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带着他七拐八拐的窜上了一条泥巴路,然后沿着那条坑坑洼洼的泥巴路走了将近半个小时才到目的地。
然而令王凡没想到的是,她带他饶了一大圈竟然把他带到了破落的福利院。难怪她总是一口一个院里的,原来指的是福利院。不过也难怪,无父无母,不住福利院住哪儿?
这是一处荒凉偏僻的独栋建筑,周围没有人家,像是存在于另一个世界里的院落。院子外墙腐化变黑,墙角长满了绿色的藤蔓,有的已经延升到墙里面去了。若不是竖在门沿的牌匾上斑驳的《丽山镇社会福利院》几个字,他都认不出来这竟然是社会公益组织给予的爱心救助站。那个时候□□刚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所有人都在卯足劲往自己怀里钱,谁会记得资助这些社会边缘的人呢?
王凡跟在叶子身后进去,只看到一个枯瘦如柴的老汉在抽着旱烟,几个比自己还小的孩子在抠蚂蚁洞,他们看到王凡进来都停下了手里的工作瞪大了眼睛盯着他,可不一会儿就又玩自己的去了。王凡猜想,他们估计以为他是新晋成员了吧!
叶子把他领到院里的一张石桌前坐下,然后倒了杯水给他。这个时候,王凡才感觉自己已经很渴很渴了,他一口气喝光了杯里的水,然后让叶子再给他倒一杯。等他终于恢复元气后才开始仔细打量起叶子来,叶子有双大大的眼睛,小小的脸,高高的鼻梁下面长着小小的嘴,嘴唇很厚,很红,像涂了口红一样。她不是很白,皮肤呈现健康的麦色。肤白则貌美,比如养尊处优的曹菲菲。那肤黑呢?肤黑则显得耐看,比如眼前的叶子。这也是幼年王凡特有的审美观。王凡一向内敛,平时很少正面盯着人的脸,可此刻听着叶子口若悬河的介绍着这所福利院的悠久历史时,他却忍不住一直盯着她看,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完全不在意她也只有八岁。
叶子只有八岁,却比他看上去成熟很多。她礼貌,亲善,把他当小朋友照顾,虽然她也和王凡一样读小学二年级。
“你哪个班的啊!我怎么没见过你?”王凡问。
“四班。”
“我也是四班哪?”王凡更加诧异了。
“我在轻音小学。”
“啊?怪不得,我在骊山镇小。”
那个下午,王凡虽然没有问到回家的路,却意外认识了和他同班不同校的叶子,还认识了另外几个孤儿。他记得有一个小女孩才五岁,她是被自己重男轻女的父母生生抛弃的。然而当时她笑的那样天真烂漫,哪一点比男孩子差呢?还有一个小男孩才四岁,跟王凡一样头都偏大,只是有点跛脚。他们都是孤儿,可他们聚集在这里 ,并不孤独。
很快,王凡便和他们就玩在了一起,和乡下爷爷家的那些小孩子一样,这里的孩子心性单纯,没那么多鬼心眼。他们在院子的空地上做着简单粗糙的游戏,两面乘,真假地雷,丢手绢。。。
王凡没想过爸妈会来找他。当时他正和那些孤儿们开开心心的做游戏,不经意回过头就看到爸妈都铁青着脸,还有一脸看好戏的王卓。他哑然失笑,但没有走过去,只是低着头不说话,等着他们向他这边走过来,然后就听见爸爸冷着声音。“你还真行,居然能找到这儿。玩够了?玩够了就跟我回去。”
王凡始终低头不语,像只犯了错的羔羊耷拉着脑袋等待受罚。
见王凡不回答,王日华一把拉起他的手径直往外走,母亲也牵着弟弟跟在后面。王凡回过头从弟弟的脑袋边上看到一直站在原地看着他的叶子。叶子眼神落寞,哀怨,又似乎是同情。他还没跟他们道别,不知道下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甚至会不会有下次都是未知数。一股莫明奇妙的情绪迅速攻占了王凡的整个大脑。当他被爸爸拉着快走到门口时,王凡突然用力的反手挣脱了爸爸,然后往后退了几步。猝不及防之下,三个亲人都愣在当场。王日华首先反应过来,本来他就郁结不快,找了一下午才找到他,此刻看到这个犯了错了的儿子竟然武逆自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干什么?”他厉声吼道,声音都透着威严和不耐烦。
