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翊像是多年前和老朋友一般聊天的语气,“她常易犯迷糊,待人又总是不设防,有我在,她怎样都好。但如果我不在了,她不小心中了他人的局,能保她的就只有那身武功,我不能让它有损分毫。”
慕璟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山庄尚可保住她。”
“保险一些也好。”
慕璟没再说什么,萧翊转了个轻松无实际意义的话题随口问了一些。
☆、秘信
郢州城外,一辆马车徐徐行着,行至城中一家客栈前,侍从打起车帘,恭候他走下马车,方才恭声道:“属下已安排妥当,这家客栈是郢州最出名的。”
叶漓没说话,只是略微点了点头,便抬步走了进去,侍从在后面让出来相迎的人安置好马车,也随他进去了。
叶漓来此地仿佛是随意起兴就来了一般,不为美景不为人文,只是想来就真的来了。
住进客栈什么事也没有做,只是翻阅着手中的书,而且是极为认真地在看书,旁边的侍从忍着一肚子话却又不敢说,只是在一旁静等他的吩咐,太阳渐渐西斜,他也把一本书给翻完了,合上书搁在了桌上,转头看了看窗外,侍从心中一喜,没曾想他却说,“洛沧,再取一本。”
叫做洛沧的人虽然不解,却还是恭恭敬敬取了一本来,在书卷还未打开之际,洛沧赶忙插了一句话,“少爷来祁国,不如出去看看祁国的人文风土。”
叶漓仿佛是笑了一笑,随手就翻开了书,“你忘了,我本就是祁国人。”
洛沧忙道“是”,叶漓翻了几页之后,又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道:“准备纸笔。”
洛沧很快把纸笔拿了过来,他在纸上写了一行字,转手交给洛沧,“去临云山庄走一趟。”
晚饭过后,忆萱就不见人影,萧翊知道她在为着什么而忙活,但很久都没有回来,想了想去了忆萱的院子,问了还在院外的凝雪,凝雪道:“小姐晚饭后接了一封信,就出去了。”
萧翊问她:“信呢?”
他本来也该知道信中是什么内容,这段时间最能让她提起精神的无非就是血莲二字,他把信还给凝雪,“我出去一趟。”
凝雪惊了一大跳,忙道:“姑爷的身体,小姐说需要静养。”
萧翊倒是轻轻一笑,笑容却只是限于唇角,“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管得倒越发宽了。”
信中约定见面的地方是城西的湖边,这片湖很大,很漂亮,而且旁边还有一大片芦苇。
忆萱从天擦黑到皓月当空,也没有看到写信的人来,有些泄气,这种事发生的并不少,常常会有些人虚报,但是她从来没有放过一个,哪怕是看得出来像是假的,她也想来看看。
月亮映在湖中,一晃一晃的,知道是等不来什么了,这样的夜风反而让她觉得舒适,素日来她被压得太重,萧翊总是开解着她,可是这样的两个人都是为着彼此着想,把自己都忘了。
爱就是既甜蜜又互相折磨着,像守护着最珍爱的宝贝一般守护着,一旦有了一点点缺痕,就会痛得跟什么似的。
有时候自私地想一想,要是中毒的是她而不是萧翊该多好,至少她这个病人应该好伺候些,不会像他那么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
他到底知不知道,他装得那般若无其事,她会更难过的啊。
她抱着膝盖坐在湖边,定定地看着湖里的月亮,那个样子仿佛下一个动作都要把月亮给捞起来一样。
“少爷,那位姑娘已经在湖边等了一个多时辰了。”洛沧看着少爷根本没有要去赴约的意思,不禁说了出来。
