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澈看向她:“依我看,那人对你无礼,他代为惩罚也没有问题。”停了一停又道:“不过你要是说他错了也就错了。”这种话绝不是一代君王讲出来的话,若是渊国臣子听到,不定要给忆萱冠上什么样的罪名了。
洛沧早就明白皇上对忆萱的情意,却是没想过会这么深,登基年余,后宫依旧空无一人,历代帝王从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而他却做到了,还是那么理所当然。
忆萱愣了愣,她只是觉得那个妇女不过说出了大家心声,是那个运气最不好的一个罢了,看了看洛沧,轻微一笑:“我只是觉得这样一来,我们在这里是不能留了,今晚只能用这些干粮将就一下。”停了一下又问君澈:“你好像不太喜欢这些东西?”
“你是在问我?”这是忆萱难得的与他好好说话,没有埋怨没有疏离也没有刻意的恭敬,只有简单的商量,还有几分对洛沧无奈的情绪。
忆萱点头,君澈的笑容不自觉地浮现出来:“我很喜欢。”
忆萱抱起食盒,看了看没有动的君澈,又看了着还茫然的洛沧道:“快上车吧。”
又再日夜颠倒的过了一天,忆萱总是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地重复着。有时候醒了全身都是疲软的,她不想再睡下去,可是好像除了睡觉,她已不知道该做什么。就这样阖上眼睛努力地睡过去,就真的会睡着的。
有时候在她刚醒之际,君澈总会问她饿不饿之类的话,应该是一直在睡觉,没有浪费什么体力吧,只是偶尔还是会吃一点儿东西,没有正经地吃过一顿饭,竟也没觉得有多饿。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短暂的一会儿之后又开始行驶,忆萱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度醒来了,看了看身上盖着的袍子,拿起来递给君澈,君澈没有接,只道:“回宫再给我吧。”
回宫?忆萱惊异望着他,转头掀起车帘,早已不是青山绿水的景象,也不是街巷行人,而是重重殿宇。
☆、无意三宫六院
君澈带她走进长陵宫,他一进宫门,就惊动了宫里的人,众人都是忙不迭地行礼问安,安静了很久突然一下子嘈杂起来,忆萱一下子都不太适应,遑论是这么多人跪在她眼前,虽然这礼不是给她的。
无论君澈是快是慢,还是偶尔会停下来说一声“平身”,忆萱总能与他保持两三步的距离,既不亲近也不疏远。
君澈已经厌了这样的场面,不经意地侧头看到了忆萱,她很像是一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因为害怕跟在他的身后,似乎每一步都很小心,怕是得罪了人似的。
以前她在叶府的时候,也从未这般模样,那时候的她哪怕前面是龙潭虎穴,她也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或许是她的运气太过于好了,总能逢凶化吉,现在的她却每一步都行得这样艰难,是不是她真正的好运气在遇到了萧翊开启了,也在爱上了萧翊之后用完了。
或许此生他们能相伴就是莫大的福祉了,可是这样的福祉她无福消化,所以这时间给减短了不少。
君澈摒退了所有下人,刻意停下来等她并行:“你是要把长陵宫给打扫一遍么?”
忆萱有些茫然,朝着君澈示意的目光看过去,她还抱着他的外袍,因为袍子太长,衣角几欲拖到了地上。
纵观皇宫,恐也无人敢这样对待他的衣物吧。
长陵宫很大,空下来的寝殿也很多。
渊国重节俭,即使君王的寝殿也没有太过奢华,但是基本格局还是在的,君澈领她走入内殿,让忆萱随便选一间房暂且住下来,忆萱摇头笑笑:“你说过是侍婢,我和她们住一样的就好。”
君澈皱眉:“你也说过要嫁给我,如果你终会是我的皇后,侍俾之说又何必当真,就住朝元殿吧。”
忆萱正准备把衣袍给放在衣架子上,听到这句话却是心里一惊,差点把衣架给撞翻了,她从未往这里想,忆萱望向他,眼眸静静地,说得很认真:“我无意于皇后之位。”
“我也无意于三宫六院之多。”君澈说。
忆萱默默地把他的衣服给放好,天已渐亮,这个时候说早也不太早,说晚也不太晚,马车上肯定是难以舒适。
君澈在马车上很少睡觉,现在这个时候应该补一觉,可是他反倒是很有闲心地坐了下来说,像劳累一天终于可以歇下来了,从未有过的放松:“云梓,帮我泡杯茶吧。”
