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半夜里太冷,会把小猪冻坏的,它们就和我睡一个被窝。”
看到许三观点了点头,他嘿嘿地笑了。他告诉许三观,他家在北荡的乡下,他有两个女儿,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都嫁了男人,三个儿子还没有娶女人,他还有两个孙子。他到百里来,是来把这两头小猪卖掉,他说:
“百里的价格好,能多卖钱。”
最后他说:“我今年六十四岁了。”
“看不出来。”许三观说,“六十四岁了,身体还这么硬朗。”
听了这话,他又是嘿嘿笑了一会儿,他说:
“我眼睛很好,耳朵也听得清楚,身体没有毛病,就是力气比年轻时少了一些,我天天下到田里干活,我干的活和我三个儿子一样多,就是力气不如他们,累了腰会疼……”
他看到许三观盖了两条被子,就对许三观说:
“你是不是病了?你盖了两条被子,我看到你还在哆嗦……”
许三观说:“我没病,我就是觉得冷。”
他说:“那张床上还有一条被子,要不要我替你盖上?”
许三观摇摇头,“不要了,我现在好多了,我下午刚卖了血的时候,我才真是冷,现在好多了。”
“你卖血了?”他说:“我以前也卖过血,我家老三,就是我的小儿子,十岁的时候动手术,动手术时要给他输血,我就把自己的血卖给了医院,医院又把我的血给了我家老三。卖了血以后就是觉得力气少了很多……”
许三观点点头,他说:
“卖一次、两次的;也就是觉得力气少了一些,要是连着卖血,身上的热气也会跟着少起来,人就觉得冷……”
许三观说着把手从被窝里伸出去,向他伸出三根指头说:
“我三个月卖了三次,每次都卖掉两碗,用他们医院里的话说是四百毫升,我就把身上的力气卖光了,只剩下热气了,前天我在林浦卖了两碗,今天我又卖了两碗,就把剩下的热气也卖掉了……”
许三观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呼呼地喘起了气,来自北荡乡下的那个老头对他说:
“你这么连着去卖血,会不会把命卖掉了?”
许三观说:“隔上几天,我到了松林还要去卖血。”
那个老头说:“你先是把力气卖掉,又把热气也卖掉,剩下的只有命了,你要是再卖血,你就是卖命了。”
“就是把命卖掉了,我也要去卖血。”
许三观对那个老头说:“我儿子得了肝炎,在上海的医院里,我得赶紧把钱筹够了送去,我要是歇上几个月再卖血,我儿女就没钱治病了……”
许三观说到这里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又说:
“我快活到五十岁了,做人是什么滋味,我也全知道了,我就是死了也可以说是赚了。我儿子才只有二十一岁,他还没有好好做人呢,他连个女人都没有娶,他还没有做过人,他要是死了,那就太吃亏了……”
那个老头听了许三观这番话,连连点头,他说:
“你说得也对,到了我们这把年纪,做人已经做全了……”
这时候那两头小猪吱吱地叫上了,那个老头对许三观说:
“我的脚刚才碰着它们了……”
他看到许三观还在被窝里哆嗦,就说:
“我看你的样子是城里人。你们城里人都爱干净,我们乡下人就没有那么讲究,我是说……”
他停顿了一下后继续说:“我是说,如果你不嫌弃,我就把这两头小猪放到你被窝里来,给你暖暖被窝。”
许三观点点头说:”我怎么会嫌弃呢?你心肠真是好你就放一头小猪过来,一头就够了。”
老头就起身抱过去了一头小猪,放在许三观的脚旁。那头小猪已经睡着了,一点声音都没有,许三观把自己冰冷的脚往小猪身上放了放,刚放上去,那头小猪就吱吱的乱叫起来,在许三观的被窝里抖成一团,老头听到了、有些过意不去,他问:
“你这样能睡好吗?”
