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夫长与几名老兵突然疯狂地冲进马群。扬起马鞭『乱』抽狂喊:“马啊马!快跑吧!跑啊——”饶是如此,战马群却是一动不动,只是无声地低头打着圈子。
阴山雪咴咴喷着鼻息,一双大眼下地旋『毛』已经被泪水打湿得拧成了一缕,马头却在赵括地头上脸上蹭着磨着,四蹄沓沓地围着赵括游走。赵括紧紧抱住了阴山雪的脖颈,热泪夺眶而出。阴山雪仰头一嘶,萧萧长鸣久久在夜空回『荡』。赵括退后一步。双手抱着战刀对着阴山雪跪倒在地。良久。他起身猛然后跨一步,回身一刀洞穿马颈。顿时鲜血如注将赵括一身喷溅得血红。
百夫长大号着:“马呀马!升天吧!来生你杀我——”
次日清晨,太阳爬上了山头,广袤地河谷山塬一片血红一片金黄。赵军的车城圆阵中凄厉地牛角号直上云空,隆隆战鼓如沉雷般在河谷轰鸣开来。须臾之间,车城圆阵全部打开,大片各式红『色』旗帜如『潮』水般涌出。“赵”字大旗下,赵括冷酷木然地走在最前列,短衣铁甲,长发披散,一口战刀扛在肩上赳赳向前。身后是无边无际全部步战的赵军将士,长矛弯刀一律上肩,视死如归地踏着鼓声轰隆隆向秦军北营垒压来。
白起在狼城山瞭望片刻,断然下令:“打出本帅旗号,列强弩大阵正面拦击。”
山头望楼上黑『色』大纛旗急速摆动,号角战鼓连绵响起,四面山川顿时沸腾起来。秦军营垒的铁骑步军一队队飞出,顿饭之间在长平关以北列好了横贯谷地的一道大阵。阵前一杆“白”字大纛旗迎风招展,旗下战车上顶盔贯甲黑『色』金丝斗篷须发灰白一员大将,赫然正是白起。
赵军大阵隆隆压来。堪堪一箭之地,秦军明是万千强弩引弓待发,却是一箭不『射』任赵军轰轰走来。走着走着,将及半箭之地,赵括一声令下:“停!”端详有顷,突然哈哈大笑:“天意也!天意也!”战刀一指高声喝问:“秦军战车上,可是武安君白起么?”
“赵括,老夫正是白起。”
赵括一阵冷笑:“白起,你既名震天下,何须称病隐身,兵外诈战?”
“赵括。兵争非一己之私斗。老夫不称病,赵王如何能任你为将也。”
“白起,长平之战,若是王龁统兵铺排,赵括佩服!”赵括战刀直指,“既是你亲自隐身统兵,如此战法多有疏漏,赵括不服也!”
“愿闻少将军高见。”白起平静淡漠。
“其一。上党对峙三年,不攻不战,空耗国力多少?其二,以先头五千铁骑分割我军,全然是铤而走险,若我早攻,岂有你之战绩?其三,等而围之。又是孤注一掷。若我军粮道不断,抑或列国救援,此等野心岂能得逞?其四,既困我军,却不攻杀。便是贻误战机。若我军有一月之粮,你破得车城圆阵么?”赵括侃侃评点,不假思索。
“少将军经此一役,仍有就兵论兵偏离根基之痕迹。诚为憾事也!”白起浑厚的声音随风飘来,不紧不慢道,“尝闻马服君之言,少将军轻看兵事,今足证也!其一,上党之地易守难攻,老廉颇深沟高垒,堪称善守如山岳。何攻之有?然则若不对峙,则赵国必在天下成势也。这便是不攻又不退之理。其二,五千铁骑虽少,却是轻刃初割不为你看重,待你察觉来攻,我军已经增兵五万,谈何铤而走险?其三,等而围之。亦是借重兵外之地利也。老夫相信。少将军已经揣摩透了这个道理。至于粮道不能断绝,列国能来救援。此乃少将军不察天下也。若我军不围赵军,列国或可来援。而我军既围赵军,列国则必不来援。邦国之道,雪中不送炭。少将军何独天真至此?最后,长平大战,我军也是伤亡惨重,能围能困,何须血战?兵士鲜血,毕竟比战机更重要。只要能最终战胜,白起宁愿保持兵力。”
默然良久,赵括对着战车深深一躬:“赵括谨受教。”
“在我坚兵之下,少将军能绝粮防守四十六天,且大军不生叛『乱』,已是天下奇迹也!”白起喟然一叹,“老夫今日出阵,是念你有名将之才质,教你来去清明了。”
“多谢武安君。”赵括冷冷一笑,“今日赵括若突围而出,三五年后便与你白起再见高下。若赵括死了,我来生仍要与你为战!”