平日里温顺如兔的王凡此刻竟没有被吓住。他抬头看着爸爸的眼睛,用近乎哀求的声音说道,“爸,让我和他们一起住在这儿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王日华一怔,继而脸色更加难看,他当然不会去深想孩子为什么要住在这里,想当然的以为他就是玩得乐不思蜀才这么说的,这让他怒气更盛。
“臭小子,说的什么鬼话,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说着便去拉王凡的手,却被他闪躲开了。
“为什么,反正你们又不爱我,为什么不放了我,你和妈妈不是都讨厌我吗,为什么不干脆把我送进福利院?”他不断重复着问为什么,然后他开始哭泣,像在田埂地上对着叶子哭泣一样,抽抽搭搭,呜呜噎噎。
然而他并不知道他的这句话正深深触动着在场的两个大人的心。王日华夫妇相互对视,面面相觑。他们以为孩子还小,不明白那些大人才懂的人情世故。然而孩子的心思最简单纯粹,也最敏感。他虽然不哭不闹,却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今天还一语道破了所有受他们冷落的原因。看上去只是灰蒙蒙的镜子实则早已布满了裂痕,所以他再怎么卖乖讨喜也只是徒劳。说穿了不过就是他们不爱他,就像他们会在王卓成绩很差的时候焦急万分,还不停的去学校给老师送礼,但王凡没有这种待遇。不管他考多少个满分,得多少个红花,他们都没有一丝的欣喜,好像这得了红花的考了满分的孩子只是邻居家的孩子。除了偶尔拿来激励自家孩子,根本就无关紧要。
那一瞬间,王日华感到了疲惫,他颓然的松开手,随即又抓得更紧。他绝对不会也不能因为孩子几句话便答应他住在这,那样会让所有人都戳他的脊梁骨。
于是最终的结果是王凡蹬着腿被父亲架在肩膀上扛了回去。但他们没有返回镇上坐车,而是从福利院的后山翻过去,直接到了自家后院。那时候,王凡才知道,原来,福利院就在山的背面。?
☆、曹菲菲是个神经病
? 出乎王凡意料的是,王日华明明说过回来后要收拾他,结果并没有,还让妈妈煮了碗面给他。这个时候,王凡才觉得自己已经很饿很饿了,吃完面后不久他就洗澡睡觉了,一夜相安无事。
后来的很长一段日子里,王日华夫妇越来越忙,听说药厂正在进行人事改革,他们都在争取调到更好的部门,而收拾王凡的事就这样被搁浅。爸爸偶尔会在饭后一支烟的那几分钟里关心一下王凡的学习,得到的答案均是王凡怯怯的说:“还好”。久而久之,他也就不再过问了。也许在他看来,这个儿子本来就是很好养的,大多数时候他都呆着房间里看着唯一的小窗发呆,叫他吃饭时他才会出来。他平时安安静静不哭不闹,学习好像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还好。这样的孩子,搁在哪儿都弄不出什么大动静来。
相对他来说,弟弟王卓就让王日华夫妇头疼了。王卓比王凡小两岁,但因为上学早只比他低一届,除了贪玩,最让人不能接受的是他的成绩。人们常说越调皮的孩子,脑子也越活,但这话用在王卓身上就不灵了,每当看着他那布满红叉的卷子和上头可怜兮兮的分数,王日华便捶胸顿足,不忍直视,可当他每次抡起袖管作势要打时,王母便会站出来制止,说孩子还小,况且他才小学一年级,这么早能看出什么来,她相信自己的宝贝下次会考出个惊喜的。大概天底下的母亲都这样执拗而又不问因由的相信着自己的孩子吧!