但是自从那封信送出去之后,少爷一直心神不宁,就绕着郢州城走,走一会儿又重复着走,有时候都是朝着城西走去,却没有走出城又往回走,这样的反常是洛沧第一次见到。
叶漓脚步停了下来:“去湖边。”
月亮慢慢移动,水中倒影也移到了湖边枯草处,枯草打碎了月亮的影子,银盘变成一个一个的碎银子,散在浅水处。
叶漓本来散步般的步子蓦然加快了许多,着急着往湖边赶,似乎是有一个极其重要的东西落在了那里。
城外的路不好走,洛沧担心他会摔倒,忙请他慢一些,但是叶漓却越走越快,毫不顾及,洛沧只得一边快步赶上,一边还得护着叶漓的安全。
湖边的芦苇,白色的芦花在月光摇曳着风姿,翻起一片白色的海,时而与月光重合时而错开,点点光芒在芦花边缘绽放,芦花被风吹起一些,飘飘扬扬不知到了何方。
小路蜿蜒才至湖边,一个黑色人影从另一个方向湖那边走去,芦苇只是挡出了这一方,另一方却是畅行无阻的,叶漓看到人影之后有一瞬的停顿,只有一瞬,便从小路上撤了回去,直接向芦苇深处走去。
洛沧大惊,根本不敢相信会看到这样子的少爷,踉跄跑了几步拦住他,叶漓只得停住,面无表情地说:“退下。”
洛沧没有遵从,在他身前跪了下去,叶漓毫不动摇,在他跪下之后毅然走进了芦苇,洛沧再不敢说什么,即使是在晚上也可看得出他的怒意。
芦苇一重重地倒下,走出来的路不是直的,因为在芦苇丛中根本辨不出方向,但是倒下的芦苇只到中间,便就没有再倒下,而后是叶漓从芦苇走出来,他的手有被叶子划伤的痕迹,衣裳也有几分破损,且还满是泥泞。
他只漠声说了一句“回客栈”,便就往回走去,好像他只是出来散了一回步,看了看芦苇深处的美景,才发现并没有什么不一般,也就意兴阑珊地回去了。
忆萱还专心注视着水中的月亮慢慢爬上岸,却被一只手给拉了起来,忆萱仰头去看,萧翊沉声道:“别看了,是我,你出神出得不怕栽了下去。”
忆萱就着他的手站起来:“我才不怕,栽下去正巧捞月嘛。”
萧翊无奈笑道:“好了,回家吧。”
一过又是三天,叶漓只是在郢州住着,除了偶尔地出来闲走一会儿,其余的便是看书,洛沧实在忍不住,就问了出来,叶漓头也没抬,“该是时候了。”
第二天是一个大晴天,万里无云,难得地阳光明媚,他再让洛沧送了一封信到临云山庄,信中把血莲描绘地很详细,她不会不来。而他,在约定时间之前,已经到了。
☆、赌约已毁,赌金何存
“叶漓。”忆萱惊声道,她从没有想过还会见到他,如果她最怕见到的人应该只有叶漓了。
如果,她要找的东西在叶漓手里,她不知道还能不能得到,为了血莲,她拼尽了一切,当她知道这么一个人手上有这样一个在江湖上早已绝迹的东西,她一步一步向绝望的走的心突然又被拉了回来,是恳求是交易是偷是抢,她都要得到,给萧翊换来那五成的活命机会。
现在,她不能确定了,叶漓的出现让她心里出现两个字,报复。
叶漓负手而立,阳光从他身后打来,晕上了一层光圈,有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两年不见,不想慕小姐还记得我。”
“叶漓,我……”话已出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要叫我叶漓,叶漓已死,叶氏一族反叛,被诛九族,这些难道慕小姐都忘了?”
忆萱身子一颤,不能自己地踉跄了一步,他想去扶她,却没有伸出手就打消了这个想法,只是凉薄地看着她。
她嘴唇微微抿着,眉头紧蹙,尽量保持着谦恭的样子,轻声问道:“那,该怎么称呼?”