白起淡淡一笑:“为大秦计,少将军今日必须死在阵前。至于来生,老夫没兴致再做将军了。”
丹马:图绘“好!今日最后一战!”赵括战刀一举,大喝一声,“杀——”赵军红『色』海『潮』般呼啸卷来。
王龁令旗一劈大吼一声:“强弩大阵起!”阵前万千强弩齐发,粗大长箭暴风骤雨般迎着赵军倾泻而去,两翼铁骑尚未杀出,赵军浪『潮』已经哗地卷了回去。中军司马一声惊喜地喊叫:“武安君,赵括中箭!眼看五六箭,必死无疑!”白起冷冷一挥手:“各军仍回营垒坚壁,赵军不出,我军不战。”
赵军又退回了没有彻底拆除的车城圆阵。身中八支大箭的赵括被抬到废墟行辕前时,已经是奄奄一息了。粗大的长箭几乎箭箭穿透了他单薄精瘦地身躯,兵士们不敢将他放上军榻,只有屏住气息将他抬在手里,一圈大将围着赵括,外面红压压层层兵士,人人浑身颤抖全无声息。
赵括终于睁开了眼睛,费力地喘息着挤出了一句话:“弟兄们,赵括,走了,投降……”大睁着一双深陷地眼洞骤然摆过头去,永远地无声无息了。大将们哗地跪倒了。兵士们也层层海浪退『潮』般跪倒了,软倒了。在这一刻,赵军将士们才骤然发现,这位年青大将军对于他们是何等重要。若没有他在最后关头的非凡胆识,谁能活到今日?赵军早就在人相食的惨烈吞噬中瓦解崩溃了。
次日清晨,一面写有血红的一个“降”字的大白旗高高挂上了中央将楼。二十余万赵军缓缓拥出了车城圆阵。在原来两军的中间地带,秦军列成了两大方阵,中间是宽阔通道。赵军沉默地流动着,流向了黑『色』甲士林立的大山深处。
秦军没有欢呼。降兵没有怨声。整个战场一片沉寂。
大战结束了,赵军投降了,白起心头却更是沉重了。
二十余万赵军将士在战场投降,这可是亘古以来未曾有过的兵家奇迹。然则,有这二十多万降卒,战场善后立即就变得沉重起来。首先是这二十多万人要吃要喝要驻扎,其次是最终如何处置。降卒一开出车城圆阵,白起的眉头便皱了起来。回到狼城山幕府,白起立即教老司马草拟了一份紧急战报,然后又紧急召来稳健缜密的蒙骜秘密商议。一个时辰后,蒙骜带着一名白起的军务司马兼程赶回咸阳去了。回过头来,白起召来几员大将,商议如何在战场先行安置这二十多万人。可说来说去几乎两个时辰,谁也说不出一个人皆认可的办法。也就是说,谁的办法都有显而易见的缺陷。赵军素来强悍不屈,这次迫于饥饿悲于失将而降,原为无奈之举。二十多万活人,显然不能编入秦军,更不能放回赵国,剩下的只有一个思路:在秦国如何安置?
