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没人可用,只得把自己能调动的人马都拉上凑数壮声势;作为内殿直都虞候也有一定的兵权,但他刚刚上任,不能为了一点个人的小事就在军中托大。
内殿直都指挥使是王审琦,听说也是刚升上去不久……高平之战到晋阳之役两场大决战中,不算战损,光是官家砍的自家朝廷的将领就不下百个,被降职惩罚的也不知道多少;留下的大量空缺,造就了一大批军中新贵,也是柴荣上台后重新洗牌整顿军队的第一步。
柴荣做事大手笔,至少从上台后的一系列作为就看得出来,胆识极大,攻略简单粗暴又极有效。决意亲征赌上国运是序幕,接着大量在禁军中换血是起手;而且看起来事儿还没完,不是那么容易就安稳的。
不管怎样,反正这个王审琦什么来头,是什么样的人,郭绍两眼一抹黑完全不知道。平生就见过一次,在陈桥驿刚被任命内殿直都虞候去“拜码头”,前后没说几句话。
于是郭绍打算在内殿直先低调一点,瞅瞅状况再说。当然不会为了屁大一点事就去要军队。
倒是上午在殿前司领东西时,碰巧遇到了王审琦,郭绍自然与之交谈,态度非常客气。
郭绍拿着任命状去官署,领到了不少东西,官服、甲胄等个人用品,另外还有杖、伞、轿、牌、锣等乱七八糟的一堆东西,好几个人帮忙搬运才拿走。郭绍隐约了解过这青伞好像是文官用的玩意,五代十国简直不讲究礼仪的严密,各种东西都有点混乱……不过禁军武将既然能兼领州刺史,或许这伞是刺史用的?领完了,居然还发五十贯安家费。
殿前司的一个吏员带着一群差役把郭绍的东西搬出来,然后遇到了在宣德门外等候的一帮人,便把东西交接了。左攸、杨罗二人带着亲兵十七人,按照郭绍的意思都穿常服,不带兵器。
左攸干过文官,便在那里分东西,教大伙儿的队伍位置。
就在这时,忽见马行街那个方向来了一大群衣甲鲜明的骑兵,个个披坚执锐,并举着军旗,整整齐齐地向宣德道开进。
郭绍站在那里瞧了一会儿,等马兵走得近了,渐渐认出当先二人,其中一人不是王审琦么?再看清旗帜,果然是内殿直的军旗。
他忙叫大伙儿让路,等内殿直的主将部队先过去,并在路边做好准备向王审琦执礼。
郭绍刚刚抱拳,王审琦就高高抬起右手,示意军队停下来。
王审琦从马上跳下来,径直走到郭绍面前。郭绍便握拳拜道:“末将见过王都使。”
“哈!郭虞候。”王审琦一脸笑容,至少看起来态度是相当和善的。郭绍希望他是真的和善……不过想来应该问题不大,二人虽然从前不认识,但也没结怨,他王审琦不好好地做都使,和自己的副将过不去作甚?唯一注意的不过是此人的品行、性格什么的,就看好不好相处。
这时王审琦又道:“早上在殿前司官署里见到郭虞候领东西,叫人打听了一下。原来郭虞候这是要风风光光去接人啊?”
郭绍听罢,心道:这厮好坏暂时不知道,但他一定有点八卦。
郭绍便报之以轻松的笑容:“是,末将是有这个打算呢。”
“哈哈!”王审琦不知怎么很开心,指着身后的一众骑兵道:“人多才有声威,郭虞候带那点人,不够。这是东班第一都的两队人马,杜成贵、第一都军使,让他带人马护卫。”
王审琦后面的青年武将弯腰执了一礼。
郭绍听罢愣了愣,心道:王审琦是上官,算不上巴结自己,但如此作为必定算得上示好。
当下便高兴地抱拳道:“这如何使得,叫王都使亲自带人过来。不过是末将的一点私事,算不得要紧。”他一边说一边稍微琢磨,便干脆地领了好意,“多谢王都使!改日请王都使喝酒以表谢意。”
王审琦大方地挥挥手,又道:“那我先告辞了,改日到军营再叙。”
“王都使请慢行。”郭绍忙客气道。
当下他的心情好极了!在这五代十国,原本就是个举目无亲的地方,连父母都没得倚靠,现在王都使都来示好,当下心中大爽,觉得道路是越来越宽了!
