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凡已经很久没见过王卓了,王卓每个月的月底才回来一次,而那个时候,他通常都在学校。他这才想起来,一转眼王卓也小学毕业了,当初转学时留了一级。 一个人在外面读书不比家里,他看起来老实了不少,身上也没那么重的戾气,站在爸爸身后乖巧的迎合大人。看来私立学校还是很有办法的,竟能把他打磨的如一只温顺的猫。
正想着,突然门口一个久远却也很熟悉的人影走了进来。王凡看到,那竟是几年不见的曹菲菲的母亲沈冰。
爸爸首先迎了上去,这两年爸爸升官之后,王凡很少见到他这样刻意的逢迎别人了,一般都是街坊四邻献媚讨好他。此刻他的主动,倒是让王凡看到了什么叫情势把人逼。“哎呀!稀客稀客啊,沈主任也百忙之中抽空过来了。”
“说什么呢,老王,你现在真是混的不错嘛!居然偷偷摸摸就把房子给买了,也不知道事先告诉我一声,我也好给你托人找找关系,弄不好能打折呢!”
妈妈也走了过来,一个劲的把这位贵客拉到最上桌的位置。“哪里好总是麻烦你啊,诶!对了,怎么没带上你女儿一起来啊!”
“她在补课,明年就中考了,课业紧啊。诶!你们家王凡不也是明年中考吗?不用补课吗?”
“诶,谁知道,成天不着家,也不知道哪儿鬼混去了,他爸都不上心,我还管他那么多干嘛。”
沈冰表情僵了僵,不再说什么。
王凡和一些抱小孩的妇女坐在最后一张桌子上安静的吃东西。诚如沈阿姨说的,爸爸这两年混的的确风生水起。他虽没读多少书,但好在吃苦耐劳,踏实肯干,如今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终于坐稳了三车间的车间主任的位置了。每年过年来家里拜年的爸爸的同事带来的礼包都快塞满整个客厅了。
但王凡仍然看到了,与爸爸同龄的沈阿姨如今依旧容光焕发,光彩照人,而爸爸已经两鬓染霜了。 王凡已经不再对爸妈这些年的厚此薄彼觉得愤愤不平了,那么多年月的洗礼,他终于可以理解他们了。爸爸事业有成,家庭美满,王凡的存在无时无刻不昭示着他那段不堪的过去,他无视王凡的存在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再怎么样,他没有抛弃他。
王凡终于有自己的房间了,和王卓一样的房间。 晚上睡觉前,他拿起挂在床头的那只观音吊坠,通体璞玉的吊坠在灯光下显得熠熠生辉。坠子是前几天搬家时在床底下找到的 ,很久以前,他把它放在枕头底下伴自己入眠,连什么时候掉在地上都不知道。
也许因为白天沈阿姨的出现,王凡忽然想起了很久没见的曹菲菲。那个名字已经淡出他的世界好久了,久得他连曹菲菲的样貌都记不清了。他想,曹菲菲应该也早忘记他了吧!
王凡一直都相信她可以过得很好,也会走得很远,走到所有人都羡慕的地方去。她的人生注定精彩夺目,王凡因有这样的朋友感到自豪。而他自己,只要和叶子一起呆在竹林里,现世安稳,岁月静好。虽然不能对歌抚琴,吟诗作赋。但仍然可以躺在草地上悠闲的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这样就好,这样不知道有多好。
清晨,爸爸去上班了,妈妈带着弟弟去拜访那位招生办的老师了,家里就只有王凡一个人。但他还是做贼心虚般蹑手蹑脚的打开冰箱,将昨天打包回来的全家福和四喜丸子放在微波炉里加热,又重新打好包,然后一路飞奔的冲向福利院的后山。
叶子正趴在小木桌上写作业,成片的竹林将太阳隔绝在外,只有少许的光点透过竹叶缝隙打在木桌上,随着竹叶的摇摆,光点也在晃动。王凡不动声色的走到叶子身后,轻声打开饭盒,任由肉香飘散出去,很快,叶子便眉开眼笑的回过头。
“就知道是你,怎么才来啊!”