眼见莫衷一是,白起先行确定了三则部署:其一,降卒驻地定在利于从高处看守且有水流可饮的王报谷,由桓龁率领十万秦军驻屯山口及两侧山岭,以防不测;其二,立即从各营分拨三成军粮,只运进谷口,交由降卒自己起炊;其三,将车城圆阵内赵军丢弃的所有衣物帐篷,全数搜集运进王报谷,以做军帐御寒。
此间难处在于,秦军粮草辎重虽可自足,但也只有三月盈余,骤然增加二十万人之军食,立即捉襟见肘。秋风渐寒,秦军之寒衣尚且没有运来,更顾不上赵军降卒了。虽则如此。秦军既为战胜之师,受降之宗主,理当支撑降卒之衣食,是以虽然心有难堪,大将们还是默认了。
六日之后,蒙骜与秦昭王特使车骑同归。白起长吁一声,立即大会众将接王书。特使宣读了冗长的王书,将士人人受赏晋爵。自是一片欢呼。然则直至王书读完,也没有一个字提及降卒如何处置。白起大是困『惑』,忍不住在庆功酒宴上将特使拉到隐蔽处询问,特使却红着脸哈哈笑道:“武安君身负军国大任,战场之事,秦王何能以王命掣肘也?”白起心下顿时一沉,也不再奉陪这位特使,只向蒙骜一招手便到后帐去了。
蒙骜备细叙说了在咸阳请命的经过。白起越听越是锁紧了眉头。
秦王拿着白起的请命书,凝神沉思了小半个时辰,最后对着蒙骜笑道:“军旅之事,本王素不过问。大战之前,本王有书:武安君得抗拒王命行事。今日却教本王如何说法?”说罢径自去了。蒙骜心下忐忑。到应侯府找范雎商议。范雎在书房转悠了也是足足小半个时辰,才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武安君所请,天下第一难题也!战国相争,天下板『荡』。外战内事处处吃紧,哪里却能安置这二十多万异邦精壮军卒?关中、蜀中为秦国腹地,能安置么?河西、上郡为边地,能安置么?陇西更是秦国后院,原本便得防着戎狄作『乱』,能再『插』一支曾经成军的精壮?分散安『插』么,无法监管,他们定然会悄悄潜逃回赵。送回赵国么。这仗不白打了?将军啊,老夫实在也是无计。”范雎只是无可奈何地苦笑着,再也不说话了。蒙骜思忖一阵,将秦王的话说了一遍,请范雎参详。范雎沉『吟』片刻笑道:“以老夫之见,秦王此言只在八个字:生杀予夺,悉听君裁。”又是一声叹息道,“将军试想。武安君百战名将。杀伐决断明快犀利,极少以战场之事请示王命。纵是兹事体大。难住了武安君,秦王之说似乎也是顺理成章也。老夫之见,将军不要再滞留咸阳了。”蒙骜惊讶道:“应侯是说,秦王不会再见我,也不会有王命了?”范雎呵呵一笑:“将军以为呢?”
蒙骜还是等了两日,两次进宫求见,长史都说秦王不在宫中。此时各种封赏事务早已经办妥,特使也来相催上路,蒙骜无奈,也只有回来了。
“岂有此理!”白起黑着脸啪地一拍帅案,“这是寻常军务么?这是战场决断么?这也不能,那也不能,君王无断,丞相无策,老夫却如何处置!”
“武安君莫急。”蒙骜第一次见白起愤然非议秦王丞相,连忙压低声音道,“一路揣摩,我看秦王与应侯之意,只有一个字。”
“一个字?”
“杀!”
“杀?杀降?”白起眉宇突然一抖。
“正是。否则何须遮遮掩掩,有说无断?”
白起顿时默然,良久,粗重地喘息了一声:“切勿外泄,容老夫想想再说。”
蒙骜去了。白起思忖一阵,漫步到了狼城山顶。时下已是十月初,白日虽有小阳春之暖,夜来秋风却已经是萧瑟凉如水了。天上星斗璀璨,山川军灯闪烁,旬日之前还是杀气腾腾的大战场,目下已经成了平静地河谷营地。若非目下这揪心的难题,白起原本是非常轻松的。他率领着五十多万大军,业已铸就了一场亘古未闻的大功业——一战彻底摧垮赵国六十万余大军,斩首三十余万,受降二十余万。旷古至今,但凡兵家名将,何曾有过如此煌煌战绩?假如不是这突如其来的火炭团,他本当要与三军将士大醉一场,而后再原地筑营休整,来春便直『逼』邯郸。灭赵之后,他便可解甲归田了。自做秦国上将军以来,他年年有战,一年倒有两百余日住在军营里,以至于荆梅每次见了他都要惊呼:“天也!一回一变老!你白起非老死军营么?”多年以来,他内心只有一个愿望:但灭一国,便是他白起离军之时。这愿望眼看要变成事实了,白起心头常常涌动出一种远道将至的感喟。眼见赵括湮没在箭雨之中时,白起心田的那道大堤轰然决开了。可目下这降卒之难,却又在心头猛然夯下了一锤,竟使他烦躁不能自已了。
王命不干军。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历来为将者所求。秦王在战前也确曾将白起的兵权与战场决断权扩大到了无以复加。也就是说,本当掌握在国君之手地那部分兵权都一并交给了白起,还加了一句“得抗拒王命行事”,当时连范雎都大为惊讶了。即或在长平大战之前,白起事实上也从来没有就兵事与战场难题请命过秦王。那时若秦王对战场事『乱』命,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奉行“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准则行事。然则,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打仗。为了战胜敌国。如今战事结束,降卒处置关涉诸方国政,秦王与丞相不置可否,教他全权独断,岂非滑稽?可是,秦王与丞相何等明锐,为何要如此含糊其辞?自己又为何对此等含糊大是烦躁恼怒?
