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藤碎碎片片地散在地上,往年积累的落叶早已腐烂,到处弥漫着股刺鼻的臭味。
贵妃坐在外面的台阶上,靠着斑驳的墙壁,闭着眼睛懒懒地晒太阳,右手还不忘轻柔地抚摸着高高凸起的肚子。她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脑海中幻想着还未出生孩子的模样,圆乎乎地、可爱之极,围在她身边不停地叫“娘亲,娘亲”,她又想慕容辽知道她为他生了个大胖小子后,高兴非常,马上下令恢复她贵妃的名号,还亲自来接她出冷宫……
一切那么美好,贵妃忍不住嘴角的笑意越发扩散,就是眼前的残垣断壁,以及臭味熏天,都没有丝毫影响到她。
“孩子,快点长,母妃可盼着你给我挣个好前程呢!”她嘴里呓语般念念有词。
麻姑上前来,不由皱了下眉头。虽已经是四月,可天还是有些冷,尤其是上午格外清寒,这要是损了龙胎,她如何担当得起。
正要训责贵妃时,她的目光忽而落到贵妃尖而挺的肚子上,豁然笑了起来。尖儿圆女,娘娘的肚子侧面看去确实很尖,恐怕十有八九是个儿子,那就是皇子了,皇上至今唯有子嗣,如果贵妃一朝得男,必定母凭子贵,而那个孩子就能顺理成章地做太子,她这个保护龙子有功的冷宫嬷嬷也能翻身了。
麻姑越想越美,双眼眯眯地笑起来,“娘娘,地上寒!”她忙搀扶着贵妃起来了。
“已经八个月了,再过两个月就要生产了,”麻姑盯着贵妃的肚子,喜滋滋地道,“现在是非常时期,娘娘可要小心才好。”
贵妃笑着点点头,道,“谢姑姑提醒,如果我能平安诞下龙嗣,姑姑居功至伟。”
麻姑郑重保证道,“娘娘放心,就是拼了我的老命,也要保娘娘母子平安。”
“眼看产期将近,姑姑可有准备?”贵妃担忧地蹙起眉头。冷宫的女子不能传召太医,连个稳婆都没有,她又不然贸贸然把此时告诉皇上和太后,真是令人忧心。
麻姑抿嘴一笑,胸有成竹地道,“娘娘只管安心养胎就是了,普通的稳婆可不见得比我厉害,到冷宫当值前,我就是负责接生的。”
贵妃喜出望外,道,“那就麻烦姑姑了。”
两人正说着,愕然间从里面疯疯癫癫地跑出个人来。
“嘻嘻,你追我啊,你追我啊……”蓬头垢面、浑身破烂的女子一边跑,一边朝后望,咯咯的笑声响彻整个冷宫。
贵妃心中一紧,麻姑也不满地皱了皱眉头,忙扶贵妃往旁边站了站,以免被撞道。
女子像阵风似的从她们身边经过,贵妃还未来得及反应,忽而另外一红衣女子也“咚咚咚”地跑了过来,且比刚才那个女子跑得还快。
猝不及防,那红衣女子一下子撞了过来,麻姑扶着贵妃的手顿时被撞开了,由于冲击力太大,贵妃踉跄两下,摔倒在地上,即刻捂住肚子,大声呼痛。
天,她竟然没有留意后面还有个人!来不及懊悔,麻姑忙附身查看贵妃的情况,只见她脸色霎时惨白,唇色全无,身下还淌出小滩血水来。
麻姑吓了一跳,心都几乎快要蹦出来了。
把贵妃撞倒的女子停下脚步,呆呆地看着贵妃,旋即吃吃笑了起来,指着她腿的位置,嘿嘿道,“红色的,有红色的,跟我的裙子一样。”
麻姑七窍生烟,恨不能将红衣女子撕碎,只这时哪里顾得上惩罚她,沉着脸,大声吼道,“滚。”
红衣女子身体一抖,再不敢说话,顿了几秒,转身一溜烟地跑了,跑几步远后就开始“哇哇”大哭。想来是平日里麻姑经常惩罚她们,故而她们十分惧怕麻姑。
一阵阵的绞痛自身下传来,让贵妃痛不欲生,可此时她偏还想着孩子,凄厉道,“姑姑,一定要保住我的孩子,保住我的孩子。”
“你放心,没事的,没事的……”麻姑反复强调道,也不知是安慰贵妃,还是安慰自己。
定了定,麻姑颤声道,“娘娘,你忍着点,孩子现在就要生了。”羊水已经破了,还流了血,除了生再别无他法。、
贵妃用力咬着嘴唇,点点头。无论如何,她必须熬过这关,冷宫的生活才大半年,就锻炼了她坚强的意志力。
“你忍一下。”
麻姑急切说完,匆匆忙忙地跑进去,找了一些纱布,找了把剪刀。
贵妃的身体无法挪动,再顾不得许多,麻姑把纱布塞到贵妃屁股下面,又塞了些到她的嘴里,然后抬起她的双腿,大声喝道,“用力!”
