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过程,王凡都没有掉一滴眼泪,甚至都看不出他有多痛苦。按照本地习俗送葬时是要求有人哭丧的,以示对逝者的不舍。王凡算是姨妈在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了,本来应该是他哭丧,可他实在哭不出来,还好有夏七月。送葬那天,夏七月哭得悲悲切切,连王凡都辨不清她是真的伤心还是装出来的,烧纸的时候絮絮叨叨的,也不知到底在说什么。对此王凡很欣慰,也不枉姨妈喜欢她一场。
“你怎么都不伤心?”福利院的后山竹林,耸立着并排的一大一小两座坟墓,一个潦草一个精致。夏七月正拿着树枝拨弄还没燃尽的纸钱。东子他们都回到了市里照顾生意去了,其他人也各自回去,只剩下跪坐在坟前哭哭啼啼的夏七月,和站在一旁静静出神的王凡。比较起来,倒是夏七月更像是姨妈的亲人。
等待了半晌,都没见有人回答。夏七月抬起头,看见王凡正站在旁边的一座孤坟前,对着一棵翠竹发呆。
“怎么了?”夏七月问。
“这棵竹子当年才不过碗口粗细,想不到现在都长成这么粗了,时间过得可真快。”说着,他叹了口气。
夏七月也看过去,从她的角度看,笔直的翠竹好像真的没有顶,直插云霄。她不解的摸了摸脑袋,当年,那是哪一年?随即她又会过意,看了看一旁的孤坟,问王凡,“这座坟是谁的,为什么不把姨妈葬到公墓,而选择这里?”
王凡也收回视线,定定的看着孤坟,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温柔,蹲下身抚摸着孤坟的简易墓碑,久久不语。半晌之后,他才答道,“是我的亲人。”?
☆、假如时间倒退
? 姨妈的丧事办完后,王凡的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迹,只是不需要再负担姨妈高昂的生活费了。疗养院那边退还了下半年姨妈的年费,还为没有照顾好姨妈表示抱歉,说如果需要,他们可以支付一定的精神赔偿,被王凡拒绝了。并不是他清高,只是觉得拿姨妈用生命换来的赔偿金会让他很羞愧,在这一点上,他倒更愿意相信是姨妈自己撑不下去的。
国庆小长假,店里的生意迎来下半年的第一次小高;潮。王凡每天在店里的时间差不多都要超过十二个小时,小海到仓库那边盯着,东子也不在外面瞎转悠了,跟着王凡每天进货出货忙得不亦乐乎。就在这样的忙碌中,姨妈去世带来的阴郁也渐渐冲淡了许多。
那天,王凡正伏在柜台算账,夏七月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袋水果。平时她也经常带些吃的过来,王凡说了她好几次,就算是来做客,第一次带礼物就够了,没必要总带,况且她又没上班,这样太浪费钱。夏七月总有一堆理由,王凡说不过她,久而久之,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我这有点忙,午饭小海已经帮你买了,在里间,你自己去吃吧!”王凡低着头边敲着计算器边说。
半天都没见夏七月回应,王凡的余光注意到她还站在柜台前面没走。抬起头,看见夏七月正踌躇不决的望着他,那欲言又止,却又不得不说的别扭模样让王凡无端心里发凉。
他放下笔,简明扼要的说了句,“有话要说?”
夏七月犹豫了一会,点了点头。“我要走了,回省城。”
王凡呆了几秒,随即他哦了一声,似乎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依旧不动声色的看着夏七月,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走之前,我男朋友想见你一面,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夏七月的话第一次说得那么委婉诚恳,王凡都有些不适应,他想跟她继续兜圈子,可又觉得没意思,思忖了一会儿,还是不假思索的问道,“曹新宇,是你男朋友?”
夏七月愕然的抬头,惊疑的目光被王凡尽收眼底。“别瞎猜了,昨天你睡午觉时把手机落在柜台上,来信息时手机亮了,我不经意看到的。”
“哦,那你就没什么反应吗?”
“呵呵,你希望我什么反应?”