渐渐地,白起完全清楚了。清楚了秦王,清楚了范雎,也清楚了自己。说到底,这二十多万大军一进降营,一个谁也不愿触及的字眼就在隐秘闪烁了。毋宁说。一开始这个字眼就已经在秦国君臣的心头跳动了。战国大势谁都清楚,秦国无法万无一失地融化一支如此巨大地成军精壮人口,是明摆着的事实。自己快马急报请命,是害怕触及那个字眼。秦王不置可否。也是害怕触及那个字眼。范雎虚与委蛇,同样是害怕触及那个字眼。自己一听蒙骜回报便烦躁恼怒,更是害怕触及那个字眼。几员大将莫衷一是,便不是害怕那个字眼么?
那个可怕的字眼,便是杀降。
从古至今,“杀降不祥”都是深深烙印在天下人心头的一则军谚。虽然不是律法,却是比律法更为深入人心的天道人道。自从大地生人,三皇五帝开始。人世便有了杀伐征战。为了土地为了牛羊为了财货为了女人为了权力,人们总能找出各种各样地理由,做你死我活的相互残杀。然则,不管如何征战杀伐,有一点始终都是不变的,这便是不杀已经放弃任何抵抗地战俘。战胜一方教战俘做奴隶做苦役,以种种方式虐待战俘,人们固然也会谴责也会声讨。然则仅此而已。弱肉强食是人间永恒的法则。人们对战胜者总是怀着敬畏之心,也在道义上给予了更多地宽容。然则。人世间的事也总是有极限的。一旦你跨越了这道极限,即便强力不能将你立即摧毁,那骤然齐心的天道人道也会将你永远埋葬。诸多地人间极限之中,战场不杀降,是最为醒目的一条。自春秋以来,兵争无计其数,进入战国,更是大战连绵。然则,也是这春秋战国之世,反战非兵之论也随之大起,天下对杀伐征战地声讨也形成了史无前例的大『潮』。春秋有“弭兵”大会,要天下息战。战国之世对兵争的声讨更是其势汹汹。儒、墨、道三家显学可谓对杀伐征战深恶痛绝。“春秋无义战”,“善战者服上刑”是老孟子的警世之论。老子则说:“兵者,不祥之器。”“乐杀人者,不可得志于天下。”更有墨家兼爱非攻之说风靡天下,大斥兵争之不义,倡行以“义”为兵战之本。
凡此等等,对征战尚且汹汹咒骂,况乎杀降?
果真杀降,且一举二十余万之众,天下便会祭起天道人道的大旗,将你永远埋葬在可怕地诅咒之中,如此而已,岂有他哉!那时,名将将变做狰狞地屠夫,战神将变做万劫不复的恶魔。千古功业安在?青史声誉安在?然则,不走这一步,君臣失和国家动『荡』后果不堪设想。白起倒是有了青史盛誉,谁却来管邦国兴亡天下一统?
夜空还是那般碧蓝如洗,星星渐渐少了,山下传来了一阵消失已久的雄鸡长鸣。起雾了,落霜了,遍野军灯隐没在无边霜雾之中,撕扯成了红蒙蒙地河谷纱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