两手反抱着身后的柱子,贵妃使出全身气力,把孩子往外推。奈何冷宫的伙食极差,这些日子,贵妃清减了不少,这会那点力气简直是杯水车薪,根本不够用。
麻姑急得团团转,幸亏在房间里找到了点发霉的小片人参,别无他法,只能暂时先给贵妃含一含,好补充点体力,希望能把孩子生下来。
虽然人参有些发霉,也只一点须须沫沫,可药效还在,含着后,贵妃顿觉精神许多。
“为了你的孩子,为你的前程,再用力。”麻姑激励道。
贵妃的脑海中骤然浮在做贵妃时众星云拱的春风得意,忽又想起冷宫的贫苦,被人奚落,被人遗弃的寂寞羞辱,泪水夺眶而出。或许是麻姑的话起了作用,或许是人参发挥了功效,她忽然如同神助,不知从哪里来了股力量,仿佛破茧而出从胸口直直地往下奔腾。
“啊……”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如鬼哭狼嚎般响彻云霄。
贵妃蓦然感觉肚子一空,有个东西从下面滑落出来。
“生了,生了,是活的,是活的!”
贵妃松了半口气,只觉仿佛劫后余生般,百感交集。
麻姑欣喜若狂,来没有来得及捡脐带,就急急忙忙地看像孩子的重要部位,怔了半秒,欢呼雀跃道,“是个男孩,是个男孩。”
贵妃心中的重石猝然落下,激动得热泪泛滥。她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她终于熬出头了。
麻姑忙拿出剪子,剪了脐带,然后把孩子倒过来,重重地拍了拍他的屁股。
“哇……”清脆的哭声响彻天际,余音缭绕,仿佛永不会绝,起码在贵妃心里这声音是终生难忘,那是重生的喜悦,是希望的源泉。
“把孩子抱过来给我看看。”贵妃吃力地抬起头,病病殃殃却精气十足地道。
麻姑呵呵一笑,越看这孩子越喜欢,圆圆的脸,饱满额头,漆黑大眼,小挺鼻子,煞是好看,跟皇上一点都不像,倒和贵妃十分神似。
“孩子像你,长得极好看,”麻姑把孩子抱到贵妃面前,柔声道,“虽只八个月,却健康得很,刚才的哭声可是中气十足。”
无论麻姑说得再怎么好听,都不及亲眼见到。贵妃痴痴地看着已然陷入熟睡的孩子,清丽张扬的脸上忽而绽放出母性的光辉,让她平添了几分圣洁之美。
“真好!”贵妃低声咕哝,嘴角悬挂着满足的笑容。
“娘娘,奴婢先把你扶进去吧。”麻姑殷切地道。贵妃平安生产,她连称谓都变了。
“姑姑是我的恩人,没有外人在的话,我只当姑姑是姐姐,哪有姐姐在妹妹面前自称奴婢的?”贵妃诚恳道。
麻姑欢喜一笑,道,“多谢娘娘抬爱。外面风大,小心身子,染上了月子病可是不得了的,我先扶娘娘进去再说吧。”
贵妃点点头,麻姑忙把孩子先送进去,才出来搀着贵妃进了房间。这房间是麻姑特意为贵妃准备的,只她一人住。
扶贵妃上床后,麻姑又把孩子放到她身旁,道,“娘娘诞下龙子,这是天大的喜事,我这就是禀告太后和皇上。”
麻姑正准备离去,就被贵妃叫住了,“等一等。”
“娘娘怎么了?”麻姑诧异地问道。
“等过阵子再禀告皇上和太后吧。”
“为什么?”麻姑大惑不解。
“姑姑也知道,这后宫是个如狼似虎的地方,每个人都恨不得能吃了对方,如今皇上五子,只我一人诞下龙子,必然成为众矢之的,到时候纵使皇上太后爱护,也难免又顾忌不到的地方,恐孩子被人加害。况且皇上的为人姑姑怕也有耳闻,并不是个念旧的人,现在宫中已有了位新封的彤贵妃,我如果出了冷宫,该如何自处?”