“比如说,惊愕,愤怒,失望,觉得我耍了你之类的,最起码也该质问我才对啊!”
王凡笑而不答,说不惊讶那是假的,起初看见手机上“新宇”两个字时,他都以为只是同名而已,后来看了手机上的照片才确认。不过也不想再质问她什么,没意思,也没意义。不管七月当初接近自己出于什么目的,毕竟一直以来她都没有伤害过自己,不仅没有伤害,反而一直竭尽所能的帮助他,照顾他们的小店,在姨妈的后事上她的表现更让王凡对她心生感激,所以王凡没有理由去猜忌她,揣度她。
夏七月还在定定的扫视着他,似乎是想从他眼里读到自己想要的结果,王凡的平静和他眼里看不见底的深邃让她心里渐渐没底。她自以为和王凡已经处得很不错了,再怎么样,王凡也应该看在她的面子上见一见新宇,这次自己的出行计划也会有个完美收官。可他这样,又算怎么回事?
“怎么了,你真生气了?有什么疑问你可以问我啊!”
王凡依旧平静如水,慢腾腾的说:“问你你就会说,你不是习惯装神秘吗?”
“那,那是以前时机不成熟,现在你问我,我都可以告诉你。”
王凡收回手,重新拿起笔。“算了,我还是亲自问曹新宇比较好。告诉他,如果他愿意等,三天后,赶晚这批货,我就会约他。”
夏七月终于笑了,开心的笑。随即,她凑近轻声说,“既然你愿意见,我可不可以求你个事?”
“说。”
“无论你是否真心原谅他,都让他把话说完,好吗?”
三天过后,在一家高档雅致的咖啡屋,王凡和曹新宇终于见面了,这也是分别十年后,他们的首次会面。
咖啡屋位于商业街街角的拐角处,闹中取静 ,复式套间,楼层设计相当精妙,门窗桌椅都采用色调一致的精装红木,墙体的颜色也十分古朴典雅,灰黄相间的波浪条纹,让人看第一眼会有种墙面在动的错觉,墙上还画有一些看上去寓意深远的涂鸦,这里的装潢无处不在透露着艺术气息。最让它与其它咖啡厅不一样的是一楼一侧还弄了一个小型画室,几个穿着校服的中学生正在老师的带领下临摹一副工笔画。
王凡和曹新宇在二楼的靠窗的位置相对而坐,夏七月在一楼看学生画画。她知道两个人之间的谈话自己插不上嘴,但又怕他们会起冲突,所以她在观摩学生临摹的同时还时不时观察楼上的动静。不过事实证明她的担心是多余的,咖啡馆如往常一样,安静而祥和。透过二楼的护栏,她看见两人如两尊雕塑般坐在那儿,半天都没什么动静。
王凡觉得有点渴,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口。他们已经坐很久了,可说出的话却也是只言片语,好像谁也不愿主动去揭开那些尘封的往事。
王凡其实是不愿继续坐下去的,没必要,浪费时间。曹新宇无论是忏悔或是叙旧,他都没有兴趣。就算时间倒回十年在那件事发生以前,王凡对他都没有好感。那时只是觉得曹新宇目的性太强,跟他一起太累。打盘桌球,他都要算计着白球停下的位置会不会让对手捡到便宜。但是碍于叶子和菲菲,王凡只能跟他走得近。现在他还坐在这,除了受夏七月所托,还因为他有件事没弄明白。
十八岁和二十八岁有什么区别,于他俩来说,无非就是多了一圈胡子。两个本就话少得可怜的男人对往事仿佛都有些不愿启齿。王凡不急,是曹新宇找他,急的自然该是他。
又胡乱的扯了几句有的没的,曹新宇终于按耐不住,打破僵局。“那时候太年轻,胆子也小,遇到点事怕得不得了,只想着逃,以为事情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我最后悔的就是不该相信我爸,以为他真的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好,后来才笑自己太天真,我爸是什么人,他怎么可能想到去救人,我都只是他利用的工具,何况你呢?这几年我躲在美国不敢回来,家里人一直催着我回国,可是我不敢,我觉得我就是一个在逃通缉犯,一回来就会被抓起来。你相信吗,我到现在见了警察还本能的害怕。我对不起叶子,更对不起你。可是王凡,不管你们怎么恨我,瞧不起我,可这十年来我也不好过,我有家不能回,我夜夜被噩梦纠缠,叶子的哭声,菲菲的哭声,还有你的骂声。还有张华强,他的脸夜夜钻进我的梦里,要我还他的命……”
曹新宇说着说着,呼吸有些气促,胸口也有些起伏,渐渐的越来越快,好像随时都要背过气去。王凡吓得愣住了,匆忙间赶紧喊来了夏七月。夏七月神情凝重,熟练的从曹新宇的随身公文包里掏出一小片喷剂,朝他张开的嘴里喷了几下,又给他吞了两粒药丸,曹新宇才渐渐平复下来。
“他怎么了这是?”王凡问。
“哮喘,老毛病了。”夏七月淡淡的回了一句,又对曹新宇轻声说,“我看还是算了吧,有什么话改天再说吧!”