“给你加餐呀,加热不要时间啊!你看,这可是正宗七香斋的全家福啊!味道超好的,昨天我都吃撑了。”
王凡边放下饭盒,边夸张摸着肚皮,仿佛隔了一夜还是那么撑。
“嗯,全家福我就吃过一次,确实好吃。”
“嗯?真的吗?那以后等我们有钱了,天天吃这个,怎么样?”
“你傻啊!全家福是宴席上才吃的,哪有人天天吃这个啊!”叶子很鄙视的朝他翻了个白眼,然后低头吃东西。从很久以前她就发现了身边这个清瘦的男孩对待事物总是有些偏执,不管是今天的全家福,还是那个荒山野岭里的竹林,只要他觉得好,他就想着一辈子都那样。他不知道,偏执的人一般都没有好下场。
初三以后,课程慢慢紧张起来,各类测验零星不断,补课也是家常便饭。大概老师们都喜欢营造出这样一种大难临头的紧张感,好像这样学生就会加倍重视学业,努力冲刺。但也许是为了中考加分,一星期才一堂的体活课意外的被保留了下来,只是仍然要自行练习跳远、扔铅球或者长跑等体育项目。
临近寒假前的一节体活课,王凡又被体育老师拉去培训了,不只他一个人,全班几个老师们重点培养的男孩子都被拉去练习。几个孩子集聚在老师办公室里对着那两米五的粉笔线一次又一次的跳跃。终于熬到下课,王凡的头上都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回到教室看到的却是旁边叶子的桌子上凌乱不堪,好像被洗劫过一样,而她本人却不见踪影。
王凡起初以为是谁不小心,碰倒了叶子桌上码得高高的书本。于是他想都没想就低头去捡,然后整齐的摆放好,正当他想着待会怎么向叶子邀功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后桌的张丽正欲言又止的盯着他。张丽是少有的几个跟他们说得上话的同学,她虽然脑袋不太好使,但论努力上进,全班几乎找不到人比得上她。张丽下课从来不会离开座位,体活课也是从来不上,争分夺秒的复习,尽管这样仍然收效甚微。她住在叶子下铺,也许就因为这个,她和叶子关系一直不错。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王凡还看她一副要憋不住的表情,又一脸虔诚的看着自己。好像不停在说“你问我啊,快问我啊。”
此时刚下课,班上同学除了埋头苦读的,基本都出去了。张丽四周看了看,见没人注意她,压低声音说:“叶子刚才哭了,都怪李婷婷,她说她的一本海贼王的漫画书不见了,有人说是叶子拿走的,她就不分青红皂白要搜叶子的书包,叶子就跟她吵了起来。李婷婷说话真的好难听,她说,他说……”
不用猜,王凡就知道她会说什么,那些本来无关当事人的往事在遇到纠葛时,总会被拿出来暴晒,这几年,他们都习以为常。除了躲避,别无它法。
见王凡不吭声,张丽继续说,“最后,她还是搜了叶子的书桌,竟然真的搜出了一本跟她的那本一模一样的书。然后她就骂叶子是小偷,旁边还有几个起哄的。然后,叶子就哭着跑出去了。”
张丽说话时,明显底气不足,也许她害怕王凡会怪她没有挺身而出吧!