“贵妃之上还有皇后呀,娘娘为皇家立下这么大的功劳,皇后又一直未有所出,皇上和太后未必不会将娘娘抬上后位。”麻姑道。
贵妃抿了抿嘴,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不会,皇上不会封我为后。”这也是她才想通的,孩子生下之前,她也幻想过借这个孩子荣登后位,只是稍加一想,便知这是不可能的。
沉吟少顷,贵妃接着道,“我没有娘家势力扶持,况且现在的皇后娘娘虽然多年无出,可是颇有贤名,又有个做相爷的爹,这是我万万不及的。如果我现在回去,只能封个妃号而已,处在皇后彤贵妃之下,皇后还好,彤贵妃必然不甘,定会千方百计地加害我的孩儿,我不能冒这个险。”
“那难不成就这样一直瞒着,要瞒到什么时候?”麻姑急声道。
贵妃勾唇一笑,道,“放心,用不了多久。我很了解皇上,他想来喜新厌旧,你也跟我说过,彤贵妃是个骄纵的主,虽然长得漂亮,可后宫里从来不缺漂亮女人,过段日子,皇上也就厌烦她了,再者太后也不能容忍她很长时间,到时候降她位份,或者打她入冷宫,都是轻而易举的事。”她以前就是没有想通这些,锋芒太露,才会落到今日地步,如果平日里能太后皇后打好关系,出了事,她们能帮忙求了情,或许就不是这个结果了。
不过好在上天佑她,终意外得子。贵妃长长地暗舒了口气。
麻姑恍然点头,得意笑道,“娘娘想趁那个时候一跃而出,取而代之。”
贵妃默认地笑笑,瞬息叹道,“我想过了,以我的身份,这一生都做不了皇后,顶多只能做了贵妃,再好点,等儿子当上皇帝后,能做个太后,那样也算是出头之日了。”
“娘娘宽心,皇后多年未有所处,想必不能生育,那娘娘的孩子就成了位分最好的皇子,且还是长子,最有可能继承大统。”
“姑姑,这话万万说不得,皇上还年轻,听到这话纵使再疼爱这个孩子,恐怕也会起杀心。”贵妃慎重嘱咐道。
“娘娘放心,我不过跟娘娘白说两句,外人面前可不敢透露一个字。”
……
“二娘……”才走门口,柳夫人就脆声喊道。自从知道烟如丝还活着后,她心情就好了许多,这几日想起白慕云之事,便想过来看看封二娘,问问她白慕云是否来过。
目光往屋内一扫,首先看到白慕云,柳夫人大喜,“塔拉”两字差点冲口而出。再看到韵音时,忽然愣了下,即刻想到在王府见过她。
没想到柳夫人会来,封二娘比白慕云和韵音还震惊。她和柳夫人潜入郡城快十年了,可一直是派中间人暗暗联络的,从不曾见面。
“公……”封二娘错愕地张了张嘴,忽然意识到不妥,忙改口道,“姐姐,你怎么来了?”
