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摩需要脱衣服吗?”
“如果是擦药呢?”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个小瓶子,正勾唇浅笑:“这是东厂不外传的治疗跌打损伤的妙药,阿璃身体疲乏,腰肌劳损抹上点这个便能立刻上房揭瓦!”
她气鼓鼓说道:“我是猴子吗?”
“你要是母猴子,我就做只公猴子来配你!”
这话让她很是受用,但一见薛审那一副衣裳半敞,风情十足的魅惑样子,不禁奇道:“慎之,像…咳…像你们这种六根清净之人,怎么也有欲念吗?”
薛审愣了愣,勾起的嘴角缓缓抿成沉默的刻度,幽深的眼中闪着细碎的浮光,他微微一叹,缓缓坐在床沿边上,失神的模样,孤独的背影在刘璃眼中看来既萧索又悲凉。
“阿璃,我……”他话未说完,身后就贴上来一具柔软的躯体,刘璃紧抱他腰部,将头搁在他后背上喃喃说道:“别说了!我不该说那些浑话勾起你伤心事的!”
他转身将她抱进怀里,见她还是一副愧疚心疼的样子,不禁心头一热,将衣服替她细细归置好,又拢拢她松散的头发,表情凝重,垂着眼说道:“刚刚是我孟浪了,明明不能如此,可一碰到你,便什么都忘了!”
“不…是我先招的你!”她真傻,薛审要做什么便由他去,他本就是身心俱残之人,自己这般糊涂伤他心,他以后怕是再也不会与她亲近了!她想到这,心中一灰,不由得怔怔掉下泪来。
“不哭!”他柔柔哄着她,温和地笑了笑:“进宫本是我自愿而为,我尚且没有自怨自艾,阿璃又何需耿耿于怀?起手无悔,尘埃落定,我已有你,亦不枉此生!”
?
☆、祭祖2
? 初四,阴,宜出行,余事勿取。
扎在北郊浩浩荡荡的人马也准备启程回京,玉辂鸣鸾,九旗扬旆,甲仗森森,马蹄扬起的尘土遮住了半边的天空,她静静躺在玉辂里,思及昨夜之事,虽然薛审满脸的云淡风轻,可她仍心怀歉疚,这一世人间烟火若得两人共赏,须有一人卑微的话,她宁愿是自己。
正想得出神,忽然前方传来呼斥拔刃,骏马嘶鸣之声,隐隐有熟悉的声音传来,她连忙正襟危坐,敲敲车门,问道:“何事惊慌?”
负责此次祭祀护卫的京畿卫指挥使项田心里早把自己手下那些兔崽子们骂了百八十遍,好不容易从东厂手上抢来这个太平差使,本以为被压了这么久的京畿卫该有出头之日了,结果临了来了这么一出,当年太上皇祭祀时有不长眼的惊驾,那可是当场就给砍杀了的!隔着玉辂看不清此刻陛下的表情,更是让他急出了满头大汗,正欲答话时,眼神往前方一瞥,身躯陡然一震,不敢置信地回道:“陛下,好像是…是沈翰林!”
沈遥芩?他回来了!
刘璃连忙打开车门,出了玉辂,示意项田将沈遥芩带过来。
“国家以祭祀为重,祭祀以诚敬为先”,这是沈尚书在她耳边念烂的两句话,身为他的儿子,没理由沈遥芩非要顶着一个失礼失仪的名头在御前拦驾,有什么事不能等回京再报吗?
她的心头划过一丝不好的预感,一颗心七上八下悬在半空,若不是为了保持帝王的威仪,她此刻早就跑过去亲自找沈遥芩了。
眼前渐渐显现出两人身影,前头那个步履匆匆,脚步惊惶,走得近了才辨认出是沈遥芩,刘璃细细打量他,虽面有风霜之色,身形消瘦,好在精神尚可,只是眼睛满是沉重和愤慨,见了她便立刻跪倒在地,伸手往后一指:“请陛下将此乱臣贼子捉拿下狱!”
她顺着望过去,紧跟着沈遥芩而来的原是马顺,他闻此言,却面不改色,恭恭敬敬俯下身子:“臣罪该万死!”