他收回看她的眼光,看向天际那时而舒卷时而聚合的云朵,仿佛没有听到忆萱的话,半晌才吐出两个字:“君澈。”
忆萱惊住,君澈这个名字虽然不太熟悉,但是也不太陌生,那时萧翊娶了渊国笙歌公主,她无意间问起渊国的新帝叫什么名字。
慕璟的回答正是叶漓所说的两个字,还说是皇帝遗留在民间的皇子。回朝不到一年就大肆拉拢官员,甚至民间还有传言说是他弑君而登上皇位的,她当时没有在意这些,只笑过这个名字。
叶漓君澈,两个她从来没有觉得有任何瓜葛的人,竟是一个人,而她现在面对的竟然是渊国的皇帝。皇帝也应该是一国之中最为富足的人吧,她又有什么能力可以得到血莲呢?或许他只是想看一场好戏罢了。
许久之后,君澈见她没有说话,面无表情道:“既然是来求我,怎么又一声不吭?难不成如当年一样,让我把你想要的东西双手奉上。”
“什么条件?”忆萱突然抬头望他,又问了一句,“可以用什么来换?”本来无神的眼睛又神采飞扬起来,只要有一点点机会,她都愿意去争。
她向来惧热,虽然天气已经算不得热了,而且是很凉了,然而在这太阳下站久了,额前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
她与叶漓相识在初夏,他知道她不喜欢晒太阳,甚至是看到外面的太阳都懒懒地不想出去,他们走路的时候,如果是晒得着太阳的地方,叶漓总是挑着接近外面而让她尽量在阴凉处。
今天他把见面的地方没有选在茶馆酒楼,又何尝不是想看一看她狼狈的样子,然而她却没有一丝狼狈的样子,眼睛里有亮晶晶的光芒,比这阳光夺目太多,本来是由于有了希望的欣喜,在叶漓看来却变了意思。
原来她的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就连这爱憎也是假的,她把谎言说得如此完美,他不知道他爱的究竟是她虚造出来的那个人,还是站在他眼前的她。
他早就不能控制对她的爱,两年前不能,两年后还是不能。
“用你作为交换。”他终究还是不想违逆自己的心,也不想过多兜圈子,一心所想的不就是留住她么?他不讲究方法,只求结果,哪怕是困住她也无所谓。
忆萱愣住,阳光渐渐拉长了他们的影子。
君澈续道:“你嫁给我,我给你血莲救你想救的人。”
“我是祁国人……”
“我曾经也以为自己是祁国人。”君澈冷声打断她。
忆萱浅浅而笑,眼睫轻垂:“皇上还未听完忆萱的话,我是祁国人萧翊的妻子。”
君澈手一紧,手里没有打开过的折扇扇柄已然断了几根,并没有看她,仍旧看着远方舒散自如的云朵,云淡风轻道:“你与他何时成的亲?”
“在一个荒山树林里,双亲信物为证,天地日月为凭,我们交换了最珍贵的信物,许下了一辈子的诺言,一起看了日出日落,从此,便是一生,我不能违背。”
君澈移回目光,紧紧盯着她,她的笑容浅淡美丽,然而他也看出了这笑容里含了多少苦涩。
他伸出右手来扣住她的左肩,手里的扇子一直握着,硌得她生疼,她却只是平静地望着他。他只需要她一个反应,哪怕是皱一皱眉,他就松手,可是,都没有。
“那你们有没有行过夫妻之礼?”他这话本就问得奇怪,已是夫妻,为何还要顾忌男女之别,可是还是存了一丝幻想,忆萱正欲开口,却又被他打断。
“罢了,不用说了,他活着……你嫁给我……他死了……那么……” 每一个字都是极轻柔地从他嘴里吐出来,那么温柔,又那么残忍,他尽量把话说得很慢,是在给她思考的时间,却又是在一句一句地逼她。
“他不会死。”忆萱定定直视他,依旧是那汪如水的眼眸,眼神里却是看不明白的坚毅,“就以我换血莲。”
良久之后,君澈沉声而笑:“好,就以你换。”一笔交易就这样寥寥几句便成交了。
他缓缓松开手,却又移上了脸颊,一寸一寸,忆萱尽量说服自己不躲开,太阳把她的脸颊晒得更加红润,他指间的冰凉像是冰针一样渗入她的皮肤,从下巴一点点向上移动,他的力道不重,指尖有微不可查的颤抖,那个样子,很像是守护了多年的植物终于开出了第一朵花。
快到眼睛时,手触到眼睫,忆萱没有忍住,几乎是本能地后退了半步,手指与脸颊迅速抽离。
他的手顿在半空,捧住的变成了虚空,停顿了一瞬,很快又极为自然地收回手,好像方才的尴尬都不存在一样,又像是存了几分疑惑:“不过,你这个样子,慕小姐又如何保证说出这承诺来不是一时玩笑呢?”