忆萱点点头,朝着君澈给她指的方向去拿茶叶,茶叶放的位置不低,她要踮起脚尖才可以够得着。
一手抱着茶壶,一手抱着茶叶,用小木勺往茶壶里添茶,显然是力不从心,架子上已经没有空余供她腾出手来。
君澈在她身后出现,替她拿住了茶壶,“添多一些,我等会儿要早朝。”
忆萱往里添茶叶的手停顿了一下,轻声说:“如果说提神,这君山银针的效用并不太明显。”
“不用,今天的朝事应也用不了茶来提神了。”君澈微服出宫已近十日,朝臣定然多有微词,折子堆得他已可以想象了,今天应该是没时间歇息了。
忆萱很善泡茶,煮茶的功夫更是炉火纯青,可这些师父当年认为是哗众取宠但又很是喜欢的技艺,她也渐渐不愿触碰了,有多久没有好好煮一杯茶了,有多久没有人赞一句她的茶了,这么多年,喝过她的茶的人总共也没几人,到如今更是少了。
原来不是茶生心境,而是心境煮茶,没了那率性快意的性子,又去哪里找这淡泊恬静的雅趣。
就像有人觉得这味道和草皮树根的味道是一样的,有人却非名茶不用,非上好之水不饮。她一直以为茶可以让人舒适,一味火,一捧水都要细细讲究的事物,定是有不同寻常之趣味,到现在倒是品出了另外一种味道。
郢州街头的乞丐定是觉得这茶不仅苦涩还费钱,都不如一碗白开水来得快意酣畅。世家贵族即使是渴极了,也不会随便喝一杯白开水,因为这样会有失身份。万事都要适宜才好,可有太多的人为了不适合的东西逼着自己适宜。
茶亦如此,只是生活中的陪衬,得意时便是锦上添花,失意时便是雪上添霜。
殿外已有人把君澈的朝服给备好了,君澈招了人进来为他更衣。他的朝服没怎么繁琐,很快就整理好了,君澈往外走的时候接下来她递过来的茶杯,说道:“一路颠簸,你也没怎么吃东西,我叫御膳房做点儿你喜欢吃的,就暂且在这里歇息吧。”
这杯茶果然是太过浓了,茶香虽有,但喝到嘴里却是苦涩至极。
君澈曾经喝过她泡的茶,绝不至于是这样的水平,忆萱看他表情微变,仰头轻声问他:“这茶有问题么?”
君澈微笑摇头,复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很好。”她给他什么,他便饮下什么,不问缘由。
侍女接下了茶盏便识时务地退了下去,旁边几个内臣也退出了殿外,君澈道:“今日你一进宫,定有许多人会盯着长陵宫,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毕竟这长陵宫还有我在。为防有人设法调查你,还是用‘云梓’这个名字,可好?”
忆萱说:“好。”
今日的朝堂不似往常那般平静,对他这几日的行踪,朝臣褒贬不一,但君澈总有力挽狂澜之势,看着下面的的人你争我夺之时,三言两语间便驳斥回去了。
皇宫没有秘密可言,纵使是皇帝也是如此,君澈前脚带回来一个女子,后脚便传得满城风雨,这么一会儿就是朝臣皆知了,大家心知肚明就是没有一个人敢做这个领头羊,渊国皇室也十分开明,对这皇家私事一般少人敢言。
君澈眯了眯眼:“众卿若是无事,就退朝吧。”
说完这话,他却未起身,因为这时候肯定会有人奏些什么事,当然他也知道会是什么事。未及那位上前启奏的大人说到重点,君澈开口打断:“章卿可是要劝朕该立后了?”
“臣不敢,后位空悬已久,后宫也无一人管理,臣等本不该过问,只是登基而不立后,我朝历来无此先例。”渊国皇室的后宫历来都是空缺良多的,但是一个也没有实在不像帝王的作风。
“不知章卿可有人选?不妨说一两个出来。”
这句话无疑是把一个大难题抛给了他,而且这话问得还十分刁钻。在此刻举荐任何官家小姐都可能会落个大不是,如果不举荐更加不行,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本是最保险的,不得圣意也不会惹祸上身,但在问题的后半句出来后也不管用了,皇上是有意要把立后这事给搁置了。
君澈起身走下玉阶:“章卿若是无人可荐,朕心中属意一人,不知众卿可愿听听。”
皇帝说话岂敢不听,只要是这话说出来了,焉有不赞同之理,百官心中已然明了。皇上要说的属意的姑娘就是今日带回来的那位姑娘了,只是任谁也没想到皇上会这么快提出此事,这就是给他们措手不及了,令人无法反驳。
“朕此次出宫,实为找寻两年前的一位姑娘,她名云梓,生在祁国郢州,父母双亡,才学品貌,依朕看,可当得了朕的皇后。还救过朕的性命,我朝尚节俭,重恩情,这份情,朕不得不报。只是她非出自名门世家,不过先祖也有娶民间皇后的佳话,朕之作为,也尚在情理之中,众卿以为如何?”