许三观说:“我的脚太冷了,都把它冻醒了。”
老头说:“怎么说猪也是畜生,不是人,要是人就好了。”
许三观说:“我觉得被窝里有热气了,被窝里暖和多了。”
四天以后,许三观来到了松林、这时候的许三观面黄肌瘦,四肢无力,头晕脑胀,眼睛发昏,耳朵里始终有着嗡嗡的声响,身上的骨头又酸又疼,两条腿迈出去时似乎是在飘动。
松林医院的血头看到站在面前的许三观,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挥挥手要他出去,这个血头说:
“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你脸上黄得都发灰了,你说话时都要喘气,你还要来卖血,我说你赶紧去输血吧。”
许三观就来到医院外面,他在一个没有风、阳光充足的角落里坐了有两个小时,让阳光在他脸上,在他身上照耀着。当他觉得自己的脸被阳光晒烫了,他起身又来到了医院的供血室,刚才的血头看到他进来,没有把他认出来,对他说:
“你瘦得皮包骨头,刮大风时你要是走在街上,被风吹倒的,可是你脸色不错,黑红黑红的,你想卖多少血?”
许三观说:“两碗。”
许三观拿出插在口袋里的碗给那个血头看,血头说:
“这两碗放足了能有一斤米饭,能放多少血我就不知道了。”
许三观说:“四百毫升。”
血头说:“你走到走廊那一头去,到注射室去,让注射室的护士给你抽血……”
一个戴着口罩的护士,在许三观的胳膊上抽出了四百毫升的血以后,看到许三观摇晃看站起来,他刚刚站直了就倒在了地上。护士惊叫了一阵以后,他们把他送到了急诊室,急诊室的医生让他们把他放在床上,医生先是摸摸许三观的额头,又捏住许三观手腕上的脉搏,再翻开许三观的眼皮看了看,最后医生给许三观量血压了,医生看到许三观的血压只有六十和四十,就说:
“给他输血。”
于是许三观刚刚卖掉的四百毫升血,又回到了他的血管里。他们又给他输了三百毫升别人的血以后,他的血压才回升到了一百和六十。
许三观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他吓了一跳,下了床就要往医院外跑,他们拦住他,对他说虽然血压正常了,可他还要在医院里观察一天,因为医生还没有查出来他的病因。许三观对他们说:
“我没有病,我就是卖血卖多了。”
他告诉医生,一个星期前他在林浦卖了血,四天前又在百里卖了血。医生听得目瞪口呆,把他看了一会儿后,嘴里说了一句成语:
“亡命之徒。”
许三观说:“我不是亡命之徒,我是为了儿子……”
医生挥挥手说:“你出院吧。”
松林的医院收了许三观七百毫升血的钱,再加上急诊室的费用,许三观两次卖血挣来的钱,一次就付了出去。许三观就会找到说他是亡命之徒的那个医生,对他说:
“我卖给你们四百毫升血,你们又卖给我七百毫升血,我自己的血收回来,我也就算了,别人那三百毫升的血我不要,我还给你们.你们收回去去。”
医生说:“你在说什么?”
许三观说:“我要你们收回去三百毫升的血……”
医生说:“你有病……”
许三观说:“我没有病,我就是卖血卖多了觉得冷,现在你们卖给了我七百毫升,差不多有四碗血,我现在一点都不觉得冷了,我倒是觉得热,热得难受,我要还给你们三百毫升血……”
医生指指自己的脑袋说:“我是说你有神经病。”
许三观说:“我没有神经病~我只是要你们把不是我的血收回去……”
许三观看到有人围了上来,就对他们说:
“买卖要讲个公道;我把血卖给他们,他们知道,他们把血卖给我,我一点都不知道……”
那个医生说:“我们是救你命,你都休克了,要是等着让你知道,你就没命了。”
许三观听了这话,点了点头说:
“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救我;我现在也不是要把七百毫升的血都还给你们,我只要你们把别人的三百毫升血收回去,我许三观都快五十岁了,这辈子没拿过别人的东西……”
