道:“公叔相国若是用了这八个字,秦军当然有败无胜。若是再加八个字,便是亡秦国,亦不难。”
屈阜赫然大惊,道:“先生之言,屈阜不敢稍有质疑。只是,这亡秦国亦不难,未免太过骇人听闻了。”
卫鞅也不卖关子,轻松的说道:“春攻秋守,寡兵扰之。秦国能撑多久?”
屈阜细细品味这八个字,最终哑然失笑,红着脸,说道:“惭愧之极,惭愧之极,屈阜原本还想拜先生为师,请先生屈尊教我经营。不料先生如此大才,若将这番论见,不论说与魏王或秦公听,必将名震天下,委以一国权柄。”
卫鞅暗想,忽悠过头了,定是触动了他的利益所在,这才用言语试探,老子要当心小命不保。笑了笑,说道:“这番论见,出自我口,入君之耳而已。我本是相国府中庶子,若我有心帮魏国出力,将那八个字说与公叔相国听,秦军怕是离大败不远了。”
屈阜奇道:“原来是中庶子大人,只是先生为何不愿为魏国出力,反要帮秦军么?”
卫鞅摇头,说道:“帮秦军?帮得了一次,帮不了两次,我谁也不帮。何况,秦军若胜,未必无害,秦军若败,未必无益。”
屈阜被卫鞅说的云里雾里,问道:“先生之意,此战,秦军战败,尚且好过战胜?”
卫鞅点头,道:“秦军若胜,则离亡国不远。秦军若战败,秦国即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以秦人之韧性,秦国未免不能浴火重生。”
一通话,绕老绕去,就一个目的,秦魏少梁之战,秦军战胜是好事,秦军战败是好事,魏军战胜是好事,魏军战败也是好事,秦魏两国战得不胜不败或者都胜都败,都是好事。不论屈阜是帮那一边的,自己都没有触碰到他的利益,这样子,起码不会生出干掉卫鞅的心思。
卫鞅见屈阜还在思考他的话,笑着一拱手,道:“屈兄,失陪了。”起身便告辞离去,心里打定主意,等他笑话完这堆重磅炸弹,深深了解到老子是旷世大才之后,伸手跟他要几千金,应该可行。万一这小子当真是个铁公鸡,割三刀不见血,无利不起早,大不了想一条生财之道,卖给他好了,这叫做方案销售。
屈阜没有起身相送,直到卫鞅的背影消失在他的视线范围外,他的双脚还是软的。背后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要是卫鞅多待片刻,定能看到他忍不住满头大汗的模样。
一个随从打扮的小伙子,悄悄的转出来,悄无声息的跪坐在屈阜身边,俯身等待屈阜的吩咐。
屈阜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又张了几次,发现竟然发不出声音。深吸好几口气之后,牙齿开始不停的交战,断断续续的颤声说话,几乎不成句。
“传紧急召集令,所有人全力以赴,办两件事,事关国之存亡,不惜一切代价。其一,彻查卫鞅底细,我要知道此人所有的一切,尤其是对各国的态度。紧密监控此人,若他要向魏国君臣献策,立斩当场。其二,紧急传密信回家,说如此这般,可胜魏军。”
说完这番话,屈阜长长舒了一口气,几乎虚脱。
第九章 有前途的职业
卫鞅浑然不觉已经被人严密监控,在夜市里买了些吃食,又打了一坛酒,拎着便慢悠悠往回走。心里盘算着怎生介绍一门买卖给屈阜,既便宜他让他心甘情愿的奉上几千金,有不影响自己后续的赚钱打算。
“卫公子,请莫回头,且听我说。”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
卫鞅当然不会条件反射的回头,因为那女子这句话讲完之后,又隔了一下,他才想起自己叫做卫公子,人家在喊自己。于是也轻声说道:“姑娘要是美女的话,可以叫我六哥,叫了六哥之后,什么话都好说。”
那身后的女子似乎怔了怔,隔了好一阵,才说道:“我受人之托,给卫公子传三句话。第一句,屈阜可能是秦国密探,需防他不利于公子。第二句,盼公子言行谨慎,切莫再泄露师门身份。第三句,今夜一番言论,万不可再对他人提起,其中凶险,公子不可不知。第四句,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卫鞅奇道:“不是说三句么?第四句什么意思?”
等了半晌,却再也听不到那声音。嗯,声音愣是好听,一定是个美女,卫鞅如此安慰自己。可惜,实在没有胆量回头去看,前面那三句话,句句杀气腾腾,那个吓人。多出来的第四句话,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到底在说谁呢,卫鞅百思不得其解。
既然百思不得其解,卫鞅便将第四句话放到一旁,反复思量前三句话。
娘希匹的,老子不知道那些话的威力么,要不是为了忽悠那小子,骗那小子的黄金白银,六哥我是那么不谦虚的人么,轻易就扛着重磅炸弹去轰人家的脑门。
第二句话,翻来覆去想不明白,泄露师门身份的前面加一个再字,更令人费解。原来的卫鞅,师从何人,历史上根本没有个明确的说法,如今的卫鞅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师门身份。至于师从公叔痤,这也不算什么秘密。
哎呀,百花村真是一家黑店,他与曲阜对话所在的酒座,肯定有什么监听设备,否则,不会有人听到,并且好心好意来提醒自己。卫鞅小说看多了,古代黑店里的监听设备,通常在桌子底下,或者柱子当中藏一根铜管,通到地下室去,黑店的人就在地下室里边监听。下次去百花村,骂娘的话要少说,万一被人家姑娘家听到,多不好意思啊。
至于第一句话,屈阜是秦国的密探。卫鞅早猜到这个可能,可是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能够将对方忽悠到,最终乖乖的给他老人家送钱。
卫鞅忽然想到了什么,骤然止住脚步,“哎呀”一声惨叫,气急败坏的原地不停跺脚。紧接着,指天画地乱叫:“法克——斯丢比——福力嘘——煽了你的毕去——偶爸坑蒙死他——忽悠人者人恒忽悠之——”
“死醉鬼,叫什么叫,大晚上,不用睡觉啊。”不知哪里传来骂声。
卫鞅怒道:“老子骂自己蠢,你听得懂啊。”
好大的一场雨,卫鞅全身湿透,这雨水好像有点异味。咦,龙王爷布施雨露,怎么把他老人家的洗脚布也顺便扔了下来?
卫鞅不知道,他这一顿乱叫,好几个躲藏在黑暗中的人,险些被他吓得肝胆破裂而死,因为他们接到的命令是,此人关乎国之存亡。
他更不知道,他肩膀上的脑袋,险些易主。因为黑暗中的那些人,他们刚刚得到一个授权,可将之格杀当场。
卫鞅郁闷不已,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然犯了个这么低级的错误。
他当然猜到屈阜是秦国密探的可能,只是当时贪字当头,脑子长坑了。
如果屈阜当真是秦国密探,秦国那么穷,屈阜那里有钱供他忽悠啊。
如果屈阜当真是秦国密探,自己表现出如此大才,脑子里还藏着让人家败军王国的十六个字,拿下偷去秦国还是小事,直接咔嚓一下砍了,也不是没有可能,而且可能性很大。
还有更糟糕的,要是让秦国密探知道,破坏他们刺杀公叔痤行动的,就是中庶子卫鞅。
那么,咔嚓一下,不是可能,而是必然了。
卫鞅头皮一阵发麻,赶紧大步回相国府。心里窝着恐惧,连等候在房间门口的侍女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