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闻言一僵,甩手便走:“我不该来?我是不该来!你既不愿见我,我走就是了!”
“秦翰飞,”云素裳压低声音急道,“你深更半夜跑过来,就是为了跟我赌气?”
秦翰飞离开的脚步立刻顿住。
云素裳急步追上去,从后面环住他的腰,低声叹道:“我一直在想,你会不会来看我。我想,如果你对我有心,你也许会来;如果没有来便是我自作多情了……我只想不到你来了,却是为了跟我赌气。”
听了这一番低语,秦翰飞哪里还有怒气在?纵有再多的硬气,此时也只能化作绕指柔了。
在风里站了这一会儿,云素裳已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麻木,想了一想忙拉着秦翰飞进了旁边一间空屋子,紧紧掩住了门。
“云儿,云儿……”秦翰飞一把将云素裳拉回怀中,痛苦地唤道。
云素裳将头埋在他的臂弯中,默默地听着他一声声的呼唤,心头像他身上结满了霜花的衣裳一样冰凉。
北风卷起地上的枯枝败叶一下下地拍打在门上,铺天盖地的寒气从四面八方一点点渗进这间没有燃暖炉的屋里,侵扰着两个紧紧相拥的人。
这样过了不知多久,云素裳慢慢地抬起头来,低低叹道:“你身上,真凉。”
秦翰飞抓着她的手,放在嘴边哈了口气:“你还不是一样?”
“你真的不该来,”云素裳抽回自己的手藏在袖中,“我不知道你受了多少磨难才脱身逃出来的,也不知道你为了瞒过众人混进来费了多少周折,但是……你该知道你付出的代价是得不到回报的,何况还要冒着未知的风险……最严重的后果是什么,你不会没想过。”
“我顾不得了!”秦翰飞焦躁不已,神色是云素裳从未见过的狰狞:“我想不到他们下手这样快,让我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今日一早,王妃才向我露了口风,我真想不到才一日时间竟已成定局……都怪我,如果我不去找母后,如果我先来找你商量,事情也许就不一样了……”
“没有如果,”云素裳苦笑道,“你怎么还是不明白,这件事,在湘王妃向你露什么口风的时候,就已经成了定局。你以为他们会给你我翻盘的机会吗?他们让你知道,不过是等着你闹一场,然后就可以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把你关起来罢了!”
“你误会芊芊了,”秦翰飞皱了皱眉头,“芊芊是个很单纯的孩子,对你的事,她一向是很上心的。”
原来这人至今还是一派天真。女孩子的心思,哪里是男人猜得透的?即使猜得透,也要假装猜不透。人,不都是这样的吗?
云素裳长叹一声,站起身来。
“云儿,母后虽然下了懿旨,但正式册封还有些日子,你如今还算不得是父皇的妃子!如今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愿不愿意跟着我?”秦翰飞跟着站了起来,虽然在黑暗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他还是专注地盯着那道清丽的背影,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跟着你?跟着你去哪里?哪里有我的容身之地?”云素裳唇边无声地勾起一个凄楚的笑容。
天地虽大,却早已不是她的天地。她是什么身份?养她在宫中,是当朝帝后对前朝、对天下人的一个妥协,也是一种无声的威压。只要她好端端地在这里,各方势力都会放心,如果她走了呢?
她知道,皇后昔日所言“天下大乱”,并不是危言耸听。只要她离了这皇宫,不肯放过她的,就绝不会仅仅是当朝皇室而已。
秦翰飞没有听出云素裳语气中的无奈,兴致勃勃地设想起来:“只要你肯跟我就好,办法还不都是人想出来的!母后只是需要立几个嫔妃,何必一定是你云儿?如今她生气,不过是气我冒失罢了,你先跟我在王府躲一段时间,等过一阵子母后气消了再来请罪就是!母后不会认真跟我计较,父皇更不会理会这些事,到时……”###第19章 一刀两断
“听上去很美好,”云素裳凑到窗边听了听外面的动静,苦笑起来,“可是你太天真了。你难道不知,皇家的脸面比什么都重要?你若执意不肯放弃我,我的下场可想而知,你自己只怕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此事确实已经无法转圜,你能来看我一眼,我今生已足。天色不早,你还是快些走吧。”
“我不放弃,”秦翰飞焦灼地抓住云素裳的双肩,“我没有试过为什么要放弃?我毕竟是皇室血脉,即使犯了错他们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我不争位不争权,一生只执着一个你,母后不会如此不近人情!实在不行……至不济我们便说你不是云儿,只是一个和云儿很像的女子,行不行?只要你我不认,芊芊不认,母后便是知道真相又如何?”