内殿直不是正规野战军,人数完全比不上通常的一个军,分东西四班、各两班。这个东班军使(一都军队的长官,步军一般设都头,骑兵一般设军使)杜成贵,本来军职不高,但内殿直一班兵本来就不多,所以他手里一都马兵还是有点实力的。郭绍保持着上峰将领应有的姿态,然后对杜成贵还算客气。
一众人立刻从二十来人,猛增到七十多人。队伍立刻变得浩浩荡荡的。轿子是红顶盖,四人抬,亲兵们穿着常服,抢着抬轿子。郭绍先进轿子里换了刚拿到手的衣服,他顿时想到昨天黄老头的表现,换甲胄反而叫老百姓不好认,很多人不懂得看抱肚甲上方的花纹辨别;反倒是并不那么有权力的文官官服,老百姓认得官服。郭绍便干脆换上了官袍,把漆纱帽也戴上。
换好后刚出来,便让众将士哄然大笑。
郭绍不予理会。他是不坐轿的,一般在京城里只见文官、勋贵或妇人坐轿,一个武将懒得坐轿,上马便走。
仪仗队伍准备妥当,便向内城南口朱雀门开拔。朱雀道相当宽敞,就算有一大群车马,也不会占道;不过行人见此排场也远远回避,不敢挡路。
大伙儿过了龙津桥,向左一转,前面的人便敲起锣鼓来,嚷嚷道:“闲杂人等,回避……闲杂人等回避!”
一队衣甲鲜亮的铁骑兵整齐划一地拿着缨枪开道,接着两个举着木牌子的随后,一块上写“肃静”,一块上写“回避”,后面还有牌子,写的是郭绍的官职。中间郭绍带着一顶轿子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商业街。
这条街根本不是交通要道,哪个当官的吃饱了撑的才从这里过。一时间匆忙让道的、收地摊的把街面搞得乌烟瘴气。正值中午,街面上的人非常多,有的已经匆匆在吃午饭了,都跑出来看稀奇。人们被驱赶到路边,街边一时间挤满了人。
郭绍心道已经搞成这样了,索性豁出去胡搞一通,当下便坐在马上抱拳对一众老百姓道:“本官郭绍,新任内殿直都虞候、乾州刺史!以前本官就住这儿,可能在场的邻里不少都认得本官,哈!”
他说着说着自己都笑了:哪个当官的会在大街上和百姓说这种废话?
但只有他一个人有笑容,大伙儿都既害怕又忍不住好奇地围观这霸气的排场,这么多骑兵护卫?
就在这时,忽然斜地里跑出来个妇人,猛地跪在路边,双手举着张状纸,大哭道:“冤枉啊!冤枉啊!青天大官爷为草民做主!”
郭绍脸上一黑,愣在那里。旁边跟着的罗杨等人也是面面相觑,想笑却憋着,可能他们看那妇人哭得惨,总觉得笑出来不合时宜。
郭绍心道:娘|的!我能管诉讼?
朗朗乾坤青天白日。百姓才不管你是什么官,他顿时下不了台,便看向左攸。左攸淡定地走上前,伸手就把状纸接了,朗声道:“晚上酉时,到开封府门前来,我帮你递讼状。”
妇人忙道:“天呐!真见到青天了!”
幸好左攸机灵,郭绍摆脱了这狗拿耗子的事,下令仪仗卫队停下来。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矫健地跳下马,步行至铁匠铺前,门板已取了两块,走了进去。
里面仍旧到处都是些炭渣、铁器,玉莲已经端坐在凳子上等着了。她的脸颊绯红,穿着一身没补丁的布衣裙,显然不是新的、是以前就有的衣裳……女子真是难以理解,以前她都穷成那样了,却依旧有一套看起来还行的衣服。郭绍也顿时醒悟、发现一个疏忽,怎么不给她钱先准备一身好衣裳?