薛审一早便有事先行,因此次扈驾由京畿卫全权负责,东厂并没有留下几人,根本无人可为马顺担保,而沈遥芩又是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四下里朝臣越围越多,她皱眉不解问道:“沈翰林,出了何事?我父兄呢?”
“事关国体,臣要密奏陛下!”
她思忖少许,果断扶起他往玉辂上带:“上来说!”
沈遥芩随她上了玉辂,将四扇车窗一一关好,跪倒大拜,两行清泪缓缓流下:“臣有负陛下重托,太上皇及太子已经仙去了!”
她呆了呆,木讷地,不敢置信地张嘴望着他,还未说话,眼泪便流了下来。
山中风起,车檐四角的铃铛被风吹得叮叮当当作响,而车内金云龙羽纹相间的青缎幛帷却连个波纹都没有浮现一下。这一惊天波澜,到底会酿成什么大祸?此时的刘璃与沈遥芩全然不知,却都已卷入这命运的洪流,回头不及,万事成空。
沈遥芩与马顺一行人等赶到鞑靼时,距他们离京已经过了半月光景,他素来与东厂井水不犯河水,虽然心中颇不喜东厂言行,但看在马顺他们一路多有照拂,也多亏他们才免了受山贼流兵骚扰之苦,因此一路上虽说不上其乐融融,倒也相安无事。
鞑靼那边派来谈条件的是大王的幼子也先,人长得甚是土肥圆,一张口便是鞑靼话,他身旁那个秀才模样的人连忙解释:“我们王爷是问为何不是你们女皇陛下亲自前来?”
“陛下乃万金之躯,怎能屈尊于此?”
那也先又哇啦哇啦张口说了一大串,这回连那秀才也有些面色发窘:“听说她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沈大人给本王好好说说!”
沈遥芩面色有些发青,冷冷驳道:“陛下明德诚质,贵不可言,岂能允你番邦恶贼亵渎?”
也先听了他这话也没动怒,却仍旧不死心地提出来:“你不是来接人的吗?这样我可以放了他们两个,不过得把陛下嫁到咱们鞑靼来给我当王妃!这可是你们太子殿下亲口答应了的!”
他几乎要冷笑起来,刘珏真是一点大庆太子的风范和气度都没有了,这种话居然也能说得出口,忍住拔腿就走的冲动,他黑着脸说道:“如果王爷有心与我朝一结秦晋之好的话,可以凭侍夫身份入后宫!”
“要我伺候女人?”也先哈哈一阵大笑,又侧头与身旁秀才一阵嘀咕,最后甚是笨重地从羊毛毡椅上站起来,道:“他们就在毡房外面,你们自己人先谈好再来找我吧!”
沈遥芩听到脚步声便霎时便红了眼眶,再抬头一看“陛下受苦了!”这句话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半年未见,通泰帝刘景业显然发福不少,白白胖胖的一张团子脸配上一副爱卿终于来了的凄惨表情,恁得喜感,让他足足僵在原地,直到有人一旁轻轻咳道:“怎么?远山兄连君臣之礼都忘了?”
远山是刘珏幼时替他取的小名,这本就是他二人私下戏谑时才唤的称呼,如今再度听闻,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忙欲叩首跪拜,手肘却被人稳稳托住,耳旁又再度响起熟悉的调笑声。
“还是这么实心眼呢!”
刘珏倒是没怎么变,人黑了一圈,气色尚佳,只是眼神总有些闪烁游移,望着他的时候虽然在笑,但那笑意大抵都没刻进眼睛里,只虚浮在表面。
“是刘…阿…璃让你来的?”刘景业一直对这个女儿不闻不问,冷不丁这么一叫,还有些不适应。
沈遥芩来之前便已想好,还是按旧称来称呼刘景业与刘珏,虽然有些逾矩,但好歹能照顾一下这二位的情绪,至于刘璃那边,她应该是不在意的:“是,公主恭敬孝顺,再三嘱咐要微臣将二位平安带回京城!”
“然后呢?”
沈遥芩飞快看了眼刘珏,心里打了个突,到也没有隐瞒,一五一十说道:“公主说若父兄还朝,她必下诏退位,将朝政一并还于陛下!”
通泰帝倒没说什么,刘珏却是勾起嘴角笑了笑:“那真是我的好妹妹啊!”
