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还放着水,忆萱看了看说:“哥哥先回去吧。”
她拎了一桶水来给种好的地方浇水,慕璟并没有回去,只是看着她,突然之间,这里又来了一个人,慕璟看到池皓有几分沉怒,池皓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低哑:“属下只是看看她,不会打扰她。”
慕璟没看他,只道:“希望不要逾越。”
“属下知道。”
慕璟沉默良久,微叹一口气:“其实,如果她愿意另嫁给你,我不会拦着。”
池皓怔了一下,很快又道:“属下从不会如此奢求。”
忆萱一捧一捧地洒了一个多时辰,正当她洒完最后一捧水的时候。
风飒飒而起,牵动了一片竹叶。
这是以前栽植的几株成熟翠竹,其中一片打着旋儿落到了忆萱裙边,竹叶一角已经泛黄,其余大半仍是油油的绿色。
忆萱俯身拾起,把它卷起的那一角给抚平。
竹叶本不是柔顺的,上面还有一些微小的细刺,可忆萱好像在抚平一方手帕,又好像是抚平紧蹙的眉头,那么专注,那么轻柔。
风更大了一些,树叶沙沙响起,吹起了比方才更多的叶子到她的身旁,忆萱回身去看。
竹叶婆娑,竹影微动,幽竹冷香自风中而来,她嘴角微扬,凭空而问:“萧翊,是你么?”
她愣了片刻之后,又恢复如常,慢慢朝等在一旁的慕璟走过去,池皓早已离开,她也并没有看到过他。
慕璟送了她回来,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忆萱柔声说道:“哥哥,我真的没事,你不必这样紧张。”
慕璟刻意说得舒缓:“我也不是紧张,只是有个人你或许该见一见。”
“谁?”
“池皓,他每日都来问你,很关心你,被我一概给拒了。”慕璟稍稍停顿了一下,“怎么说,他也是山庄的一堂之主。”
忆萱轻轻摇了摇头,“我现在或许已经承不起他那样讲话了,我和他斗嘴本来就说不赢,也没什么意思。”
慕璟欲言又止,最后方道:“其实他也不是故意来刺伤你的,况且上一次,寻血莲也帮了不少的忙,你也该谢谢他。”
忆萱说:“那么哥哥帮我谢他吧,替我转一句,要是他有任何的需要,我也会竭尽所能帮他。”
慕璟劝道:“你这段时间总是不见人,见一个人也很好,池皓也不是外人,你们也是不打不相识的,就当是替我见一下下属,你总会多说几句话吧,而且以前你们一见面话也挺多的,这样对你的情绪也有好处。”
忆萱轻轻摇头:“萧翊说过,要是我瞒着他见其他男人,他会不高兴的。”
听到这一句,慕璟顿时什么都说不出话来。
☆、君澈禅位
肃倡五年冬,肃帝君澈因连月忙于政务,身体难支大病一场,终日缠绵于病榻,早朝政事一概交给回朝不久的清昌王君炽,肃帝在长久的调养之下,才得好转。
已经成婚居于宫外的辰和公主回到宫中,连日来都侍奉着肃帝,待他可下床行走之时,辰和公主便陪着他于御花园中缓步而行。
两人的步子都轻轻的,只是走了一会儿,肃帝便觉有些累了,停在了长亭内歇息,看着亭外一池莲花,缓声道,“朕记得明日是你生辰。”
辰和站于他身侧,微微笑道:“臣妹可否请一道旨?”
