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野情势,你不用担心。”宣太后极是利落,“我看,朝中军中都没事,唯独山乡庶民对你知之甚少,有些担心罢了。你只管好好打仗,这种事有王城与郡县官府。”
秦昭王肃然一躬:“将军受命于危难之际,便是秦国长城,请受本王一拜。”
白起大感惶恐,连忙站起还了一躬:“赳赳老秦,共赴国难!我王信得白起,白起便当赴汤蹈刃,死不旋踵!”
“言重了。”宣太后笑着,“揣着个必死的心去打仗,能有个好?只能是敌手死,老秦人要好好的给我回来,谁个也不能少。记住了?”
白起慷慨正『色』道:“太后教诲,原是正理。白起铭刻在心:只能教敌手死!”
“便是这个道理。”魏冄接道,“你有甚个请求?一并说。”
“为将者,唯求兵符而已。”白起简洁非常。
宣太后一如既往地挂着笑容道:“国君以为如何?”秦昭王慨然拍案道:“大兵压境,邦国存亡,这场大战非同寻常。我看,但凡彰显大将权力威仪者,尽加白起。”魏冄欣然拍掌:“好!我也是这番想头,不谋而合。”白起分外冷静,向秦昭王一拱手道:“大将权力,臣坦然受之。至于彰显威仪,白起却以为不必了。”宣太后笑道:“这却为何?不是说大将威仪,震慑三军么?”白起拱手道:“将之威仪,有才则自立。我军将士历来朴实无华,仪仗礼节过盛,上下反多有不便。这是白起肺腑之言,尚请我王、太后明鉴。”魏冄哈哈大笑:“白起啊,你偏是没说一条:碍手碍脚,自己别扭。可是?”白起局促笑道:“原是我村气太重,确是有这个想头,不敢欺心。”宣太后听得大是高兴,笑着赞叹道:“不受虚赏,论功任职,我早听说了白起这番秉『性』。大丈夫本『色』,要说村气,这村气好也!”魏冄一拍书案道:“便是这般,不说了。明日白起回归蓝田大营,后日秦王亲临蓝田。”
白起一拱手道:“禀报丞相,我要连夜赶回蓝田大营。”
秦昭王关切道:“如何这般紧急?总得沐浴歇息一夜。”
白起匆忙道:“我已让铁鹰锐士先期回营,约定诸将今夜等我会商敌情,不能耽延。”
“如何?你没带护卫,自个儿几百里回来?”魏冄分明是惊讶责备兼而有之。
宣太后一声叹息,悚然动容道:“来人,立即将我的燕山红牵来,给白起坐骑!”白起尚未说话,老内侍已经答应着匆匆去了。秦昭王立即大步走出书房,在廊下对当值将军高声下令:“立即派定一个百人骑士队在宫门外等候,护送左更去蓝田!”转身之间,一声悠长的骏马嘶鸣,宣太后那匹火焰般的燕山红便到了宫前车马场。白起向宣太后三人深深一躬,大步出了偏殿书房,飞身上马,风风火火出宫去了。
听着马蹄声渐渐远去,宣太后低声问道:“白起成婚了没有?”魏冄一怔道:“没有问过,太后想收女婿?”宣太后一笑:“我是说,该当问问,有则罢了,没有么,事情自然是我的了。”魏冄道:“还是太后周到,这件事我来问问。”宣太后啧啧笑道:“你忙你的大事,这种事我在行,不用你管了。”魏冄知道宣太后长于秘事,便道:“也好。我便告辞。”说罢匆匆出宫。
