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少不知愁。爹爹打理店铺田产,虽然抛却王爷名号改做商贾,却是仍受一方官民敬重,势力胜了许多边界倒爷。娘亲只管相夫教女,别说如今深居简出,就是挂了牌子怕也无人会信,这小女人便是世人传说的灵媒后裔。夫妇二人日子平淡,安宁美满,罹胥仍有一身过去为王的翩然气度,娥服则无半点似了灵媒的道骨仙风。
饶是如此,异姓王娶了灵媒的事,终是被边沧的老皇帝知晓。世上的灵媒可是只有一个,若边沧得了,便是胜过穹央,这么简单的道理哪个不懂?老皇帝治了罹胥的欺君重罪,又下了死命令生擒娥服。好在天高帝远尚有回旋,娥服自穹央带出的亲近侍女仍有时间护我这只奶娃娃来个生死越境,只是……
那真的是很久以后了……当我偎在穹央帝姬洛邑顷的怀里,偷听朝臣向那时的女帝报着已经物是人非的啼川……天家重兵破了那个清冷孤傲的官吏紧闭的城门,于罹府前堂终将罪臣罹胥绳之以法时,自知难逃追捕的娥服已在中庭梨树下饮刃而亡。当夜啼川城内鬼哭神嚎,尚有稚子的人家皆是连连哄劝,不得安眠。次日罹府之内娥服自尽处那树白玉梨花,竟是火红血色绽满枝桠。边沧皇帝自此事后夜夜梦魇,惊惧难安,惶惶终日,不久长辞。新帝登基,绝口不提灵媒之事,啼川的血洗一役便是这般得到封藏。然自此罹府即成凶宅,啼川亦算是真的应了它的名字,时有人道夜鬼啼城。白日旌旗蔽天好生繁华,入夜却户户掩门寂如死城。
邑顷红着眼圈连声劝我,我却只是想到那个花树之下揽我入怀的粉衣女子。再也不会有人颠倒黑白地娇声宠我,却是依稀觉得,邑顷的软暖怀抱幸而又似了留在前尘中的姐姐。
我偷来的浮生终是被现实击打得支离破碎,那一对恩爱逾恒的神仙眷侣,残忍地收回了我的少不知愁。心意难平收紧双臂,一遍一遍心中默念不要哭泣,抬眼望去,却是隔着不知哪来的朦胧水雾,望向邑顷。没关系的,不过是一切,重回原点。这熟悉的怀抱,我莫名的心安。
洛邑顷和娥服倒是没什么关联,娘亲临死托孤,对象是那个穹央的女帝,邑顷她娘。
娥服为爱离了穹央,却本就是长于帝都平霖,与邑顷她娘更是闺阁挚友。而今娥服的女儿孤苦无依,女帝便将其收留,养在深宫。
说得好似别人的事,事实上就是我,孤女罹乱,而今父母双亡,住进了穹央的皇城,虽身份不尴不尬,仍是仆役成群,吃香喝辣。
我的身世实在不宜昭告天下,直到几年之后邑顷做了皇帝,我仍是宫人口中没名没姓的“小主子”,不过于我而言,皆是琐事,活得自在,才为实际。看着邑顷每日子时眠寅时起,日理万机操持内外,我半是心疼半是唏嘘,期间不忘行乐逍遥,和退了位的太上女皇一起拿邑顷打趣。
日子一天天就这么打发,恍惚五岁那年,天地之间都颠倒倾塌了般,尽余黑白。
太上皇薨,女帝早产。
记得那日我正提着裙子刚刚跃过假山后面那条清浅的小溪,悯寿宫的大宫女不顾皇城里的规矩一路嚷着向我跑来。她说,太上皇今早起身时一个不慎跌下床去,邪风侵体危在旦夕。太上皇压着消息不准去扰早朝未退的女帝,我却知道她这番举动是顾忌着邑顷腹中的孩子。邑顷这第一胎怀得甚是辛苦乏累,本遗腹子一件事就够伤了她的心神,今年出了正月太上皇的身体又是每况愈下,邑顷心里挂牵,身心俱疲,如今已是一根绷得过紧的弦,经不起任何的风吹草动。
权衡之后差人去前面候着,王上一旦散朝便引到悯寿宫内,只管带路勿言其他。而我则是随着那个主事宫女一路急行,往悯寿宫去。
悯寿宫里,御医已经团团围在殿上堵了个水泄不通,却是全都焦头烂额,无力回天。太上皇屏了众人只留下我,虚弱地牵过我的手去,慢声劝着。