肃帝答应了,伸手去拿案上的茶杯,茶杯之中装的是白水,肃帝已经多年不饮茶了,后宫之中也无一位妃子,地方所进贡的茶叶,都被肃帝一斗一斗地赏出去了。
都说肃帝无欲无求,似乎他从不偏好任何东西,初登基那一年尤喜赏夕阳,但是后来也就不喜欢了。
以前喜欢饮茶,后来也不喜欢了,甚至是厌恶了。
肃帝不喜花,尤其讨厌海棠,有一年一个宫女簪了海棠花在发间,肃帝看到后竟然勃然大怒,那个宫女无缘无故领了一顿杖刑,但是打到中途,肃帝好像又不忍心了,把这个宫女放出了宫。
但是肃帝好像很喜欢蓝色,有一年选秀实在避不过,肃帝还是去走了一下过场,他也只是正坐于大殿之上听下首的人一个个报着名字,途中连话都没有多说。
在他听不下去之时,起身欲走,恍眼看到了远处一个蓝衣女子,肃帝竟然看了很久。
下臣看到肃帝的不寻常之时,忙把那个女子传进殿中,但是待那个女子进殿之后,肃帝也就没再停留,径直离开了。
肃帝并不是暴戾君王,反而还是位仁君,朝臣百姓都是赞声一片,但是唯独后宫之上,肃帝行事难以让人理解。
辰和接过肃帝手中的茶杯道:“宫中好久不曾热闹一回了,皇兄身体也渐恢复,臣妹想在这御花园之中开一个小宴。”
肃帝的脸色虽不算怎么好,但是心情却好像还不错:“这等事,你自己做主即可,何必还请旨,嫁人之后倒是越发顾着虚礼了。”
辰和公主微微福一福身子:“臣妹如何敢这般便宜了皇兄,只是这宴会希望皇兄能来。”
肃帝皱了皱眉头,“你知道朕不喜欢热闹。”沉默了一瞬,又说道,仿佛千山之外传来的声音,“也确实许久不曾热闹过了。”
辰和公主一笑:“皇兄允了?”
肃帝起身,辰和公主忙去扶他,他微一摆手,唤了个内监过来,对辰和道:“罢了,你筹备吧,这一月辛苦你了,朕如何能不赏你个面子。”
肃帝离开后,辰和望着他的背影发呆,直到洛沧将军过来,朝她行礼才回过神来。
“皇上答应了么?”洛沧道。
辰和点头,轻微叹息道:“洛将军此法虽好,但是皇兄恐不会领情。”
洛沧似有些不忍,“总该要试试,或许皇上相中了也不一定。”
“那个女子有多像?”辰和看向洛沧问道。
“相貌只有五分想象,但是多年的栽培,神韵气质倒是很像,武功虽做不到,不过不过实招就看不出破绽,而且煮茶的手艺不比当年的云姑娘差。”
辰和把目光移到远方的树,树叶摇摇欲坠,她的声音也如叶子一般轻,却含着浓重的叹息,“想不到这么多年了,皇兄竟然还是放不下,那样一个空有姿色却无才无德的女子,以前我也只是以为皇兄只是为美色而动,竟没想到这一动便再无转移。”
洛沧在她身后说道,“论才德,她确实比不上那些官家小姐,不过以能力品质,也只有她可以与皇上比肩,只不过皇上不忍心。”
辰和不能理解,“怎么说?”
“云姑娘初离开的那年,臣也不能理解,便问了出来,皇上只是说是命运辗转无法挽留。只此一句就没有多说,臣也不敢多问。”
宴会虽然筹备得匆忙,但是对于皇宫的人,也可做的尽善尽美,肃帝还是来了,只是好像没多少兴致。
宴会的歌舞依序而入,起初都是极为柔和清扬的乐曲,待到所有舞姬退下。
奏出的乐声突然变得凌厉起来,还有几分江湖气,完全不像是出自皇宫乐师之手,肃帝倒是对这曲子有几分兴趣。
辰和公主低低看着他,一女子手执长剑破风而入,伴随着乐声来了一支剑舞,肃帝本来挑起的兴致在这个女子开始舞剑之际又散了,她的裙袂翻飞,长剑轻舞,都没有迎来肃帝的侧目。
他端着茶杯一点点喝着杯中的白水,辰和公主没想到可以失败得这么快,柔声问道:“皇兄不喜欢这支舞,臣妹便叫她退下。”
肃帝道:“无须麻烦,让她跳完就是了。”
辰和大为不解,逾矩说了出来:“她的容貌才能皆属上佳,皇兄何不留下,且她确实很像一位故人。”
肃帝没有一丝怒意,反倒细细道来:“手中的剑如何能用来做这些哗众取宠之事,朕知你心思,像又如何,即使一模一样也只是像罢了。”他微微笑了一下,似自言自语道:“或许当年她手中的剑,是取我性命所用。”
“皇兄。”辰和惊声唤了出来。
辰和忙令那边舞得畅快淋漓的女子退下,那女子恐也没想到就这样退场了,愣了半晌,辰和厉声道,“还不退下。”
就这样,这场筹划多年的宴会因为肃帝的兴致尽无而不了了之。
肃帝病情已多有好转,但却仍是把朝政交与清昌王,民间多传当今皇上有禅位之意,这个谣言没传多久,竟然成真了。
肃帝立于城楼之上,望着遥遥的天地一线,他问身旁的清昌王:“看到了什么?”