“郭郎……”玉莲抬起头看着他,声音在微微颤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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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大人不记小人过
破落的风箱,烟熏的灰黑墙壁,胡乱堆放的半成品铁器、煤渣。她就像那重重尘土中的珍珠。
她的双腿紧紧并着坐得很端正,手拽着自己的衣角,丰腴圆润的胸脯因激动或紧张上下起伏,呼吸有些沉重。她这样看着郭绍,一双明亮的杏仁眼,眼神里流露出复杂的感情。似乎很兴奋、很期待,却有带着些许胆怯,泛着红晕的脸颊和抿着的朱唇好像呼吸困难一般。
玉莲的皮肤白净,但还没到如羊脂一般的地步,可能因为生活环境的关系发迹、眉间等细微之处不修边幅,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却不能常见的邻家漂亮姐姐,亲切得仿佛伸手可及。她不仅亲切,也有着邻家姐姐一般的幻想、小心思和小心眼,甚至一些虚荣心。
她受到过伤害,吃过苦,走错过路……就像郭绍前世的姐姐,这种奇怪的感受让郭绍难以自持心底最深处的情绪。虽然他仍旧能保持理智:相隔千年,两个人没有任何关系。不过理智与情绪无关。
郭绍心道:这样美丽的女人,无论她有什么样的过往,却在这里熬了长达数年的青春岁月、认真地活着,她将要离开这里。
“还有什么舍不得的么,准备好了没,车仗已经到了。”郭绍道。
他觉得玉莲当然愿意离开这里。去更好的地方,过更好的日子,只要是食人间烟火的凡人都不能免俗,显然玉莲并不清高。
郭绍从晋阳回来得到了巨大的好处,这几天都沉迷于兴奋之中;因为他也不能免俗,对于出人头地的欲|望根本就无须掩饰……满足欲|望,显然是一件极其快乐的事。如果有人分享,快乐将得到升华。
但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分享的。刚才在门外抖威风显摆的时候,郭绍认真观察过围观众的神色,揣测他们的心情……除了敬畏,只剩下漠然。你好不好关别人屁事,或许很多人巴不得你马上就横死,省得看你|娘|的显摆,比如昨天那个肥婆,她愿意你好?这些人,和他们分享能得到一点爽快感么?
如果出人头地了之后连一个愿意付出和分享的人都没有,连一个关心的人都没有,何尝不是一种悲哀!显然郭绍愿意分享的人,首先包括玉莲。
……“准备好走了么?”
“嗯。”玉莲站了起来,她的腰背竟然挺起了,昂起头跟着郭绍。不过她做做样子瞒得过别人,瞒不过郭绍,因为她跟得那么近,内心也有些惶恐吧,需要一个人给她支持。
她走得很慢,尽量保持着举止不出纰漏,郭绍照顾她也慢慢出门。
顿时“哗”地一声,前军马兵小队整齐地举起了缨枪,内殿直这帮人不仅是皇帝亲随战兵,常常也做样子货跟着皇亲国戚的仪仗壮声威,动作那是整齐划一相当好看。一下子把玉莲给吓了一跳,她的削肩微微一颤,脸上红扑扑的,但还是把持住了。
内殿直东班军使杜成贵一脸肃然,但早看出这厮是相当机灵的人。杜成贵一见郭绍接的不是年长的人,而是一个年轻妇人,当下就在马上把上身倾斜,执军礼道:“末将等恭候夫人移驾上轿!”连招呼郭绍都省了,可能这厮已经念头通达:此时对那女子客气,比拍郭绍的马屁有用。
玉莲红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围的百姓顿时哗然,一时间嘈杂不已,很多人都是认识玉莲的。她在这里住了几年,商业街上的居民肯定大多认识,甚至一些隔得远的,因为她名声差、市井间舌根又多,没和玉莲来往过起码也听说过。
玉莲这样的一个妇人,此时此刻的景象已经让人们不能自持……(确实有点毁三观,被人戳脊梁骨的妇人都能如此风光?还有没有天理了!)
“那不是玉莲么!”“哪个玉莲?”“陈家的……哎呀,不知道算了。”“小声点,你以前没得罪过她吧?嘿,王婶可得当心了,你背地里老说她坏话,她肯定知道!”