“乱儿莫哭,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就是没有今日这么一跌,怕也是许难捱到今秋你五岁生辰了的,唉,于你,我实在亏欠甚多……奈何我始终惦念你和邑顷,于你已是亏欠,邑顷那里,我却又安心不下。”
“邑顷那里,已派了有分寸的婢子去了,待下了朝,您就能见到她了。”哭到哽咽,我却拼命克制着只捡些宽慰的话说与她听。
她心满意足地拍拍我的手背,却又是叹息:“如此,我才是牵挂着她啊,都是一朝君王的人了,若论稳妥深沉,还不如我的乱儿。唉,你这般惹人怜爱的孩子,我却不能替代娥服,看你长大,送你出嫁,尚还没有给足你温暖,却是就要撒手人寰。”
“您别胡说了,您不顾两国交恶之险收留乱儿,活了乱儿一命,便是天大的恩情,天大的功德。您这般仁善,当然吉人自有天相,怎会……怎会……”
不能成言。别说不敢面对,我甚至没有勇气说出口来。她摇了摇头,浅浅微笑:“我洛氏一族,怕是注定要亏欠你这可怜的孩子太多太多……此情此景,却又要你强撑坚强。对不起,乱儿。”她眸子里闪着凄然泪光,继而再叹:“唉,邑顷她不如你,定是受不住我这一去。总有一个需要坚强,我却不舍得她,只来逼你。早该给你一个位置……虽朝中臣子皆为男儿,但内廷之中,也是起码应扶着你站住脚的。可如今,我却是只顾社稷,才想起为你打点,我还怎有颜面,去见娥服?”
“乱儿自视邑顷犹如亲姊,就算您不出一言,我也定是情愿心甘誓死护她的。”
“好,好孩子,这般乖巧得让人心疼。”她再次轻拍了我的手背,望着宫门外侍立的中书舍人与礼部大员,话却是对我言道:“该为你做的,好在我已经吩咐妥当,我这一去,邑顷与整个穹央,都得请你多担待了。你爹娘只愿你幸福得简简单单,罹胥虽曾为王,也未教你如何,我由着私心,却也不顾你情愿与否,便平日里总是提些有的没的……我深知你是个好的,便是没有我那些零零碎碎的不时教导,这身后的一切托付与你,我也是极放心的。”
话至此,宫人传了女帝已至,便见邑顷踏入殿来。离了很远,这个半大的姑娘便是高声唤出母皇二字,其情悲恸,闻者泣泪。过去牵住邑顷的手,将她交至太上皇手中,简单交代着当下的情况:“整个太医院所有医官全来看过了,外面只留了太医令与几个医丞,剩下的都遣了回去……”
虽是懂了我的意思,邑顷仍抱着一丝希冀转头望我。我哀哀叹息,终是摇了摇头,轻咬下唇不再言语。
作者有话要说: 菇凉们窝回来啦!
这一章本来想拆,可是那样的话,各章单独的字数又对不起乃萌。满满的爱意放送哟!
☆、真凤虚凰
太上皇终是没有熬过那天,然而种种混乱却尚未结束,随着她薨天之时邑顷的长声哀鸣,宫里才是真正,进入了戚惶状态。
“邑顷!你……”怀着孩子的人怎宜长久跪坐?加之这般突然刺激,邑顷才近九个月的身子,竟是破了羊水!转过头向着殿外奋力地嚷,一众产婆和医女好半晌才纷纷赶来。邑顷此时不宜妄动,只好移至了悯寿宫的偏殿,即刻接生。情势危急,并不乐观,我焦急地立于偏殿角落,看着进出之时神色越来越差的众人,却是只能尽力不去妨碍,别无他法。
时至子夜,眼看今日就要过去,邑顷的肚子却无半点新的动静,我走出殿外,唤过平日她的几个心腹:“去太医院,能吊命的,懂接生的全都叫来,现在不是死守规矩百般避忌的时候。再命人去把御膳房那堆厨子都拎起来,该煎药的该熬汤的通通去候着,准备王上这个时候能用的吃食,什么补气的蓄力的,手脚麻利点,好了就都端来!”