清昌王不敢妄言,据实而答,肃帝微笑颔首:“心中有天下才可当得起君位。”
清昌王有几分惶恐之色:“皇兄才是心怀天下之君。”
肃帝淡然一笑:“朕看到的不是江山,本就当不起。”
渊国肃帝君澈在位仅五年,让位于清昌王君炽。
肃帝在位期间,劝课农桑,撤减重税,境内百姓无不相赞。
有传称肃帝因一女子愿四海安宁,故此长久不起战事,在战乱四起的天下里,为渊国百姓谋得了一段不容易的和平。
因肃帝致力于民事,史官称之为圣君,又因其在位时短,而无重墨着彩,而唯令史官提毫挥畅的是,肃帝在位五年之内,后宫竟无一人,这是渊国首位未立后册妃的帝王。
说起这事,还有一段人人尽知算不得密辛的密辛。
肃帝在位第二年曾带回一个姑娘,恩宠过盛就欲行封后之事,岂料,一月后这个姑娘竟离开皇宫,君王登楼相送却不相留,除此之外,皇上身边再未出现过女子。
因此,也有人说,皇上之所以退位离朝,为的就是这个姑娘,甚至有人说这个姑娘早已嫁人。
渊国境内议论纷纷,肃帝也就得到了“无意江山,独慕美人”的美名。“无奈祸水祸住,糊涂君王君澈”的骂名。还有“红颜一朝拂过,君心多年不稳”的浑名。
不过,他究竟有无寻到当年那个姑娘,却无人打听了,因为君澈自退位之后,更名异姓,并未留于渊国,一骑赶往了祁国,两国之交,朝臣不敢多议,百姓更是讳莫如深。
☆、四年之后
又是一个繁花落尽夏日初现的时节,他一袭月白色长袍,走在郢州富丽不少的街道。
今天是灯会,郢州的灯会比庆州的灯会差远了,但还是吸引了不少的人,其中一对一对的男女尤为多。
人来人往中,他看到了她,她竟然也会愿意来看灯会了,她的衣着打扮和四年前并无多大差别,四年匆匆而逝的岁月,她竟无丝毫变化,而他,黑发都可以寻出好多根白发了。
她身边陪同的是她哥哥,临云山庄庄主慕璟,在他们前面还跑着两个小孩子,稍大一点的是男孩,女孩子牵着小哥哥的手,回头看着他们,而她只是笑着看他们,示意他们走在前面。
他慢慢靠近,却又没有靠得太近,小女孩牵着哥哥的手一直都很高兴,突然看到高高悬挂着的灯笼,转身跑回来拉着她娘亲的手指给她看,慕璟蹲下身来问她,“小晗想要么?”