渐渐的,家里又恢复了很久以前的样子,爸爸不再过问王凡的学习,妈妈也不再纠结怎么对他,只是给弟弟的一样也不少给他,当然除了母爱。也许是看到了比他更可怜的福利院的孩子们,王凡比以前要看得开多了,毕竟看过别人患了肿瘤就该庆幸自己的只是脓疮,幸与不幸都是相对的。
那天见过的叶子再也没出现过,王凡曾经一个人爬到那个山顶,却始终没找到那所福利院,如暮春的凉风般明朗的叶子真的好像王凡的错觉那样神仙下凡,为他明灯指路,然后带着她变出来的福利院一同消失了。不过王凡想,当时离开时走的匆忙,连道别都没有,既然没有说再见,那么迟早会再见的 。
倒是曹菲菲这块狗皮膏药还是一如既往的缠着他。
二年级下学期开学一个星期,王凡都没看到后面有人,正当他暗自庆幸曹菲菲终于肯放过他时,曹菲菲又一阵风似的在他后面出现,那种诡异的氛围让他周身生寒。那时候,镇上有一个算命的瞎子,经常下乡给人卜卦算命。王凡从他那里知道“小鬼缠身”,这个词。。这是八岁时的王凡最苦恼的一件事,他并非是怕曹菲菲冷不丁的偷袭他,将他暴打一顿。反正那小丫头片子细胳膊细腿儿的,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就算再用力打也应该没多大事。他就怕这块狗皮膏药哪天趁他没防备将他一把推进路边的臭水沟里,那他就真完蛋了。就因为这个可怕的念头,每次经过那段路时,他总是加倍提防。
但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实在让他心力憔悴,于是某一天放学路上,他终于鼓足勇气走到曹菲菲面前,跟她摊牌。
“曹菲菲同学,我两年前打了你是我不对,你要杀要剐给个痛苦吧!”王凡卸下书包放在地上,低着头等待对方动手。
可他等了几秒钟,只听见曹菲菲那银铃般的笑声,王凡抬起头,狐疑的看着曹菲菲,好像在看一个神经病。
“我爸爸教我的,他让我每天跟在你身后,到处宣扬要偷袭你,就是要让你天天提心吊胆,不得安生。他说这种报复方法最毒,也最有效。叫?啊……”她似乎卡住了,眨眨眼,想了一会儿才说道,“哦对,摄人先摄魂。” 曹菲菲笑的时候小小的丹凤眼眯成了一条弧形月牙,可在王凡看来,却是阴森森的。“这招怎么样啊?是不是很有效啊?”
王凡彻底无语,也不禁佩服曹爸爸的手段。
“你爸真厉害。”是啊,你爸真厉害,你爸真无聊。
“其实我早就不生气了。就是习惯走你后面吓唬你。看你每天一步三回头的样子,我觉得特有意思。”
王凡感觉自己头顶有几只乌鸦飞过,也确定了眼前的丫头真的是个“神经病” 。他不明白,为什么爸妈还老说她聪明漂亮呢!
“你怎么不说话啊,难道你不生气?”轮到曹菲菲狐疑的看着王凡。
王凡想,说话?说什么,难道骂你神经病,还是算了吧!他已经习惯了不与人争执,因为他没人可以倚仗。可本能的怨念还是让他攥紧了拳头。
曹菲菲看着王凡渐渐涨红的脸,还有握紧的拳头,立刻止住笑说:“你可别又犯浑意图打我,我肯定会去你家闹的。你难道不怕你爸的如来神掌?”
曹菲菲的话果然镇住了王凡,王凡牙齿紧咬,拳头却不争气的松开了,然后从鼻子里哼出长长的一口气。曹菲菲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松下来。她很聪明,懂得打一棍立马给一粒枣。她从书包里翻了半天,拿出一块巧克力递给王凡。“别生气嘛,给,这是我爸从北京带回来的,我们这可没有这个牌子的巧克力哦!来,吃了它,吃了它我们就是好朋友了。”
王凡理都懒得理她,转身就要走。后面突然传来曹菲菲阴阳怪气的声音。“那天在路口抱着你哭的女人是你亲妈吧,我都看到了,她说要带你走,你也答应了。这事王叔叔应该还不知道吧!”