“我不会违约。”
君澈轻笑,不以为然道:“我一生最看不起两种人,无情无义的禽兽和任人玩弄的傻子,你却让我两者都是,敢问慕小姐,如今又让我如何相信你?”
忆萱的手紧紧抓着裙子,绸缎本来极为光滑,可是她却搓揉地手指生痛。
那你还想怎样?欲脱口而出的话生生化作了柔柔一声:“我需要怎么做?”
“一般做买卖也该先付定金吧。”他用词完全不顾忌,买卖,定金,交换,一场生死一段感情就被这几个次给诠释完了,或许感情有时候就是来做交换的吧。
忆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君澈没看她:“两个月,做我的贴身侍婢,两月之后,我自会给你想要的东西。据我所知,孙殷说他还有七十天,算上来回渊国四天的车程,你还有六天,”
忆萱苦笑,他一切都知道的那么清楚,连萧翊所剩的时日都知道,计划周密地令人生怕。
“好,我答应你。”忆萱没有一丝犹豫,顿了顿又道:“不用六天,两天后,我自会到达渊国宫门前。”
“不用,明日辰时,我在这里等你。”话刚说完,君澈就没有半分留恋地往外走。
“君澈。”她唤他。
君澈并没有回应,只是停下了脚步。忆萱大声说道:“你说的我会做到,还请你也遵守我们的约定。”
听完之后,君澈又大步流星地向外走,说了一句:“我不是你。”
因是背对着她,也不知道忆萱有没有听到,但他丝毫没有想要转身来再说一次,在此刻,她还是在质疑,她有什么资格不相信他,说谎的一直是她。
☆、悲离别,吻如泪
忆萱回到山庄已是华灯初上了,萧翊坐在桃林之中的石桌旁,他依然那般出尘,除了脸色有些苍白和以前并无两样。见她进来,萧翊招了招手,微微笑道:“凝雪准备了些饭菜,快过来吧。”
忆萱脸上的疲惫一扫而空,欢欣地跑过去坐了下来,接过萧翊递过来的筷子,准备夹菜时又停住了,看着他,柔柔道:“我走的时候,你正在午睡,所以就没有叫醒你。”
近来,他睡得会越来越久,萧翊从来没有午睡的习惯,可是毒慢慢散发,他每天依旧早起,却撑不住地开始午睡。
萧翊每次毒发都躲着忆萱,忆萱也知道他在躲她,她就假装着什么也不知道,孙殷说过,毒发之时有常人难以承受之痛。
每到这时,萧翊总把忆萱支开,院子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忆萱就躲在院子外,院子里安静极了,连因为剧痛而带来的一丝声响都没有,可是她知道,他在里面。
慕璟告诉她,一般男人不愿意让女人看到他狼狈的样子,要么是不愿示弱于人,要么是不愿让他在乎的人担心,萧翊是后者。
他夹起一筷子菜放到了忆萱的碗里,笑道:“没关系,只要你不是和别的男人幽会,我都还是很大方的。”
明知道他是玩笑,忆萱听得还是心头一颤,拨了拨碗里的饭菜,装作漫不经心道:“原来你就这么看我的啊。”她突然把手撑在石桌上,探过头去与他脸对着脸。
远远看着像极了一个行事大胆的女子在调戏一个冷峻淡漠的男子。
男子虽然没什么表情,眼里却是浓的化不开的情愫,手执的筷子夹着近旁的青菜,很久都没有夹上。而女子虽然唇角带笑,神情却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愁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