秦翰飞越说越兴奋,云素裳却渐渐觉得心头冰凉起来。
他要她躲在王府之中,隐姓埋名,一辈子蒙脸做人吗?
这主意可行与否倒在其次,只他这主意,就足够让她绝望了。他要留下她,以什么身份?有王妃陆芊芊在,她便什么都不是!即使他心怀愧疚愿意给她一个侧妃的名分,陆芊芊也一定会以各种方式和理由加以干扰!那么今后,他打算要她做王府的侍妾还是婢女?只怕骄傲如陆芊芊,连做一个婢女的容身之地也未必愿意给她吧?
想到陆芊芊天真无邪的面孔掩饰下的那一双锐利的眼睛,云素裳便觉得不寒而栗。
无论从情感还是理智的角度,她都无法接受秦翰飞的提议,她还有她的使命、还有她的尊严,她是一个只能站在高处的女子,从一开始就是!
“云儿,你说好不好?我这就去安排,册封之前一定救你出宫,从此我们便再也不分开,好不好?”秦翰飞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计划可行,竟兴奋得手舞足蹈起来。
云素裳悄悄抬手抹去眼角不经意流下的泪水,冷静道:“我不会跟你走的。”
“你说什么?”秦翰飞尚未从美好的设想之中回过神来,听到云素裳开口,直疑心自己听错了。
硬下心肠的云素裳毫不迟疑地重复了一遍:“我说我不会跟你走的。”
这一次听清楚了。秦翰飞满脸不可置信,一手抓住她的肩膀,一手强行将她的脸转向自己,声音透着危险的信息:“看着我,说实话!为什么?”
“为什么?”云素裳无惧地对上那双危险的眼睛,冷笑道:“原因不是很明白吗?如今我已是皇上的嫔妃,除了皇后和将要同时册封的穆容华,我已是宫中最尊贵的女人,我为什么要走?去你的王府,你能给我什么身份?我要当王妃,你能做到吗?”
秦翰飞如遭雷击,不知不觉地松开双手,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
云素裳残忍地继续笑道:“这些年在浣衣局受了那么多苦,我是为什么坚持到现在的?还不是为了有朝一日时来运转,摆脱这该死的奴才命!我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再也不用看人脸色过日子,再也不用卑躬屈膝、再也没有朝打暮骂,我为什么要放弃大好的前程,冒死跟你逃出宫去,躲在王府做一个见不得光的女人?”
即使在黑暗中,云素裳依然看得到秦翰飞煞白的脸色,她咬了咬牙,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下去:“我想要的东西,你给不了。我其实也并没有很喜欢你,所以……你可以走了。”
“我不信。”秦翰飞咬牙切齿地说。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云素裳突然拉开房门,声如寒冰,“我对你已经失去耐心了。在我把其他人吵醒之前,你还是尽快离开这里吧。”
说罢,云素裳大踏步走了出去,房门在她的身后被风吹着,“哐”地一声重重地合上,又吱吱呀呀地打开了一条越来越宽的缝隙。
秦翰飞看到她飞快地走回隔壁亮着灯的房间,仔细地栓好了房门,再没了任何声息。
看天色应该是后半夜了,北风愈发紧了起来。若非身上侵骨的寒冷太过真实,秦翰飞几乎以为今夜的经历不过是一场梦境了。
他从不知道自己竟会有这样的勇气,敢于不顾母后的严令,深夜从王府逃了出来,私闯宫禁。这是什么样的罪名,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不是想不到,而是根本没有去想。
让他真正想不到的,是他魂牵梦萦的那个女子,竟会残忍地当面拒绝了他。
那个从来不肯矫揉造作的女孩子呵,她说她在宫中辛苦,图的只是荣华富贵,以为他会相信吗?
