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字拆开不就是‘马’‘户’二字么?谐音是‘马虎’,取反义当然就是仔细啦!”
柳安乐没有心思去追究驴子为什么叫“仔细”,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年纪不大的小孩会知道自己来自“后世”。
“说到我怎么会知道刚才‘那个’,”童生见柳安乐并没有兴趣听自己取名儿的本事,很自觉地主动解释说,“刚才不是说我们四愁斋么,老祖宗是悲天悯人的大人物,既然愁,那总得有解愁的法子。于是就研究出了掌天道的推命、批命之术,夺地势的兵法军术和以口舌惑人心的纵横之术——老祖宗为我推过命,说我将来肯定要娶身受批命之人的女儿,那不就是你喽。”
“你怎么知道我的命被人批过?”柳安乐此时心中掀起的波澜不比他乍知亲人尽失时小,自己本应是已死之人,这会儿还生龙活虎地活着,不正是因为自己的命已经被人改过了么!
“死长生刚才证道了……”童生指指身后不远勉强能够望得见的某处。“所谓证道,就是自己选择修行的、一贯遵循并为之维护的‘道’被证明是存在的、正确的,有点像顿悟——突然那么一下子开窍了,心愿达成了,安心赴死了。而他的‘道’,就是抗天命的道,事在人为的道。”
够清楚了,那老翁是因为看到了柳安乐,看到了被批过命的柳安乐,看到他追求的“道”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一高兴,死了。
柳安乐怔怔了半晌没有说话。
“天不怕就是我啦,老祖宗起的名字,威不威风?”童生见柳安乐不说话,主动牵起话头来。“对了,你叫什么啊?”
“花恨柳,春寒花恨柳。”他思忖道。
“‘恨’这个字太不好,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和谁有仇呢。”童生似乎又起了给人取名儿的兴致,对这名字琢磨了起来。“花姓也不好,你姓花,你以后的姑娘、我的媳妇儿不就得叫花姑娘了吗?太难听了……”
当然是有仇。柳安乐——不,以后就是花恨柳了——花恨柳想到,自己总不会用同一个姓氏去和柳笑风套近乎。他想象着最后在目瞪口呆的柳笑风面前破口大骂是如何的尽兴,不由得笑了起来。
然而,童生天不怕的下一句话却将他泼了一个透心凉:
“幸亏这世间,还没有什么姓柳的,要不然人家一听你这名字,必定调动全家族的力量来追杀你啊……”
第五章 拜我为师可好
“你说什么?你确定?你再说一遍?”
天不怕看着这个自称是花恨柳的家伙,心想这人怎么还信不过自己啊!明明已经告诉他自己出身四愁斋、告诉他自己其实也是很了不起的了,他还扯一张不高兴的脸来问自己。
这要在世人看来,能得愁先生解疑答惑,那至少也得值四五串——不,至少十串糖葫芦的钱啊。
腹诽是腹诽,但对方同时也是自己未来的岳父大人——岳父么,大都是不怎么看得起自己的女婿的,总是想方设法考量本事大小。
天不怕觉得自己表现的机会来了。
“就是没有姓柳的,历朝历代就没有柳姓这一说,各国各地也没有哪个人是叫柳某某的。”
“胡说!”花恨柳听后大怒,“史书上明明有写,柳下惠不姓柳么?”
你一黄口小儿,任你出身再怎么有背景,话也不能乱说。他心想道:幸亏我也是读书人,险险被这童生唬住。
“没有胡说!”天不怕头一次听人说自己是胡说八道,在他看来这不是单侮辱他个人的能力、学识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这已经辱及师门了!这是赤裸裸地质疑师门的威信,这是明目张胆地嘲笑老祖宗没有眼光!
“你懂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胡说?”小家伙怒起来,挽起袖子,鼓起了腮帮子,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史书是什么?史书就一定对么?”他决定拼命前先和这无知的书生讲讲道理:“‘柳下惠’说的怎么一回事你知不知道?”