这话说得极轻,却叫他听得寒毛直竖,脑中晃过一抹明黄色的衣角,他定了定神,只拱手说道:“当务之急乃是从这荒蛮之地脱身,不知陛下有何高见?”
刘景业瞄瞄刘珏,高高兴兴说道:“其实要走也容易,左不过给他们一笔钱便是,如今你来了,咱们爷俩直接打包走人便是!”
“微臣离京前将家产变卖不少,父亲更是倾囊相助,这才凑得五千两银票外加一些奇珍异宝,钱物虽能通鬼神,但此番行事,还望陛下与太子多多配合才是!”
三人商定了计策,他告别二人退出毡房,眼前一望无际的碧草黄沙非但没让他心生惬意,反而心头像是被什么重物压着一般沉甸甸的,愣神之际,肩膀被人重重一拍。
“发什么呆?”
他淡淡说道:“起风了!要变天了!”
“我母后可好?”
“太后去了西山静养,她老人家身体无碍,殿下敬请放心!”
刘珏点点头,追问道:“如今朝堂形势如何?”
“内阁有方阁老撑着,六部也各自填了新人上来,公主谦虚好学,听信纳谏,如今朝堂上倒也能运作自如!”他顿了顿,又提了句:“薛审兼了掌印太监一职!”
“见缝插针的东西,他倒是爬得快!”刘珏心中恨极,咬着牙忿忿说道:“待我回宫后第一件事便是要整治这群阉人,若不是王英那厮,我们何至于至此等境地,简直是奇耻大辱!”
沈遥芩见他一副恨不得将王英剥皮抽筋的恶形恶相,心中暗叹,当初在宫内又是谁与王英走那么近,屡屡赠钱赐物拉拢结交呢?恶花开恶果,你与他联手垄断朝政,蒙蔽圣听时,又何曾想过会有今日?
“沈遥芩,自你见了我与父皇后闭口不谈回宫再登大宝一事,怎么,我那天真烂漫的妹妹把你的心给拢过去了?”沈遥芩的沉默与疏离让刘珏颇为恼怒,一气之下便将心中所疑说了出来。
他亦挺直腰杆,冲这个幼时好友,曾经的天潢贵胄客气道:“在下人微言轻,不足挂齿,但公主纯德宽厚,殿下不应如此猜忌于她!”
刘珏眼内微缩,沈遥芩的话显然并未让他释怀,但许久未见,他还是对这位发小退了一步:“对不住,是我多疑了!”
未几,他又苦笑连连:“遥芩,你看这黄沙渺渺也许觉得天地旷阔,却可知我这半年日日困于此处,夜夜无法安睡,仰人鼻息,惊恐不安的苦处?”
这一番怀柔示弱到叫沈遥芩内心颇为动容,又滋生出几分内疚心酸,迟疑片刻,到底还是伸手拍拍刘珏肩膀,暖言道:“殿下大难不死,必有否极泰来一日!”
刘珏心中一喜,连忙侧身急迫地看向他:“那你会一直站在我身边吗?”
远方天空传来阵阵闷雷声,天空炸下数道明亮夺目的闪光,空气啾啾地发出撕裂的声音,这一暗一明间,沈遥芩分明看清了刘珏猩红的双眼和眼神中散发的狂热渴望。
哗啦!
大雨终于落了下来。
?
☆、惊觉
? 沈遥芩七岁那年尚在温暖被窝里与周公下棋时,就被他爹沈从哲毫不留情地一把抓出来,穿戴整齐后便被抱上马车,一路打瞌睡地到了奉天殿。一进去便发现十几个年岁相近的男孩热热闹闹站在殿内,他惊恐地望了父亲一眼,伸手欲去牵他,却被父亲一个严厉的眼神盯得不敢动弹,只好诺诺地站在最尾。
未几,便听见有太监又高又细地声音叫着陛下驾到,他呆呆地跟着众人一起行礼,始终垂着脑袋,安安静静地动也不动。
“王英?这些都是谁家的孩子啊?”上首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刚刚那个又尖又细的声音再度响起:“回陛下,阁老们和六部官员家适龄的孩子都在这了,个个出类拔萃,不输父辈!”