清晨,当太阳爬上东方山塬时,全副王室仪仗隆重地出了宫门,在那条宽阔的正阳街缓缓行进,直走了半个时辰。咸阳城万人空巷,从王城宫门到大城门外的白石桥,拥满了观望的百业人众,其中多有留下来没走的山东商人。万千人众默默凝望着青铜轺车上的年青国王与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威猛丞相,没有一声欢呼。仪仗但过,两边人众席卷跟随前行,仿佛依依相送,又仿佛忐忑不安,待王车仪仗到了十里之外的郊亭,原野上已经是人山人海了。秦昭王遥望茫茫人海,一时泪眼蒙眬了。突然,他从轺车伞盖下霍然站起,向四野民众拱手环礼一周,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国人父老们,大秦国战无不胜!”骤然之间,民众山呼海啸般地呐喊起来:“大秦国战无不胜——”“秦国万岁!”“太后万岁!”“秦王万岁!”连绵不断的声浪掠过原野,绕着秦昭王车驾隆隆远去了。
午后时分,辽阔的蓝田大营一片紧张忙碌。没有了晚『操』的号声鼓声喊杀声,覆盖山塬的军帐已经全部拔起;带甲战马已经装备齐整,喂饱刷光,马蹄已经全部用三层粗布包好,整齐排列在校军场,骑士们则在马下各自检查自己的长剑弓箭;除了面具与粮袋,重甲步兵的全副甲胄已经上身,正忙着相互查看,收拾好稍微能发出声响的松动部分;粗大的炊烟随风飘散,大锅炖肥羊的香气弥漫了军营。
秦昭王车驾到得营门,魏冄便笑了:“白起好利落,已经准备发兵了。”秦昭王从轺车上站起跳下车道:“仪仗马队留在营门,我与丞相骑马进营。”魏冄欣然道:“如此正好,不扰军营。”转身对王室长史吩咐道,“十名文吏随行,其余车驾护卫原地就餐等候。”
此时长史已经向营门将军出示了王室金令箭,军营报事斥候已经飞马进营禀报,待王室仪仗车马并一千铁骑护军散开在营外树林中时,便见军营内战车隆隆,白起已经率领十员大将分乘十一辆巡营兵车出了营门。参见礼罢,白起道:“启禀我王:巡营兵车一辆可载三人,请我王与随行臣工,一并登车入营。”秦昭王正『色』道:“好!入得军营,自是军法为上。”长史已经清楚,秦昭王话音落点,已经分派十名文吏上了战车。白起对随行大将们一摆手:“人各驾车,直入幕府。”十员大将“嗨”的一声答应,各自飞身跳上了一辆兵车。待白起亲自驾驭的载着秦昭王与魏冄的兵车一启动,十辆战车哗啷飞出,直向中军大营而来。
秦昭王魏冄与长史文吏等刚进幕府大厅,从各营飞马赶来的十三员大将几乎同时到达,在帐外与原先的十员大将会齐,在白起率领下铿锵进帐,“刷”的一声整齐拱手轰然高声:“参见我王!参见丞相!”
年青的秦昭王极是练达,在中间长案前虚手一扶,随和笑道:“众位将军请入座。白起将军,你还是到帅案前来。”白起答一声“遵命”,跨步走到帅案之前,转身高声下令:“众将入座!”二十三员大将“嗨”的一声,刷地分做两列坐在两排将墩之上,连铁甲叶片也不曾轻微响动。
“各将报名!”白起特意增加一道程序,为的是教秦昭王与丞相认识诸将。
“蓝田将军芈戎!”左手第一个年青将领霍然站起。
“中军副将蒙骜!”
“前军主将王龁!”
“后军主将王陵!”
“步军主将山甲!”
“骑兵主将嬴豹!”
“辎重将军胡伤!”
“斥候总领樗里弧!”
“弓弩营主将孟羽!”
二十三员大将连珠羽箭报完,白起又高声发令:“就座,听我王训示。”
大将们刷地重新落座,一个人般整齐利落。秦昭王手按着腰间那口大将们人人识得的镇秦剑,神『色』肃然道:“本王与丞相亲临蓝田大营,一则代太后激励全军将士,二则授左更白起统兵大将之权。此战,为大秦立国以来前所未有的一场大战,国命所系,存亡所在。诸将久经沙场,浴血百战,务必同心协力,在白起将军统率下大败六国,战而胜之。”
举帐轰然齐声:“大败六国!战而胜之!”