姐姐?韵音眉梢高吊,心里越发迷糊。
“二姨,既然你有客人,那我和韵音就先走了。”白慕云拉着韵音道了声就匆匆地走了。
直到出了流光溢彩,韵音才反应过来。她的目光慢慢地移向白慕云紧紧攥着她的手,血色顿时冲上脸来,刚才还没有察觉,这会倒是羞涩难耐。她还是第一次被异性牵手呢?这种感觉好奇妙,让人呼吸都变得困难,脑袋不会思考,目光变得迟钝,浑身如棉,软得像虚无缥缈的空气。
“韵音。”白慕云转过头,看到韵音再发呆,忙顺着她的眼睛看去,赫然发现紧紧扣在一起的两只手,顿时怔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心剧烈地挑着,仿佛随时被挣脱骨头皮肉的束缚,蹦到他的面前。紧张过后,心头又涌上股芳草般的香甜,让他如沐春风,如飘荡在空中,如炎炎夏日置身清凉湖水中,如刺骨冬天坐在炉火前取暖,幸福满足,一时间,天地万物都宛若消失了,苍穹只剩呆然杵立的彼此,还有那份心动。
空气骤然凝固,街上的人群好似忽然消失,两人徐徐前行的脚步忽地停顿。
好像过了一世,又好像只眨眼功夫。白慕云首先开口,“我……”她是不是像他这样紧张开心呢?应该是吧,她没有生气地甩开他的手,没有大骂他流氓,然后给他记狠狠的耳光……这证明她也喜欢他吧。
韵音脸似霓虹,艳若春花,察觉白慕云也盯着那,便忙移过目光,小声道,“街上人多……”
“啊?”白慕云一头雾水。
韵音惺惺然皱了下眉头,低头忸怩道,“我的手。”真是个呆瓜!
“哦。”白慕云这才幡然醒悟,急急忙忙松开韵音的手,却又十分不舍。
韵音低头不语,直直地往前走。
恐她太过尴尬,白慕云佯装风轻云淡地道,“我上次跟你说遇到个故人,你还记得吗?”
韵音点点头,依然不敢抬首。
“那个故人就是柳夫人。”白慕云哀怨地叹了口气。
怪不得柳夫人看到白慕云时激动又高兴。韵音暗道。
“很久以前,快二十年了吧,那时柳夫人,二姨,还有我娘,是很好的朋友,她们关系很好,只是后来发生了些事,一些很不愉快的事……”白慕云欲言又止,眼中倏忽盛满悲凉。
韵音想起上次白慕云跟她说的话,顿时明白过来。怪不得当时他那么纠结,想去见,又望而生怯,踌躇不已,原来还有这层关系,听白大哥这语气,看来这事他极不愿回忆起来,应该很痛苦吧。
“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韵音抬起头,喟然劝道。
白慕云凄苦一笑。他何尝不想过去,只是有些事总是萦绕心头,挥之不去,莫若奈何!他暂时也不想把个中缘由都告诉韵音,不是想刻意瞒着她,而是不想让她也跟着难过。
“公主,你怎么过来了?”白慕云和韵音一走,封二娘忙给柳夫人行礼。
柳夫人急忙把封二娘扶起,道,“我们姐妹之间,何必如此多礼,还是叫我莎莉好了。”
“莎莉……”封二娘忽而思绪万千,感慨不已,声音都有些哽咽了,多年不见,她们都不再芳华少年,岁月如梭催人老!
“二娘,看到你跟塔拉这么好,我真是高兴。”
封二娘吃惊道,“莎莉,你一眼就认出塔拉来了?”
柳夫人哑然失笑道,“就是我告诉你在这的,我能不知道吗?”
“他没告诉我呀!”封二娘疑惑不解。
“他是还在生我哥的气呢!”柳夫人幽幽地叹了声。
“那件事也不是你的错。”
封二娘说着,忽然想起来,笑道,“对了,那孩子现在改名了,你就叫他慕云好了。”
“慕云?”柳夫人细细品味,笑道,“真是个好名字。”
封二娘笑着点头道,“看到他现在过得这么好,我真是高兴。他今日还特意带中意的姑娘过来给我看,刚才你也看到了吧?叫韵音,人长得好,性子又好。”
柳夫人瞠目结舌道,“你知道她是谁吗?”
“怎么了?”
“她可是个丫鬟,怎么配得上塔拉?”
“你怎么知道的?”
柳夫人肃然道,“我在三王府见过她,她是我女儿的贴身丫鬟。”
封二娘无所谓地笑笑,“丫鬟出身又怎么样?只要慕云喜欢就行,况且慕云现在也不过是个白丁,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
柳夫人不同意地紧锁眉头,“身份还在其次,关键是她品行不好。”
封二娘敛了笑容,神色凝重地道,“莎莉,这话可不能随便说的。”
“难道我还会骗你不成?你没有听过关于三王府的留言吗?”
封二娘摇摇头。
“三王爷慕容凛和婢女苟合,三王妃负起而走。这婢女就是韵音,三王妃就是我的女儿。”柳夫人异常炎肃地道。
封二娘满脸愕然,无法置信地道,“怎么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