君澈登基年余,根基已稳,在这个时候他才提出立后,不是现在才愿意立后,而是现在才有能力立自己想立之人。这番话说出来自是无人敢反对,只是这件事还急不得,暂且也没有落实。
他今日只是要将此事说出来,在所有人心里给一个答案,她将是他的皇后。既然把她带回来,就必须要给她一个名分,才能护她周全,也才能留住她。
他一直都是今日事今日毕的习惯,自他登基以来,民间都说他们有了一个勤政的好皇帝。
除却早朝的时间,君澈一整天都在华阳宫看折子,直到夜幕深沉也没有把这些天耽搁的给处理完,但是他今天突然想留到明日了。
☆、残阳似血,夕阳如醉
古来皇帝勤政多见,只是他们的君王勤政得让百姓都担忧。渊国百姓都知道
皇上在文治方面无所不能,但是好像不太爱惜自己的身体,有一次大病连民间百
姓都知道了,可早朝没有一次缺席的。
君澈今天省略了两年来从不间断的习惯,以前无论是阴天还是雨天,甚至是
大雪的天气,他也总要在华阳宫外看着太阳落下,有时候看得到太阳,有时候根
本就看不到太阳,可他好像根本都不是为了看夕阳的,因为没有谁看着夕阳发呆
的。
在渊国皇宫里,惊扰了皇上看夕阳的罪过比惊扰了皇上休息大多了。
时间一长,所有人都心照不宣,一到酉时,就没人敢在华阳宫前经过了,哪
怕是有急事,也宁肯绕远,绝不出现在皇上看得见的地方。
故而每到日渐西沉的时候,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他一个人,有时早些去,有
时晚些去,但是从不会不去,总是要到太阳完全地沉下去,他才会离开,甚至有
时候要等到星子满天的时候。
君澈一回到长陵宫,就看见一脸委屈的站在朝元殿外的宫女,那是他指给忆
萱的侍女,君澈皱眉问道:“你的主子呢?”
小宫女忙跪下请安:“云姑娘说不需要人伺候,所以奴婢在殿外候着,以备
云姑娘有什么吩咐。”
君澈颔首:“你下去吧。”他走至殿门前,门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便推开
了,殿内的烛火应该是被灭了一半,原本应该是亮若白昼的房间变得些许柔和。
忆萱坐在桌前,桌子上摆着几叠书,遮住了她半张脸,她正写着什么,可能
是太过专注都没有留意到有人进来,君澈走到她身前她才察觉到。
“在写什么?”君澈问。
“随意练笔罢了,反正无事。”忆萱答。
君澈低头看过去: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
其鸣喈喈。诗经中的《葛覃》,写的是男女分工的自然法则,并无什么特别意思
。
忆萱的字并不算好,甚至有时觉得连顺眼都算不上,可能是自小习武的原因
,她却可以写出一种风骨出来,这样看来反而很不错。
“怎么会想到写这首诗?”
“因为我刚好看到这首,你也知道我不会这些,记住的没多少。”
君澈在她旁边坐了下来,忆萱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把手里的笔递给了他
,再把桌案上她原来写的那幅给撤掉,换上了一张新的纸。
君澈写得比她轻松太多,批阅了一天折子,君澈这会儿拿起笔比看折子舒服
多了。
君澈笔尖微触宣纸,一首《子衿》片刻而成。忆萱是记得这首诗的,她醉酒
之后唱给他听的,那夜只是薄醉,所有的事她都记得清楚。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皇上。”忆萱轻轻出声。
听到她这样叫他,搁笔的手微微一顿,本来好好的一幅字就这一下给毁了,
落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墨点。
他说:“这个名字恐怕也只是你会叫了,你也要省了去么?”
“君澈。”忆萱改口,君澈在落了墨点的地方,又续了两个字,原本的墨迹
经他之手,变成了‘云梓’的第一笔,边写边问她:“你要与我说什么?”
“今天洛将军到朝元殿和我说了一些你的事。”
话语间,他已经写完,丝毫看不出这是无奈之举,仿佛这两个字本就应该在
这里,君澈放下笔道:“身为臣下,妄议君王之事,是为大不敬。”
忆萱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这句话,继续说了下去:“他告诉我说,皇上勤政爱
民,每每批阅奏折到很晚。皇上喜看夕阳,每天如此,从没有耽搁过,有时候下
雪甚至站成了一个雪人。皇上身体不太好,常常头痛。皇上一直在想着一位姑娘
,希望这个姑娘能明白他的心意,空着后宫就是为等她来。”
忆萱几乎是把洛沧给她说的话,裁剪了一些再复述了一遍给他,“可是君澈
,你知道我来这里的原因,请你不要逼我。”
她看出来了,她还是看出来了。
洛沧随他们一起回的渊国,是渊国除了他之外,与忆萱最熟识的人。今晨洛
沧请旨,能否借他之口把皇上是心结讲给云姑娘听,君澈当时确实没有答应,然
而又没有不答应,洛沧就当是他默许了。皇上的心事他是看得最清楚的,哪怕落
下什么罪名,他也要把这些话讲出来,因为他知道皇上肯定不会说的。
他像是问一件趣事儿一般问她:“你是怎么看出他是我授意的?”
“因为,妄议君王之事乃是大罪。”
君澈失笑:“就凭这句话?”
忆萱也微微含笑:“中间多含有政事后宫,以我对他的了解,如非有你的允
许,他不会这么大胆地说,在祁国之时他都是极为委婉的说这些。”
明明是让两个人都不舒适的话题,可是他们却讲的十分平静,和谈论家常一
般无二,君澈侧头看向她:“这样的日子,会不会觉得闷?”
忆萱愣了一下,他的话题转得太过突然,“还好。”
“地方新荐了一些武将过来,明天陪我去看看,正好也帮我试试他们的功夫
。”
一般文臣有皇帝亲自考查之说,但是武将都是交给身边的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