“你们说,那绍哥儿光宗耀祖了,怎么……不过玉莲真是长了那莫样,我早就说人家不是一般人儿。”
其中一个穿着破烂长袍的人却摇头道:“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荒草……”
拥挤在一块儿的,没人懂那文人说甚,但立刻就有人在那说:“年初说契丹和河东的人马都要打到东京来了,官家御驾亲征哩,那绍哥儿肯定是上阵立了大功,这才做上大官了!”“是啊,人家男人在外头打仗,家里妇人被欺负。”“那不是绍哥儿的妇人,以前陈家的……”
玉莲非常紧张,昂着头在众目睽睽下小心翼翼地走到了轿子跟前。
就在这时,忽见一个脑袋尖瘦的半老徐娘扑倒在街边,“玉莲夫人,您大人不计小人过……”一边求她一边用膝盖把身体挪到了玉莲的脚下,竟然一把抱住了玉莲的脚踝。玉莲眉头一皱,低头看,原来是杂货铺的李婶。
人们纷纷侧目,郭绍也笑眯眯地瞧着看戏。
突然人群一阵骚乱,只见一个肥婆娘奔了过来,二话不说,“扑通”一下就跪倒,一大堆肉像小山堆一样轰然趴在街上。这不是猪肉铺的老板娘么?或许是李婶的表现鼓舞了她吧,连李婶都怕成那样了,胖婆娘终于依样画瓢,正道是一只鸭子上岸、一群鸭子就会跟着上。
“俺错了!俺错了!”胖妇一跪下来,比李婶更狠,咚咚直磕头。接着她又用那粗声粗气的嗓门喊道:“玉莲啊,你可不要叫人杀我!”
玉莲直着脖颈,连正眼都不看她们,只是用余光俯视二人,终于开口说话了:“我根本就看不起你,就算你们以前欺负我,我也只有鄙夷。”
“是,是。俺们怎敢和玉莲您比呀!您不计较了?”
玉莲又轻轻说道:“你连嫉妒我的资格都没有,我懒得和你计较,放手!你碰到我的脚让我很厌恶,嫌脏!”
李婶急忙放开手,玉莲走到轿子后面。郭绍的动作很有点现代绅士一般的装模作样,主动为她掀开帘子,并伸出有力的胳膊让她做扶手上去。
被一个身穿官服头戴乌纱的人躬亲照顾,被两列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士恭候。在拥挤的人群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她的身上,有了强权者的衬托,一时间玉莲就像一个高贵的贵妇、成了万众羡慕的焦点。
她豁出去了,起码在这一刻,哪怕仅仅在一刻,她没有了自卑、没有了伤心。见郭绍伸手臂,她便顾不得许多,坦然地轻轻伸出手扶住郭绍的手臂上轿,她的掌心里有茧子,但人们看不到,手背却比较白净……对,要把自己最光鲜的一面露在人前,把艰辛的茧子默默藏在手心。
她最后回头看一眼铁匠铺,目光一扫,又看到了一个认识的人,街道里边的楼上,那个娼|妓。涂脂抹粉打扮得妖里妖气,这贱|人!已经沦落到成为在家里接客的暗|娼,还不忘在人前践踏玉莲的自尊,说“她迟早要接客,接客也甭想和我抢生意,没那姿色”。不要脸的贱|人!一脸的粉就是姿色?哼!现在怎么样了,只能躲在窗户后面悄悄看,都没胆子出来!
玉莲上轿了,轿子调了个方向,拿牌伞的人换位置,后军作前军开道。
郭绍也翻身上马,就在这时他忽然有个想法:如果是符皇后面对这些人,会是什么样子?她肯定不会和这些人说话,更不会允许别人碰到她。而且可以揣测符皇后的心思,恐怕人家根本不关心这些人是什么想法,怎么看自己……也许,这些市井七姑八婆在她眼里就好像一群蚂蚁?人会在乎一群忙着搬家忙着一点蝇头小利的蚂蚁对自己有什么看法么……
也许吧,只是揣测。毕竟符皇后从来都是锦衣玉食,哪怕兵荒马乱也从未坠落过凡间,她在世人眼里根本不是人、而是仙女一样在天上遥不可及的存在。
但玉莲完全不同,她今天装作若无其事,其实是忍着没流于表面罢了,细看她的神情,细微之处真是丰富极了。她会生气,会伤心,会羞涩,会要面子,会想报仇……只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