曹新宇摆了摆手,“我没事。”
“可是你都这样了,要不,我来帮你说吧!”
“不用,你先下去,我自己来。”
时间真是奇妙,一向沉稳得泰山崩于顶而色不改的曹新宇如今竟会变得如此脆弱,如此紧张。看他这样,王凡也有些不忍,更多的是悲哀。他以为的牺牲自己成全所有人,不过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在这场莫大的成全里,谁也没有真正的受益,谁都饱受摧残。
夏七月犹豫再三,终于在曹新宇的眼光下投降了,一步三回头的下了楼。望着她的背影,曹新宇重新恢复平静,慢慢的讲起了他这些年的经历。
初到美国的曹新宇一边踌躇满志的规划着自己的未来,一边又对那晚的错乱惶惶不可终日。几乎每天他都给父亲打电话询问案子的发展,可忙得晕头转向的曹清华哪儿顾得上那个已经跟他们家毫无瓜葛的案子,事实上他把儿子送上火车后不到两小时就去了邻县处理八分的事儿了,而这边他全权交给了曹清远处理。每次儿子问起,他都推说正在处理,所以当有一天曹新宇得知王凡顶替了一切罪责被判刑四年时,他傻眼了,强大的负疚感如一根刺直挺挺的cha入他的五脏六腑,怎么拔都拔不出来。就像突然被人在头顶罩上了一口大锅,将他死死的围困住了,他的世界里不再有光明。说到底,他也就是个十九岁不到的少年,受的都是最正统规范的教育,所以内心总归是善良的。他逃走,不是他恶毒,只是怕,一个小小少年对未知本能的惧怕。你可以说他懦弱,窝囊,自私,却不可以说他恶毒。
从那以后,尽管他拿了一个又一个的学位和各种各样的奖项,被身边所有的人都捧得高高在上,可那口大锅一直都在,仿佛头上的紧箍咒,在他任何一个得意或失意的时候都来蹂;躏他一番。他变得怕光,怕水,怕黑夜,甚至看到警察就浑身发抖。友人建议他去看心理医生,于是他这一看就看了七年。
七年后,他带着一身的骄傲和满腹的愧疚回了国,想着补偿所有被他伤害过的人。也是那时候,他才知道叶子已经去世三年多了。他刚刚才痊愈的心理防线被瞬间冲垮,人也彻底病倒了。在省城的医院里,他躺了三个多月,在这期间,他注意到了过分热情的小护士夏七月。出院后,他就在省城安营扎寨,再没有回h市,这三年里,只有夏七月一直不离不弃的跟着他。他感恩,也感动,也许还有些别的。然而不管怎么样,他们还是修成正果了。
就在两人即将宣布订婚的前一夜,夏七月偷看了他深藏着的日记,这才知道了他一直以来杯弓蛇影的根源。夏七月并没有怪他什么,只说解铃还需系铃人,坚持要在婚前将他的心结打开,曹新宇不同意,两人大吵一架后,夏七月留下一封书信后就一个人偷偷来了h市。
之后的一切王凡都知道了。
曹新宇叙述的很慢,毕竟揭自己的伤疤没有那么轻松。王凡漠然已对,中途王凡没有打断一句,事实上从头到尾他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如一个忠实的倾听者。
“小凡,说了那么多,我只想告诉你,对于当年我的怯懦和自私,我深感抱歉,也很后悔。我曾无数次梦到过时间重回那一晚,我想,如果真的可以再来一次,我绝对不会再让你们失望。可是,时光不可能倒退,所以,遗憾和愧疚也始终会一直纠缠着我。”曹新宇最后一字一顿,真切无比的说。