如果自己识人不明至此,这一世的英名,也便不必要了。
他只是想不明白,这女孩子前后判若两人,究竟为的是什么?她还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是有什么人在干涉她的决定?
墙外传来有序的脚步声,想必是巡夜的侍卫过去了。秦翰飞不敢多耽搁,深深地向亮着灯的那个房间看了一眼之后,便在夜色和寒风的掩护下满怀惆怅地走了出去。
看着那道黑影走远,窗前的云素裳黯然收回目光,下意识地擦了擦眼睛,知道一切终于结束了。
一刀两断干脆利落,这本该是自己希望看到的结局啊,可是心中为何这样苦涩难言?
这一世,她原本便不该有任何感情牵绊的。那些偷来的温暖,早该忘掉的不是吗?###第20章 缘尽于此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样久,云素裳深深地吸了口气,拿湿透了的绢帕擦了擦眼角,正要起身将偷偷打开了的窗缝关严,却猛然看见亮光一闪,竟是一只眼睛带着悲悯的色彩,透过窗缝冷冷地看着自己。饶是她一向自诩胆大,还是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莫怕,是我。”窗外传来极力压低的声音。
原来是这个老货!云素裳轻拍胸口,强忍满腔的愤怒,将声音压到最低:“你怎么来了?”
“不是您自己在花坛旁边留信,叫老奴前来的吗?”刘公公的声音一向不温不火的,仿佛无论什么事都不能让他急躁一样,当然这并不妨碍云素裳却越来越讨厌他。
“是我叫你来的,但谁知道你选在这个时间来!居然还不声不响地躲在窗外扮鬼,成心吓我一跳是不是!”云素裳正一肚子没好气,好容易找到了一个可以随便骂的靶子,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刘公公慢吞吞地辩解道:“老奴早来了,看见主子您正跟湘王说话,便不敢打扰,是以躲到此刻才现身。”
云素裳顿时哑口无言,想到跟秦翰飞的事不知被他看到多少、听到多少,心下更是懊恼不已。
“您放心,在这宫里,老奴长了眼睛、长了耳朵,却唯独没有长嘴,您担心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的。”不知是不是错觉,云素裳竟然觉得这个老家伙的眼睛里,闪过一抹狡黠的光。
但云素裳对此人并没有什么好感,当然也就谈不上信任,她很不给面子地逼视着他:“在宫里可能确实如此,但出了宫就不一样了。你准备怎么对你主子说?”
“您就是老奴的主子啊……”刘公公假装没有听到云素裳的冷笑,继续道:“您希望老奴怎么说,老奴就会怎么说。只是您可以想见,如果三公主知道您今日的决定,一定会大发雷霆的!三公主的性子,您也不是不知道……”
“如今还说这些做什么?放心吧,你的三公主即使一开始会发怒,到最后还是会欣然接受现在的局面,毕竟我离她的目标越来越近了,不是吗?如今我是身不由己,但即使有本事逃脱,我也还是比较喜欢现在这个样子。回去告诉你的三公主,好好准备你们的‘大事’,等我好消息吧。”
云素裳一口气把话说完,便静静地等待着外面的回应,但除了呼啸的风声,她听不到任何回音,若非没有听到任何脚步移动的声音,她几乎以为那个老奴才已经悄悄离开了。
许久许久,刘公公才发出一声压抑的叹息:“老奴知道您的难处,所以不会挡您的路。日后三公主也会多多派人进宫来保护您的安全,在此之前,请您——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云素裳轻轻地“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刘公公隔了良久才轻声叹道:“湘王那边……还是不要轻易放弃的好。”
云素裳心下着恼,“砰”地一声关严了窗户,也不管那老家伙是否可以顺利逃走。
“主子要茶吗?”外间的巧颜梦里翻了个身,嘟囔着问。
“不要!”云素裳闷闷地躺回床上,盯着那摇曳的烛火暗暗伤神。
不要轻易放弃?说得倒轻巧,难道她还有挽留的资格吗?