秦昭王一摆手:“长史宣书。”
长史捧起一卷竹简高声宣读:“秦王稷三年书命:左更白起,临危受命,统军出战六国联军。兹授白起龙符虎符左半,得调国中所有驻军;另授白起鹰符左半,得调都城驻军与王城禁军,并可在郡县临时征发。秦王稷三年秋月。”长史宣罢,满帐肃然无声。龙符虎符自不用说,那是所有统兵大将必须拥有的权力——可调动所有要塞关隘的正规大军迎敌。可这黑鹰兵符却是从来不授给任何将领的秘密兵符,它只能由秦国国君掌控,调遣的是都城与王城禁军以及一切秘密力量。权倾朝野如商君者,也从来没有被授过黑鹰兵符。如今连黑鹰兵符都授给了白起,如何不令将领们惊讶?一时间连白起也感到意外,愣在那里忘记了礼节。
魏冄拍案高声道:“王命如山!白起犹疑何来?”
“臣,白起受命!”白起不再犹豫,对秦昭王肃然一躬。秦昭王从两名文吏手中接过两只铜匣,郑重地交给了白起。白起正要谢恩发令,秦昭王却又解下腰间那口镇秦剑双手捧起:“左更白起,本王特授你镇秦金剑,军前处置大将,无须禀报。”白起这次却是毫不犹豫高声领命:“白起谨遵王命!”双手接过,交给中军司马架在帅案之上,幕府大厅顿时一片肃然。
“听丞相训示!”白起高声发令。
魏冄霍然起身道:“我只一句话:魏冄坐镇栎阳,征发督运粮草辎重,确保你等不少干肉,不少舂面大饼。若有一兵一卒挨饿,唯魏冄是问!”
这番话虽则简单,却实在是大大的不易。古往今来,为将者谁个不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谁又不知战事一旦旷日持久,胜败十有八九便在粮草。而今丞相立下军令状,且坐镇故都栎阳,那里非但是丞相的老根,更是关中军粮的大仓,凡此种种一想,将领们大是振奋,齐齐高呼了一声:“丞相万岁!”
魏冄哈哈笑道:“我万岁?将士们才是万岁,谁立功谁才万岁!”又伸手指点着两排将军,“魏冄没别的本事,记人记得准。你你你你你,一个个我全都记住了,班师之日,谁功劳最大,我喊谁三声万岁。一言为定,记住了?”
“记住了!”大将们憋住笑意,整齐地喊了一声。
魏冄转身对秦昭王道:“臣启我王,大军即将开拔,我等早走为好。”秦昭王笑道:“正当如此。说好了,谁也不要送。”说罢对着白起肃然一躬,“凯旋班师之日,本王亲迎将军。”慌得白起连忙还礼,抬起头来,秦昭王已经出厅了。
白起凝望着厅外遥遥远去的身影,静了静神肃然下令:“各将回归本帐,迅速将我王书令晓谕全军将士。一个时辰后,按商定部署分头开拔。”二十三员大将“嗨”的一声,立即大步出帐。
黎明时分,蓝田塬月黑风高。一队队人马悄无声息地开出了军营,急速散开在辽阔黑暗的原野,向不同的方向兼程疾进。身后的蓝田大营还是军灯高挑,刁斗声声,仿佛依旧驻扎着千军万马。
第117章中原之战
创世更新时间:2015…09…17 12:45:13 字数:4981
孟尝君听斥候禀报完毕,不禁愣怔道:“白起?白起是谁?”