此刻悯寿宫里女子居多,妇道人家除了几个年长的婆子、嬷嬷,都慌得失了主心骨般,这时满屋子团团转的医女宫娥,实还不如几个太医院的年轻大夫。有了男子进入偏殿,施针诊脉忙前忙后,三四张药膳的方子递到了御厨那去,悯寿宫中才算是安稳许多。
太医令与那主事的产婆两相商议,过来偏殿角落低声禀我:“小主子……”
“保大的那个。”
知他欲说什么,我先一步打断。
太医令眼中闪出惊诧,应是没想到过这种话会是五岁稚童随口脱出。他当即跪下,低垂着头只留给我灰白顶发:“小主子这般通透明理,老臣也就不再迂回误时。请恕臣直言,王上如今的情况,唯有保小。”
弯下身子平视着他,我狠狠咬着字句:“太医令您可得想清楚了再开尊口,若真如此废物,天家养你何用!”
早看在旁的产婆这时也跪下来,颤声出言:“小主子息怒,太医令所言属实,老身接生这么多年,今日王上就算强行保下,也只旦夕将亡,命不久长。”
这二人胆敢说出这番话来,我便知晓,邑顷是真的救不回了。忙到破晓前最是黑暗的时候,疲惫恍惚的邑顷竟是清醒了起来。她不再凄厉地叫,只向我伸出手来,就像昨日太上皇做的那般,却是更加用力,死死握住。疼痛,便就这般传递。力求清醒死咬住唇之时,我听到产婆欣然呼喊:“出来了,出来了,是个小皇子!”
这一声喜悦的呼喊,却几欲要去邑顷与我两条性命。穹央唯一剩下的皇族血脉,是个男婴将意味着什么,产婆自然不必顾及,需要操心的尚有他人。而这他人,性命微浅的邑顷是难再胜任了,烫手的山芋,就这么落在我的怀中。
回过头,几乎是吼出封宫二字,看着尚未想通却已抖如筛糠跪了一地的男男女女,我转过目光望向邑顷。她点点头,眼中有深深眷恋:“怪我不够争气,而今只能如此。母皇尚在等我,想来她是不会孤单多久的,只是可怜了这孩子,也可怜了你……唉,说到底,你也不过还是个孩子啊,乱儿……”
她气若游丝,声音不稳,艰难地又开了口,悲戚而问:“乱儿,你可否唤我一声皇姐?不止是我,母皇也是这般希望的呀……”
“皇姐,你会好起来的,别再说了,你要留着力气,看他长大。”望着那团明黄的软缎,我本知没有可能,却还是自欺欺人。
“他,姑且就唤璨儿吧。”邑顷浮出怜宠的笑,映着穿云而出的第一缕夺目天光,漾起初为人母的温柔慈爱:“至于名字,皇妹你说,浅妖二字,怎么样呢?洛,浅,妖……听了就叫人觉得会是个美丽的孩子呢。”
“皇姐……难道我们非要如此?”不忍再听,我打断了她,邑顷却握着我的手不肯放开:“乱儿心里比我更加清楚不是?穹央世代帝位传女,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更改,而今洛氏一族危在旦夕,璨儿又是个没有爹的孩子,今日我随母皇而去,宫中就将只剩你与璨儿,外戚权臣,旁支异姓皆虎视眈眈,若以我儿大作文章,穹央势将风雨飘摇,要想扶他坐稳帝位,谈何容易?为今之计,只有一条,是为权宜,救得此急,不必皇姐我言说,乱儿自知。”
的确,为今之计……视线缓缓扫过跪在地上的那一群人,所及之处大至明了自身命运的皆面露惊惶,其余不够聪明的也是恍若坠了冰窟,战战兢兢如畏严寒般缩作一团。
“先帝诞下一女,赐名浅妖,宫人护主不力,帝暴亡。悯寿上下,尽皆戴罪,悉数赐死,伴葬王陵。”
艰难地吐出每一个字,而后不顾四起的冲天哀嚎,看向邑顷。
她了无牵挂地冲我笑着,而后呼吸停止,心跳停止,笑容停止。又一代女帝,在我面前,离开人世。
直到死去,邑顷也没有抱过一下她的璨儿,而我知道,也许这样才是最好的选择。璨儿的出生,便不是一个好的事情,而自他来到这个世上,伴随他的都将不会是什么和煦温情。而我此刻长跪宣过旨的起居舍人已然退下的永曌殿上,望着冷硬的龙椅中那个尚还睡得香甜的软糯婴孩,却在心里默默叹息,虽不能给予他所真正需要的疼爱关怀,而今却只有我洛罹一人得以护他少时周全了。太上皇赐了我穹央皇姓,收作义女,对外称为洛氏罹姬,隐去本名,想那边沧新帝不会无聊到来探究竟。并未料到次日邑顷即随她而去,倒也考虑过某些情形,太上皇只言特殊之时放一切朝野内外之权给我,然未替我准备好相应的名头。今日休朝,明早文武百官,却仍然会在。待到那时,又会是一场唇枪舌剑,含沙射影的硬仗吧。