小女孩真挚地点点头,慕璟一笑,掏出些银钱给了小贩,她对慕璟说,“买两个。”
慕璟笑她担心得多余:“我拿的就是两只的钱。”
小贩忙收钱就帮他取高处的两个灯笼,灯笼架得太高,看是很好看,只是取的时候就是个麻烦事了,小贩取的很是力不从心,几乎都要摔下来了。
她无奈摇了摇头,飞身而起,顺利地就取到了两个灯笼,转手交给了小女孩和小男孩,那方小贩还在不停地赞扬道谢。
叶漓的笑容已浮上唇角,她还是那样,一点都没有变,但好像又变了很多,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她一心在前面两个孩子身上,慕璟对她说:“你这么不放心,哪有逛街的样子。”
她一脸无奈的样子,“我可没说我想来逛,若非嫂子有孕,我才不跟你来。”
慕璟笑:“你愿意去的地方,人总是不多,小晗也该多见些人才好。”
她说:“你别担心她的性子,我觉得挺好,女孩子太闹了也不好。”
慕璟似有所思:“或许承了她父亲吧。”
她的步子稍微顿了一下,没有说话,又静静地跟着走。
人潮涌动,她走过一只只灯笼,走过还拿着灯笼的他。
是夜晚,再没有大太阳,没有她撑着的伞,没有不看路的她,没有她带笑的眼睛,他的手也再不会阴差阳错地就握住她。
她没有看到他,她走得不太快,但是一直没有留意过周围。
而他,似乎万水千山而来,只是为了和她擦肩而过。
正在他出神的时候,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在人群中寻找什么,刚好撞上了他,男孩子差点摔倒,他一把扶住了。
那个男孩子忙给他道谢,叶漓笑了一下;“小事而已。”
叶漓再抬头找她的身影,她还未走远,男孩子看到他目光所及,好奇地问了一句:“你在找萱姐姐么?”
叶漓讶然:“你们竟然认识?”
男孩子兴奋地给他说:“我们好多年前就认识了,我找过她,可是他的家人不让我进去,我还给了她留给我的东西,结果那个什么慕庄主出来了,差点拧断了我的胳膊,问了我好多东西之后,就叫我不要再来了。”
叶漓问:“是什么东西,可不可以让我看看?”
男孩子犹豫了,后又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行,萱姐姐一定不愿意我把她的东西交给别人。”
叶漓笑道:“她叫慕忆萱,那个慕庄主叫慕璟,她的家是临云山庄,他们不让你进去,肯定是因为你说错什么话了。”
男孩子立刻反驳:“没有,我没有说错什么,我只是说我要找萱姐姐,让萧哥哥教我功夫。”
叶漓不由神色一滞,转瞬道:“果然是说错话了。”
男孩子似是不想和他说下去了,“我要走了,去找萱姐姐,她肯定是很想我的。”说完又愁眉苦脸起来,好像是极力思索着什么,嘟囔道:“但是怎样才能让那个慕庄主不看到我呢?”
叶漓叫住他:“我教你一个办法。”
忆萱和慕璟一路往前走,却突然被一个撑着伞挡住脸的小孩子给拦住了,看他的样子是要拦住忆萱,忆萱倒是看好戏一般地把他看着,转而对慕璟说:“别让他们走丢了。”
慕璟点头,然后往前走,走到沈凡身边的时候,掌风一拂把他的伞给翻了过来,沈凡骤然失去了屏障,惊惧地把慕璟看着,忆萱一眼就认出了沈凡,忙道:“ 哥,别伤了他。”
沈凡闻得此言,往忆萱这边跑了过来,慕璟看了看,转身跟着两个小孩子去了。
“萱姐姐。”
忆萱蹲下来,轻柔地对他说:“怎么来了不直接到我家,还要用伞遮住,长得挺好的嘛,可以见人啊。”
沈凡有些委屈,低声说:“我去找过,可是慕庄主不让我进去。”
忆萱有些不解,但是一想也就心下了然,笑着说:“没关系,慕庄主不让你进去,姐姐带你进去,对了,你的父亲母亲呢?”
沈凡听到这里,顿时喜笑颜开了,不过说话的时候神色又低沉下去了,“父亲给人看病去了,母亲陪着去了,我就到了这里。”
忆萱莞尔:“你不会又离家出走了吧?”
“没有,没有,我只是想来看看。”
“好,到山庄给你父亲传封信,不然他会着急的。”
沈凡高兴地答了一声“好”,就往人群了看去,忆萱问:“还有谁跟你一路的么?”
沈凡一遍遍地看过去,可都没有找到,转过头来对忆萱说:“因为慕庄主不让我见你,刚才有个哥哥教我只要撑一把伞,慕庄主就看不到我了,但是现在……那个哥哥……不见了,他还说也要来见姐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