花恨柳简直要怒极反笑了。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问我知不知道了?“才子”这两个字难道只是因为自己的王侯身份别人才双手捧来让笑纳的么?是随便扯一张大旗上书“才子”二字天下人就跟着念的么?是商人做生意一样靠着一方漫天要价,一方坐地还钱就能买得到的么?
然而,文人有文人的气度。
更何况,他是“柳安乐”时,还是天下闻名的文人。
吵,不能说明问题;骂,显现不出文人的儒雅大度。
他采取的策略,叫做“背书”——当然了,文人们自己是不会用这么庸俗的字眼称呼的,他们发明了另外一个意思差不多但听上去更有格调的词——引经据典。
“柳下惠,鲁贤人公子展之后,名获字禽,居于柳下,谥惠,季其伯仲也。后门者,君子守后门至贱者。子夏言昔柳下惠衣之弊,恶与后门者同,时人尚无疑怪者,言安于贫贱,浑迹而人不知也。非一日之闻,言闻之久矣。”
柳下惠的故事,大熙朝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足走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说的是古时候叫做柳下惠的人,一次出远门的晚上住在都城门外。当时天气严寒,忽然有一位女子来投宿,柳下惠恐怕她冻死,就让她坐在他怀中,用衣服盖住她,一直到第二天天亮也没有发生越礼的事。
鼎鼎大名的道德标杆,他怎么会不知道!
待花恨柳背出,倒要看看童生如何解释这“柳下惠”一事时,却见天不怕拼命的架势送下来了,鼓起的两腮又重新纠结了眉毛、嘴巴摆出一副愁闷的样子——花恨柳捕捉到了由“拼命”到“愁闷”变化的过程中间,另外一种稍瞬即逝的表情。
那是一种看到了白痴才会摆出的表情,这表情有一个明显的特征,便是翻!白!眼!
“你不觉得人其实是挺可悲的么?”天不怕提不起来和花恨柳拼命的精神了,他觉得像自己这样被老祖宗看重、被天下人尊崇的“人杰”和一个白痴一样的人拼命实在不理智。他叹口气,想讲一讲大道理。
“譬如拿糖葫芦来讲,糖葫芦是这时间最美味的东西了……”他记得当初老祖宗讲大道理的时候也是从小处入手的,老祖宗说世上万道相通,以小见大、以近见远对于那些天资愚钝或者不经人事的人来说相对比较容易——当然了,他认为自己是属于后者,还是个孩子,经历的人情世故太少;而这花恨柳……
想到这里,他略带忧愁地又瞥了一眼:愚钝啊!
“旁人都说一两银子是这世上顶多的钱,一辈子都花不完。一两银子可以换一千个铜钱,一千个铜钱可以买五百串糖葫芦,所以一串糖葫芦值两文钱。”天不怕掰着手指头想了想,“问题就出在这里了:旁人拿来给我的时候就说这一串值两文钱,可这一串真的是值这些钱吗?”
花恨柳刚开始听的时候还感觉莫名其妙,但是听到这句“旁人嘴里说值两文钱的东西就真的值两文钱”时,忽然有种大彻大悟的感觉:就是这样的道理了。
想来也是简单的很。我看到的史书,就是历史上真真发生过的历史吗?花恨柳还记得自己曾经在史书里读到过灵龟献书、龙马负图这样的记载,当时虽有怀疑,但持的却是“莫须有”的心态,并没有深究过什么。现在看来,既然“灵龟献书、龙马负图”有杜撰的嫌疑,谁又能说其他的事情没有嫌疑?况且,史家修书多是“新朝修就朝、后朝言前朝”,这样一来对曾是自己敌人的一方当然就会尽其所能抹黑、诋毁,将不利于自己的篡改、删减,将有利于自己的神化、具象。
还是那句话,史书里的“柳下惠”就姓柳?“坐怀不乱”就真的存在?谁也不敢笃定地说确有其事,也不排除只是一些“伪道德家”们过分拔高圣人的伎俩。
思虑至此,花恨柳却不能立即接受这一点,如果这样以“阴谋论”来看历史的话,他引以为傲的那些学富五车、汗牛充栋的知识,说到底只是一个道德上的伪君子为自己的道德洁癖编写的一堆寓言故事罢了!