那本书王凡是知道的,那是他几个月前他省吃俭用攒钱买给叶子的生日礼物,想不到这也会给她惹来横祸。
王凡朝李婷婷的位置看了一眼,她正趴在桌子看精精有味的看着漫画。
“那你看到她跑去哪儿了吗?”他问张丽。
“不知道,宿舍我去过了,没有。”
“哦。”王凡说完就径直走出教室。然后朝职工楼走去。果然,在学校职工宿舍楼后面的倚着土坡上,他找到了叶子,每次叶子考试不理想了,或者郁闷不痛快时都会来这里。
王凡走到她身旁,不置可否的看了她一会儿,又把目光移开了。站在土坡上看围墙外的大街,也许快过年了,大街上人流还是很多的,叫卖声,喇叭声此起彼伏。映照出围墙里面的萧索,相比之下,倒真有几分与世隔绝的味道。
叶子的眼眶中已经没有了眼泪,但依稀可以看见眼角的泪痕,头发也很凌乱。难道李婷婷刚才还打了她?王凡想到这,顿时对李婷婷又多了几分怨怼。叶子蹲在土坡上木然的看着前方,好像一块浮雕。和当年因为小莉被收养时在竹林里的样子如出一辙,只是身子稍大了些。王凡想说点安慰的话,可他搓着手,哈着气,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安慰人一直都不是他的强项。最后终于憋出一句话。“我,我都知道了。”
好像有点歧义,叶子也没有回应。他又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于是索性也蹲在叶子旁边看着围墙外人头攒动的闹市。
静默了半晌,才听得叶子轻声唤他,只是眼睛还是看着前方。“大头?”
“嗯?”
叶子指着外面的步行街。“你觉得那里繁华吗?”
“嗯,繁华,等过年庙会的时候人就更多了。”
“那你见过更繁华的地方吗?我听别人说,最热闹的地方在市区,那里的楼最高得有几十层,每个人的人出门不用走路,家门口就有公共汽车。大头,你去过吗?”
“没有,我从小就住在这里,从来没离开过骊山镇。不过我有个很好的朋友在市区,要是你想去,我可以请她带我们。”
叶子轻声笑笑,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眼神坚定。“考正扬吧大头!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正扬和南华山一样,都是h市的骄傲,在本地没有人不知道它的,尤其是对于即将步入中考的初三学生。全省近二十个地州市,加上区县差不多近百。除了省城占据一半以上的重点高中以外,剩下的不到二十所,而正扬就是其中之一。它也是本市乃至周边几个县每个初三学生最大的目标,但碍于门槛太高,大多数人虽然想却都不敢诉之于口,只能小心隐藏,囤积力量,蓄势待发。
叶子在王凡面前从来都不会隐瞒自己的欲望,比如对钱。所以此刻她这样毫不犹豫的表达自己的想法,王凡并不意外。
“好!”虽然有几秒的迟疑,但他没有追问为什么,也没有犹豫。他知道叶子想竭力想要摆脱从出生就泼在身上的脏水。王凡一直都知道,即使没有李婷婷,叶子也是想离开的。李婷婷只是一根引线,引爆了叶子一直以来都迫切想要逃离的念头。
上课铃响了,可他们谁也没有动。
王凡突然眼冒绿光,一股放纵的邪念在他脑里逐渐成形。“我们逃课吧!”
叶子回过头,抚了抚耳畔的发梢。哭笑不得的看着他。“刚还说考正扬,现在又逃课?”
“没事,逃一节课不要紧的。”说着率先爬上了围墙,然后回过头朝叶子伸出手。
谁都没想到他们有生以来的第一次逃课,居然是在紧锣密鼓备战中考的初三。王凡这样想着,却抿嘴笑了。他们先绕过学校外围的主干道,选择了一条僻静无人的小路闲逛,就是害怕一不小心和哪个没有课的老师狭路相逢。没想到稀里糊涂的就逛到了和骊山中学正一南一北的兄弟学校——骊山高中。
骊山高中和骊山中学一样都属于骊山镇的独生子,一直以老大哥自居。可由于近两年骊山中学每届都有一两个天之骄子考入省重点正扬,一时间名声大噪,学生数量也是蹭蹭的往上涨,光凭这点就压了仍旧毫无建树的骊山高中一头。不过再怎么样,每年骊山中学的大部分应届毕业生还是逃脱不了进这所高中的命运。
此时的骊山高中也在上课,从围墙外听不到一点声音,仿佛里面没人。他们站到一处略高的地方,踮起脚向里面张望。和三年前第一次进骊山中学比赛时的心境截然不同,从头到尾他们都没有一丁点的向往。
欲望的可怕之处在于,它可以轻易的颠覆你原有的信仰。
上帝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上帝欲使其成功,同样会先使其疯狂。安逸让我们散漫不前,追求让我们快马加鞭。 从那天以后,用功读书变成了一件非常热血的事 。
他们的成绩原本就拔尖,虽然离正扬的录取分数线有一定的差距,不过他们有信心。就如一向很看重王凡的体育老师说的,王凡就是只困兽,现在找不到方向。一旦觉醒,将震惊所有人。
叶子就是他的方向。
他们开始像张丽一样,把自己钉在课桌上,每天挑灯夜读到深夜,凌晨又提前一个小时起床温书。就算上厕所也不忘背英语单词。周末难得的半天假,他们也在竹林里练习口语。
“what do you want?”