她如今是那人的嫔妃啊。秦翰飞是那人的儿子,她如何才能做到不放弃?
他有他的责任,她也有她的使命,两人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啊。她是一个注定只能活在黑暗中的人,怎么敢妄想什么光明什么温暖!###第21章 暗斗
夜里落雪了,云素裳听着院中那悉悉索索的声音,彻夜未眠。
很小的时候,这样的声音让她觉得平和、安宁、温馨,而现在,她却只能感觉到那声音里冰冰凉凉的气息,步步迫近人的心底,像那年铮铮的马蹄声一样,让人的心一点点揪紧,缩成一个小小的冰疙瘩,从身体最深处散发出寒气来。
天色渐渐亮起来的时候,云素裳听到诗筠的声音在外面问道:“娘娘起身了吗?”
巧颜显然是浓睡未醒,带着明显的起床气:“没呢,才什么时辰,你催什么催!”
“今日是一定要早些给皇后娘娘请安的,又要大妆、又要用膳,路程又不近,不早些起身不行的!”诗筠显得十分急切,急冲冲地就要往内走。
云素裳静静地听着,果然在下一刻巧颜愈发恼怒起来:“显见得只有你一人会侍候主子了是不是?今日是我当值,你来献的什么殷勤?你以为到了娘娘身边就有机会爬上去了是吗?我告诉你不要痴心妄想!奴才命一辈子就是奴才命,你以为皇后娘娘会允许狐媚子的奴才飞上枝头吗?”
云素裳暗暗忖度着这番话,心下已经有数了。眼见得诗筠占不到什么便宜,她只得轻咳一声,果然巧颜第一个闯了进来:“娘娘醒了?夜里睡得可好?”
“很好,辛苦你了。”云素裳温婉地笑笑,毫不设防的亲切笑容晃花了巧颜的眼,却让后面跟进来的诗筠忧心不已。
“娘娘,今日是第一日,必定要早些给皇后娘娘请安去的,天色已经不早,娘娘还是快些起身吧。”诗筠到底是没有忍住凑了上来,后面数名小宫女捧着热水、毛巾等物鱼贯而入,显是已经等候多时。
巧颜狠狠地瞪了诗筠一眼,后者只当看不见。云素裳依言起身,笑道:“是呢,我倒疏忽了。既要请安那便快一些吧,皇后娘娘的性子最是严谨,迟了可不好。”
“今日除了娘娘,可还有一个穆容华要过去请安呢!皇上到时可能也会去,所以娘娘一定要装扮得漂亮一些,把穆容华压倒过去才好!不知娘娘喜欢牡丹髻还是莲花髻?”巧颜持着玉梳,对着云素裳的头发左看右看,一副庄重认真的样子。
在镜中看见诗筠在后面欲言又止,云素裳暗暗好笑,顺手接过巧颜手中的玉梳:“我是做奴婢出身,生来便是麻雀,今生也没有飞上梧桐枝头的野心,所以倒不必费心大妆的。昔日在昭华宫,皇后娘娘一直夸我梳的发髻简单大方呢!梳妆我自己来就好,你去帮我催一下早膳吧,要清淡些。”
巧颜心头一凛,暗暗猜测是不是自己今早对诗筠说的那番话惹祸了,听见后面让她去催膳,又暗暗放下了心。
待巧颜出门后,诗筠忧心忡忡地走了过来:“主子……”
云素裳了然地笑了起来:“不必多说,我都知道。”
话音未落,巧颜已经飞快地转了回来:“还算御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