天不怕自然不会知道他眼中这个资质愚钝之人在自己说完表象的意思以后就“彻悟”了,所以他仍然要讲下去。
“……可这一串真的是值这些钱吗?远远不止这些钱!死长生这帮家伙以为不告诉我就能瞒住我?幼稚!”他说起这话来老气横秋,“如果我所料不差,这一串糖葫芦的价钱绝不可能少于一两银子!你看,只是要把糖葫芦种出来就得需要有人去辛辛苦苦地做:刮风的时候不能让沙子粘到上面,所以得为它撑伞吧?太阳毒的时候为了防止它化掉,得不停地用扇子扇风吧?天气好的时候鸟儿也勤快起来了,所以还得找人赶鸟吧?你看这一串糖葫芦,有的结了十个结的果子,有的结了八个结的果子,那结了八个果子的,就是让鸟儿叼走了两个啊……”
花恨柳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敢情这糖葫芦就是直接从土里种出来的?敢情你不认识什么叫做山楂什么叫做糖稀么?他实在不明白这么一个在人情世故上什么都不懂的孩子,那所谓的老祖宗怎么放心将偌大“家业”交出来!
“……当然了,还有这路途上的运费啊、关卡费啊,都是要交的,所以啊,从别人嘴里听来的话不能全盘接收,从别人写的史书里读来的历史也不能深信不疑。你……你到底明白没有?”
天不怕说到最后,把大道理讲出来,并且得出了一个自己觉得逻辑还顺当的结论,问花恨柳。
见花恨柳点头,他立刻高兴的眉开眼笑——不为别的,就因为这是他自己第一次亲自教别人。虽说也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道理罢了,但他却不这样认为,这是自己开业授课的第一步啊,能将道理讲通了,还让一个资质愚钝的人听明白了,这其中除了自己的教学方法——以小见大、见微知著——科学外,说明自己的口才、自己的人格魅力也是很不错的!
得意之时,再看花恨柳也觉得顺眼多了:死长生、庄伯阳之流说到底也只是自己名义上的学生,但花恨柳肯定不能是!他好歹是自己亲手点拨过的。
越这样想,他心里的小算盘就打得越响,要不……
“你说这里没有姓柳的,那有没有姓杨的?”此路不通他路通,自己的先祖柳笑风和杨靖的先祖杨简并称“二圣”,既然找不到姓柳的,那姓杨的呢?
“有啊!”天不怕并不因为花恨柳打断了自己的思绪而恼怒——其实他本不是一个易怒的人,愁也只是相对于吃不到糖葫芦的时候,平日里和他最亲的那头跛驴就很清楚,即使在童生睡的香的时候打个响鼻吵醒他,他也只是皱皱眉头,翻身再睡便罢——何况现在他心中早有计较,当下也乐得回答。“在大蜀,杨氏是名门望族,不但人丁兴旺,本事也强的很!说来也巧,我们此去的目的地熙州,就是杨氏的大本营啦!天下十之八九的杨姓人都集中在那里!”
“哦?”有姓杨的就好。花恨柳当下一喜,“可有听说哪个出名的人,叫做杨简?”
“有啊有啊!”天不怕一听这话更乐意回答了,“怎么?你也知道杨简?杨简与我关系极好,我介绍你们认识!”
说着,挽胳膊挑拇指拍胸脯,一副“包在我身上”的架势。
花恨柳心中稍定:幸好,此间还有杨简这人,要不自己可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看来只有先见到了杨简,再伺机打听柳笑风的事情了,为今之计还是尽快赶到熙州才好。
心里注意打定,花恨柳刚才的郁结一扫而空。
“我们离熙州还有几日路程?”
“死长生说如果每天走四个时辰,慢慢走的话大概三个月就到了。三个月后就要过新年啦,熙州那边肯定非常热闹!嗯……今天已经过去两个时辰了,所以再走两个时辰就能休息啦!”
三个月?罢了,三个月就三个月吧!