“都别拘着,就当这是自己家,随意点!”他注意到不同于跟他们说话,皇帝陛下声音里含着一丝疼爱,又柔声说道:“珏儿,来,选一个做伴读吧!”
突然又有个稚嫩的声音响起,娇娇气气的:“爹,我可不可以晚一年再读书啊!”
沈遥芩好奇地偷偷抬起头,瞄了眼宝座上的两人,一个打扮得像年画上面金童一样的男娃正拉着皇帝的手,小嘴撅得比天高,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般。
通泰帝无奈地揉揉自己儿子发顶,努力板起一副严父的表情:“你是太子,读书赶早不赶晚,哪能一拖再拖?”
“那我不要当太子了!”
沈遥芩连忙闭上眼,等着皇帝陛下的雷霆大怒。可是却只听到他淡淡斥道:“胡闹!我就你一个儿子,你不当谁当?”
他心里立刻涌上一股莫名的滋味,我不要读书这种话两年前他也曾无知地说过,可换来的却是一个巴掌和跪在祠堂一整夜,为什么天家父子间能如此相亲相爱,而他的父亲却只会问他书背得怎样,字默得如何?
毕竟是儿童天性,许多孩子久久站着已经耐不住性子了,纷纷开始小动作起来,而他沉浸在自己的愁绪中,反倒显得格外循规蹈矩,直到有人推他时,他才猛然惊醒过来。
“你要哭了吗?”金童站在他面前,睁大眼睛问道。
他在跪与不跪中纠结少许,小孩子骨子里那种不服输的天性使得他仍旧直着身子回道:“回殿下,臣不敢御前失仪!”
“切!明明一脸想哭的样子!”小太子冲他做了个羞羞脸的表情,又绕着他走了一圈,上下看了看,这才蹦跶着扑进皇帝的怀里,指着他又用那种他一辈子也学不会的口吻糯糯说道:“爹,我就要他!”
他第一反应是去看向父亲,果然他露出一个得意的表情,还带着点狂喜,虽然他遮掩得很好,但是沈遥芩就是知道,这次他的父亲很满意,也许等会回家时他可以趁机要求让父亲去看看他娘?
“这是谁家的孩子?”
沈从哲一个箭步走出来:“启禀陛下,这是微臣的犬子!”
“哦!原来是沈郎中的公子!”刘景业招手唤来他,笑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遥芩!沈遥芩!”他心里暗暗说道:出自诗经,呦呦鹿鸣,食野之芩!
皇帝陛下始终和和气气地笑道:“你来给珏儿当伴读可好?”
“微臣遵旨!”
“这孩子不错,沉稳大气,珏儿有他陪着朕也放心!”
他给刘珏当伴读事便这么敲定了,如此,皇帝、太子、父亲都高兴,而他高不高兴在所有人甚至包括他自己看来都显得不重要。
回到家他依例去太太房里问安,她如往常般在闭目诵经,他也早已习惯,反正做足这些虚礼便足够了,问完安就被叫到了父亲的书房。
果然又是一番长篇大论,太子是未来的天子,侍奉他要谨慎,要事事以太子为先,要懂得进退,要分得清形势,最终归为一句,不能丢了沈家的脸。
“行了,回去你自己好好琢磨!”沈从哲冲他挥挥手,见他还是一副垮着肩膀垂着小脑袋的样子,又淡淡添了句:“去跟你娘说,晚上多做几个小菜!”
“哎!好!”他终于高兴起来,兴冲冲地回到自己小院,扑到正在做针线活的娘身上,邀功似的说道:“娘,今日陛下选了我做太子的伴读!”
“好!好!芩儿这么出息,娘真高兴!”娘身上香香的,他抱着她不愿意撒手,又拉拉她袖子,悄悄在她耳边说道:“爹说晚上过来吃饭!”
他很久没在娘脸上见到这么惊喜的表情了,眼睛里透着光,双颊沁出一层层的红晕,就跟抹了胭脂似的,美极了。
可那晚,他娘穿着平日里舍不得穿的那件玫红襦裙,做了一桌子的菜直到凉了也没等来沈从哲时,他才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天黑。
陪太子读书并不是件轻松的差事,方太傅教的东西很多自家请的先生已经教过了,他不能显得什么都懂,压太子一头,又不能装得太愚钝,他背负着沈家的脸面和门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