王凡听到这儿脸都绿了。他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事,这臭丫头居然也知道,怪不得那天他觉得树后面有人影闪过。倘若这事被爸爸知道,那后果就真的不堪设想了。他回过头,一脸不可思议的瞪着眼前这个面上娇滴滴内里却一肚子坏水的丫头片子,如果眼神能杀人,那他此刻已经在曹菲菲脸上戳出无数个窟窿来了。
不过他这么狠毒凌厉的眼神却没有对曹菲菲造成任何影响,如果是以前,或者不熟悉王凡的时候,曹菲菲也许会被这种凶煞的眼神吓到。可如今的王凡在她眼里就是一个看起来像只小狼实际就是一只傻乎乎的呆头羊。所以,尽管瞪吧!她双手交叠在胸前,玩味而挑衅的看着他,嘴角的弧度依旧高高挂着,像只傲慢的公鸡。
王凡的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心里却七上八下,快速计算着。原谅他这么小就攻于心计吧,这都是被血淋淋的教训给逼出来的啊!
终于,他像只徒有其表的纸老虎,发现吹鼻子瞪眼根本吓不走眼前这只傲慢的公鸡时,渐渐泄了气,凶恶的表情也渐渐萎靡,取而代之的是认命般的漠然,像是被困在笼子的猛兽,挣脱了许久得不到解脱,最终只能低吼两声,低下头。
曹菲菲露出狡黠的笑容,由一只傲慢的公鸡变成了狡猾的狐狸。她三两步蹦到王凡跟前,又举起手里的巧克力。王凡无奈,只得讪讪的接着。
“诶,这就对了嘛!我只是想跟你交个朋友而已,你想想,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吧。”曹菲菲苦口婆心的劝着,还故意拖着腔,活像她那老掉牙的外婆教育她时用的口吻。
用这种卑劣的方法居然也说是交朋友,千金小姐的脑子都被驴踢了吗?王凡忿忿不平,可这种话他也只敢在心里说。
“你吃啊!看我干嘛?”
王凡不语,也不动。
曹菲菲突然双目圆睁,一脸严肃,双手叉腰,厉声喝道,“吃!”
王凡哆嗦了一下,哼哼两声,终于还是拿起了巧克力,慢慢的拆开包装纸,像服毒似的咬了一口,刚咀嚼几下,就噼里啪啦吐得满地都是,连手上剩下的半截也被他扔得老远。这个神经病,果然不安好心。
“你耍我,苦死了。”
曹菲菲捂着肚子笑得花枝招展,半天才恢复过来。看王凡拉着一张脸,便又正色道,“我当初第一次吃也觉得苦,多嚼几下,就很甜了,你太心急了。”
王凡转身就走,曹菲菲三两步跑到他前面,倒退着走,“别生气嘛!你看你,成天哭丧个脸,好像谁欠你钱似的。要笑,看我……”她边说还边扯出一个很夸张的笑脸。
那天以后,王凡的世界开始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前他的生活就像苦行僧修行,苦闷却也安静。而现在曹菲菲的聒噪和不安分像是耳边的蚊子,嗡嗡嗡嗡,让人恨不得一巴掌拍死它。每天放学路上,他和曹菲菲的位置就彻底颠倒了过来,改为曹菲菲摇头晃脑的走在前面,而王凡则垂头丧气的跟在后面,当然还有他身前身后两个沉甸甸的书包。曹菲菲经常强行塞给王凡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那天吃过一口的巧克力,旺旺仙贝,芭比娃娃,维尼熊,有时甚至是设计精美的发卡。大多都是市场上还没上架或者电视上做广告的儿童玩具。心情好时像个话痨,叽叽喳喳讲个没完,心情不好时就拿王凡出气。不过大多数时候她都是嬉皮笑脸,像只没心没肺的小猫。本来,她的烦恼就不是烦恼。她爸爸的身份让学校校长每次见她都好像是自己的亲女儿一样。
小学三年级,学校分班时把他们分到了同一个班,而且还好死不死的同桌,第一节课刚下课,看着曹菲菲那阴森森的诡笑,王凡汗毛倒立,仰天长啸:“天哪,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王大头,你有幸和本姑娘同坐一桌,不躲到门后面偷笑,竟然苦着一张脸?”曹菲菲双手叉腰恶狠狠的说。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