花恨柳觉得时间对他来说反而不重要了,自己本来就应该死掉的一条命,活到现在,每多活一会儿就是赚到一点,活得时间越长,赚的也就越多。
只不过,他仍对这童生的心存不满,这已经不是不懂人情世故能解释的原因了,你让跛驴负重走了两个时辰不假,但只走出了几十丈的距离也是事实啊!
花恨柳扭头瞧了一眼不远处那清晰可见的用石头围起的坟墩儿。
有这样的先生,不知道是你的劫数还是你的造化。
他想着,为埋尸荒野的老翁微微叹息一声,解下驴尾后拴着的木板,将那筐书负在背上,先前走去。
“那个……”天不怕欲言又止,本来这应该是花恨柳无上荣幸的事,但他是第一次这样讲出,对方还是自己将来的岳父,所以总有些吞吞吐吐。
“怎么?”前人止步,头不回应道。
“你……你看,拜我为师可好?”
第六章 向前!向前!
这是条由延州出发向怀州方向的官道。
说是官道,却因为通向西南内陆地区,并没有多少车马来往。
但这并不耽误赚钱。人多的地方,店家多,茶水费便宜;人少的地方,店家少,所以总是要提上那么一些价钱,保证不赔本才是。
古人有言,这世界上消息最灵通的大抵三类人:乞丐、龟公、店小二。乞丐沿街乞讨,遍走四方,那纯粹是腿脚勤快、眼神灵动所致;龟公所在,声乐场所,车如流水马如龙,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天南海北五湖四海,道理总大不过俩字——有钱,所以见得人多了掌握的消息也就多了;店小二么,自然不必细讲,吃饭打尖跑堂喂马,听力也比一般人敏锐。
来顺客栈坐北朝南,坐落在三州交叉的官道路口旁,它的前方是通向相州的官道,后方是延州方向,右手方是怀州方向。之所以叫来顺,或许老板的名字中有这二字,招牌响了人跟着也就出名了;又或者这就是店老板的恶趣味:你来我这里就顺顺当当的,你不来……哼哼!
这客栈其实是一家夫妻店,老板既当酒保又当厨子,老板娘既管着招徕客人,也管着账本。
但是今天老板说什么也要和老板娘换一换工作,尤其是他见到自己的婆娘在看到童生的时候眼睛一亮,看到那年轻男子的时候更是合不拢嘴了,他实在不放心。
他很担心自己苦心维持了三十多年的家庭因为两个俊俏后生的到来功亏一篑。
所以,不论老板娘愿意还是不愿意,他就杵在后厨的门口堵着不让出来。客人进门了,他就远远的喊:“两位客官吃饭住店,瞧一瞧看一看啊!”
当他看到两人只是找了干净的一张桌子相对坐下后,又远远地喊:“热菜不做,熟食免费,吃完了快走啊!”
喊出这话的空档,老板娘赌气狠狠掐了他两下,他心中一阵愁苦:臭婆娘,老子为了你连赔本的生意都做了,你有什么不高兴的!
但是那二人竟似没听到一般,沉默着相对坐了半晌,童生模样的终于坐不住了:“你到底磕头不磕头?”
天不怕郁闷极了。
就在不久前,他吞吞吐吐、期期艾艾地问出那句“拜我为师可好”时候,其实心里已经做好了被拒绝或者暂时被拒绝的准备,为此他还默默想了几条围绕着“诱之以利”为原则的理由,如有免费的糖葫芦吃、不会受人欺负等,力作万备之策以应不时之需。
然而没想到的是,花恨柳竟然答应了,痛痛快快地答应了!
这就像你蓄满了力准备结结实实地打别人一下,却被那人躲开打在空出一般,有些闪腰愰神什么的也很正常。
何况这“蓄满”说服力的“一拳”还是天不怕思索了半天忍心抽出的福利——好心当做仔细的肝肺喂狗去了呢……
仔细觉得天不怕的确受委屈了,也跟着应和了两声:“嗯——啊——嗯——啊——”
而花恨柳和驴天生就不对付,更何况他非兽类,不懂兽语,在二比一的绝对弱势的舆论围攻下,泰然处之,不闻不动。
其实,在天不怕看来死活猜不到的原因,花恨柳却是想得简单、看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