时间倒回去?王凡也不禁在脑子里勾勒起那种可能。曹新宇认罪,然后王凡所受的苦痛也都移嫁到他身上,他父亲有钱,绝对会安排他在伏林过得好一点,起码不会像他一样受尽凌,辱。而且狱中叶子也必定会和探望他一样每月去探望曹新宇,他们的感情会更加深,出狱后他再出国深造两年,拿了学位,回来后一样可以接班万厉集团,依旧可以高高在上,而他此时满腹的愧疚也将不存在。王凡呢,会跟着曹菲菲一起上大学,学建筑,成为一个优秀的工程师或者设计师,毕业后,他们也许会结婚,也许不会。总之,会和现在的生活截然不同。仿佛一切的一切都随着曹新宇的一念之间有了不一样的结局。
然而,可是,倘若他真的那样做了,叶子就不会失足滚下楼梯吗,不会死吗?如果叶子注定要死于那场意外,那么王凡的人生是康庄大道还是泥泞小径又有什么区别呢!至少在叶子生命的最后三年里,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人是他,这样想,他也算赚到了。
曹新宇一直在看着他,似乎期待着他说些什么。
王凡终于开口,他问:“叶子,是你杀的吗?”
曹新宇一愣,“当然不是。”
“那不就结了,只要叶子的死跟你没关系,我就没有理由去恨你,你也完全不必对我感到内疚,因为我所做的一切都不是因为你,说实话,当我知道是你将张华强推下河的时候,我不知有多想将你绳之以法,我甚至让菲菲去告发你,可惜没有成功。”王凡想起在狱中那三年,叶子从来没说过曹新宇一句坏话,甚至提都没有提起过他。叶子那么善良,她都不恨他,自己又有什么好恨的呢?
“你,你的意思是,你原谅我了?”曹新宇瞪大了眼睛。
不得不说王凡的话讲得很是见效,一针见血,直插要害。对外人来说,或许有些刻薄,可于此时的曹新宇来说,却是久旱逢甘霖。谁都知道,王凡含冤替他坐了三年半的牢,可又有谁懂得他曹新宇呢!他把自己关在自责的小黑屋里已经十年了,十年来,他如盗匪,如流民,惶惶不可终日。他期待着有一天会有人拿着钥匙给他开门,给他解脱,而这个人却又只能是王凡。如今王凡终于出现在小黑屋的门口,没有用钥匙,而是直接一脚踹开了门,轻蔑的说一句,别自作多情,我又不是为你。曹新宇仿佛感到内心深处有两个紧紧拉扯着的铁钩突然自己开了,就像钥匙插,进锁孔,轻轻转动,发出清脆的“砰”的一声,顿时,头上的大锅不见了,阳光掠过云层,普照在他身上,他自由了。忽然他感觉鼻子很酸,一股暖流直冲头顶,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可脸上却带着欢喜。
王凡怅然若失,他虽然不理解曹新宇的苦,可人总是容易触景伤情,何况是面对故人。
半响之后,他又苦笑着说:“可是,菲菲不肯原谅我。”
王凡呆了一呆,不置可否。
咖啡见了底,曹新宇叫来服务员续杯,见王凡还是不动声色的望着楼下,他也朝下面望,只见七月不知什么时候也拿来画板在那假模假式的画着什么。远远看去,完全就是涂鸦,乱七八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