春申君哈哈大笑:“噢呀孟尝君,左右是支滥竽,管他是谁,打败便是了。”孟尝君却皱着眉头不停地转悠,猛然一拍手道:“想起来了,张仪曾经对我说起过秦军趣事,有个千夫长叫做白起,秦武王与大力士孟贲、乌获,都在他卒下当过小兵,还有……反正此人非同寻常,有许多故事。”春申君更是乐不可支:“噢呀呀,故事顶得千军万马了?一个千夫长竟做了秦军大将,我看这秦国气数也没得几多了。”孟尝君道:“还是不能掉以轻心。秦国历来是兵争大国,崇尚耕战,一个人没有真本事,三军如何服他?秦国君臣如何放心他?那可是二三十万大军,不是儿戏也。”春申君笑道:“噢呀,认真打仗自然没错了。可要将这个千夫长说成大将之才,孟尝君可是走眼了。想想,七八年来,秦国可曾打过大仗?一个千夫长在袭击巴蜀啊、夺取宜阳啊这样的小仗中『露』出些许头角,如何便是大将之才了?我看,无非是辅助秦王夺位有功,才给了个左更爵位,实际职权才是个前将军了。这次,没得旗杆从筷子里挑,挑了这根粗筷子而已!”孟尝君不禁被春申君说得笑了:“说的也是道理,但愿这白起是个肉头,成就你我一番大志。”
俩人正说得高兴,中军司马匆匆来到:“禀报丞相:魏赵韩三将赶到中军幕府请战,不服上将军号令,上将军请丞相即刻前去。”孟尝君一惊,对春申君说声一起去,匆匆出帐上马,向田轸的中军幕府飞来。
原来,驻扎渑池的赵国大将司马尚最早得到秦军拜将的消息,立即马不停蹄地赶到魏营韩营。魏将新垣衍与韩将申差一听大为兴奋,异口同声叫出一声:“好!正当其时!”三人没有片刻犹疑,立即飞马宜阳,坚请联军主将田轸明日向函谷关发动猛攻。田轸本是无甚主见,只因与孟尝君议定要慎重出战,只是一句话回了过去:“三位将军少安毋躁。听俺说了:联军出战,须得六国大将会商决之,如何能说打便打?”三将大是不服,新垣衍赳赳高声道:“秦军一个千夫长,上将军畏敌如虎,何谈灭秦大业?若联军不动,我魏赵韩三军径自攻秦!”司马尚与申差也是一口声跟上:“正是,联军不动,贻误战机,我军径自攻秦!”田轸既拿不出高明方略,又是咬定不赞同三将贸然出战,四人在幕府吵成了一片。
正在此时,孟尝君与春申君赶到。孟尝君路上已经想好对策,进帐巡视一番,对三将厉声道:“六十余万大军做灭国大战,当谋划一个高明战法,务求一鼓全胜。战机越是有利,越是要一举成功,绝不能鼓勇『乱』战。不管秦军何人为将,秦国大军动向不明,函谷关易守难攻,联军协同尚无成法,贸然开战一旦受挫,三军锐气大伤,何人承担罪责!”春申君立即呼应:“噢呀诸位将军,目下一定要谋定而后动,务求一举成功了。大军奔驰疲劳,粮草尚在陆续运输,急于出战,分明不利了。”见三位大将似有不服,田轸沉下脸道:“俺上将军令,旬日之内,只做三事:养兵蓄锐,安置粮草,谋划战法。但有擅自出战者,立请回归本国!”
毕竟,齐国三十万大军是攻秦主力,孟尝君又是资深望重,三位大将只好悻悻去了。
好容易压下了一班悍将,已经是明月初升。草草用过晚饭,孟尝君春申君便与田轸商议攻秦战法。田轸出身行伍,从来没有统帅过六十多万大军作战,仅是率领三十万齐军西来,路上已经被各种军务搅得捉襟见肘,此时只有一句话:“丞相但说如何打?田轸发令便是。”春申君算得通晓兵法,可也是第一次做上将军,更有合纵兵败与屈原八万新军全军覆灭的惨痛经历,对秦军的神出鬼没与强大战力心有余悸,真要谋划打法,已将方才对秦军千夫长为将的蔑视忘到了脑后;再加对楚军战力心中没底,不想分兵,反复沉『吟』,只提出正面猛攻函谷关、吸引秦军来援、趁机聚而歼之的战法。孟尝君思忖再三,摇头叹息道:“不行,函谷关外险峻狭窄,大军无法展开。秦军两万,便能顶住我十万大军攻势,他不来援,你却奈何?”春申君一阵沉默,恍然笑道:“噢呀糊涂了!如何不去大梁,找信陵君了?”一言落点,孟尝君恍然醒悟,大笑道:“大妙也!走,立即去大梁。”
出得幕府,月『色』朦胧,夜风送爽。两人大是快意,堪堪上马,却见中军司马疾步走来:“禀报丞相上将军:齐王车驾来到营门。”
“齐王车驾?”孟尝君大是惊讶,不及思索,与匆匆出帐的田轸上马一鞭,迎到营门去了。春申君愣怔片刻,摇头叹息一声,径自踽踽回楚军大帐去了。
齐湣王这次是轻车简从兼程而来。齐国大军出动,他便出了临淄,移驾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