“跳楼怎么说?”
“哈哈哈……”
别别扭扭的中式英语夹杂着偶尔的吵闹声响彻山林。 深冬的太阳温柔地从枯黄的竹叶缝隙中透射下来,形成斑驳的光影,映在他们年轻的脸颊上。
青春就像大力水手的菠菜,源源不断的提供动力,让我们时时刻刻满血复活,一路高歌猛进。
千禧年的春节刚过完,连爆竹声都还没有完全消停,他们就去学校补课了。老师只花了不到两个月就把教科书的内容全部讲完,然后就全面进入复习阶段了。整个初三年级被中考压的阴云密布,天空在这半年都是灰蒙蒙的。黑板右下角的中考倒计时就像奥特曼胸口的能量指示灯一样不停闪烁着红灯,提醒着大家战斗的期限。当然,也提醒着大家分别的日子。十五六岁的孩子,内心虽然被前途挤压的扭曲变形,却依然对离别忧心忡忡。从四月末开始,同班的,或者邻班的同学录比中考密卷还传播得厉害。大家都在那张薄如蝉翼的活跃纸上寄托依依不舍的忧伤,更多的是,对彼此的祝福。祝你前程似锦,万事如意……
只有他们,看着漫天飞舞的彩纸,相视一笑,然后低下头,奋笔疾书。像两个怀揣着天大秘密的孩子,小心掩藏,生怕被人看到。
老师说的对,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老天总算没有辜负他们,七月流火的天气里,他们终于如愿以偿的拿到了正扬的录取通知书。而且整个骊山中学,他们是仅有的两个,什么时候,他们竟也成了那为母校争光的天之骄子?
当然波折也是有的。中考时,王凡趁监考老师发呆时,习惯性的把卷子故意张开给后面的叶子对答案,原本都是平平安安的,没想到就在最后一门科目时被监考老师当场发现了。要知道中考这个关乎前途命运的大考被发现作弊,后果不堪设想。然而他们以为的万劫不复并没有出现,老头只是怒视了他们几秒,就别过头去了。当时的王凡对那个满脸褶子的老头感激不已,可是若干年后,当他回过头再看这段小插曲时,总是会想,如果那个老头真的揭穿他们,那该多好,那样的话,命运是不是就会走向另一个方向?他们都没考上正扬,也许那门科目作废,分数为零,然后老老实实的去骊山高中。又或者整个中考都作废,他们复读一年,来年再考上正扬。无论哪一种,他想,应该都不会是后来的结局吧!
然而他不知道命运这个可怕的怪物,它想要什么样的结局,是绝不容更改的。即使中间哪一段打乱了步骤,它也可以作弊。?
☆、故人重逢
? 那一年,咬字不清的周杰伦终于被主流认可,开始了他的璀璨人生。而王凡和叶子,也终于摆脱了束缚,拖着行李奔向远方。
入学报道那天,爸爸要开会,妈妈也忙着王卓开学的事。而叶子的姨妈向来不会离开福利院,于是只有他们两人背着两大袋行李上了去往市区的巴士。车子载着他们一路摇摇晃晃的驶进市区,那是他们的美丽新世界。
两人都是第一次来市中心,坐在巴士上看车来车往的闹市,有点像刘姥姥进大观园,感觉什么都很新鲜。叶子兴奋的像个孩子,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