自昨日太上皇那一跌起,我便连轴般转个不停,而今浸在融融的朝阳之中,疲惫的身子开始叫嚣着需要休憩。就这么跪在这吧,无人来扰,又何尝不是一种放松?许是困顿了,视线模糊,意识模糊,隐约听到身侧渐近的脚步,试探般的小心翼翼,应是哪个不懂规矩的小宫女吧。来人自我身前止步,竟是年岁尚不及我的样子。她轻轻拍了我的肩,我的身子便开始不稳般摇晃。
“瞧,你都快撑不住了,别再跪了,我娘死的时候,我也是像你这般死心眼似的非跪在灵堂里任谁都拉不起来。后来还能怎样?再睁开眼,已经被我爹卖到这宫里来了。我知道你伤心难过,我懂的,我也是,但是再怎么样也不能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嘻嘻。”她撩起裙子往地上一坐,晶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刚才偷听嬷嬷她们说话,我还不信呢,竟是有谁比我那天还倔!你也够傻的了,虽然不是很明白,但猜着嬷嬷们的意思,估计明天一过,你的下场许是比我还要惨的。你倒也是不管不顾,就这么只在殿上跪着,难不成是定了主意准备等死啦?”
扑哧一笑,望着这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女娃娃眼中藏不住的担忧,浑身的劲便一瞬泄了个踪影全无。身子一软,靠进她的怀里,我便不省了人事。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第二更!
不对……
是第四更!
(伪更,发现这章点击率太少QwQ明明情节其实蛮重要哒。于是改了内容提要=w=)
☆、黄蜂尾后
再次醒来,已是躺在了靖罹宫内。太上皇有诏,内廷的人自是不敢怠慢,一日之内,便是打点停当了罹姬的住处。不再是没有匾额的僻静小院,而今制式仅次穹央女帝止鸾宫的地界,已成了我的新家。
“王上呢?”耳畔没有婴儿的啼哭,我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去寻邑顷的璨儿。
“你醒啦!”一声惊喜的叫嚷,唤回了我昏睡前的记忆。仔细打量伏在床边的娇小宫女,尚未长开的五官却也依稀能够看出将会不俗。
“王上呢?”再次开口,依然固执地问着同一句话。她扁扁嘴,似是不高兴了一般,戳着被角小声嘟囔:“王上,王上,一张嘴就知道找那个没心没肺的小丫头!”她抬头望我,才记起来还未回答我的问题:“刚才乳娘抱出去喂了。哼!见到她比见到我还亲呢,也不看看那会永曌殿里众人只顾围着你忙,是谁还记得把她抱下来的。”
如今宫里只剩下我一个勉强能主事的,一时慌乱疏忽了王上也算合乎情理,不过还有她记得去把璨儿抱到这来,那么也算是个可用之人。
“你叫什么名字?”
“几日前才进宫来,这又是先帝又是先先帝的,一个两个没得消停,谁有心顾得上我的名字啊。”
“那入宫以前,总是有名字的吧?”这丫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眼里的落寞却是分明,我爱怜地笑笑,扯开话题。哪想她入宫之前,过得竟还不如现在,直到四岁被卖进宫里,家人生生将她唤作赔钱东西,竟连名字,也都没有。
“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