许三观说到这里,发现那个医生已经走了,他看到旁边的人听了他的话都哈哈笑,许三观知道他们都是在笑话他,他就不说话了,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他转身走出了松林的医院。
那时候已是傍晚,许三观在松林的街上走了很长时间,一直走到河边,栏杆挡住了他的去路后,他才站住脚。他看到河水被晚霞映得通红,有一行拖船长长地驶了过来、柴油机突突地响着,从他眼前驶了过去,拖船掀起的浪花一层一层地冲向了河岸,在石头砌出来的河岸上响亮地拍打过去。
他这么站了一会,觉得寒冷起来了,就蹲下去靠着一棵树坐了下来。坐了一会儿,他从胸口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他数了数,只有三十六元四角钱,他卖了三次血,到头来只有一次的钱,然后他将钱叠好了,放回到胸前的口袋里。这时他觉得委屈了,泪水就流出了眼眶,寒风吹过来,把他的眼泪吹落在地,所以当他伸手去擦眼睛时,没有擦到泪水。他坐了一会儿以后,站起来继续在前走。他想到去上海还有很多路,还要经过大桥,安昌门,黄店,虎头桥,三环洞,七里堡,黄湾,柳村,长宁和新镇。
在以后的旅程里,许三观没有去坐客轮,他计算了一下,从松林到上海还要花掉三元六角的船钱,他两次的血白卖了,所以他不能再乱花钱了,他就搭上了一条装满蚕茧的水泥船,摇船的是兄弟两人,一个叫来喜,另一个叫来顺。
许三观是站在河边的石阶上看到他们的,当时来喜拿着竹篙站在船头,来顺在船尾摇着橹,许三观在岸上向他们招手,问他们去什么地方,他们说去七里堡,七里堡有一家丝厂,他们要把蚕茧卖到那里去。
许三观就对他们说:“你们和我同路,我要去上海,你们能不能把我捎到七里堡……”
许三观说到这里时,他们的船已经摇过去了,于是许三观在岸上一边追着一边说:
“你们的船再加一个人不会觉得沉的,我上了船能替你们摇橹,三个人换着摇橹,总比两个人换着轻松,我上了船还会交给你们伙食的钱,我和你们一起吃饭,三个人吃饭比两个人吃省钱,也就是多吃两碗米饭,菜还是两个人吃的菜……”
摇船的兄弟而人觉得许三观说很有道理,就将船靠到了岸上,让他上了船。
许三观不会摇橹,他接过来顺手中的橹,才摇了几下,就将橹掉进了河里,在船头的来喜急忙用竹篙将船撑住,来顺扑在船尾,等橹漂过来,伸手抓住它把橹拿上来以后,来顺指着许三观就骂:
“你说你会摇橹,你他妈的一摇就把橹摇到河里去了,你刚才还说会什么?你说你会这个,又会那个我们才让你上了船,你刚才说你会摇橹,还会什么来着?”
许三观说:“我还说和你们一起吃饭,我说三个人吃比两个人省钱……”
“他妈的。”来顺骂了一声,他说,“吃饭你倒真会吃。”
在船头的来喜哈哈地笑起来,他对许三观说:
“你就替我们做饭吧。”
许三观就来到船头,船头有一个砖砌的小炉灶上面放着一只锅,旁边是一捆木柴,许三观就在船头做起了饭。
到了晚上,他们的船靠到岸边,揭开船头一个铁盖,来顺和来喜从盖口钻进了船舱,兄弟两人抱着被子躺了下来,他们躺了一会,看到许三观还在外面,就对他说:”
“你快下来睡觉。”
许三观看看下面的船舱,比一张床还小,就说:
“我不挤你们了,我就在外面睡。”
来喜说:“眼下是冬天,你在外面睡会冻死的。”
来顺说:“你冻死了,我们也倒楣。”
“你下来吧。”来喜又说,“都在一条船上了,就要有福同享。”
许三观觉得外面确实是冷,想到自己到了黄店还要卖血,不能冻病了,他就钻进了船舱,在他们两人中间躺了下来,来喜将被子的一个角拉过去给他,来顺也将被子往他那里扯了扯,许三观就盖着他们两个人的被子,睡在了船舱里。许三观对他们说:
“你们兄弟两人,来喜说出来的话,每一句都比来顺的好听。”
兄弟俩听了许三观的话,都嘿嘿笑了几声,然后两个人的鼾声同时响了起来。许三观被他们挤在中间,他们两个人的肩膀都压着他的肩膀,过了一会儿他们的腿也架到了他的腿上,再过一会儿他们的胳膊放到他胸口了。许三观就这样躺着,被两个人压着,他听到河水在船外流动。声音极其清晰,连水珠溅起的声音都能听到,许三观觉得自己就像是睡在河水中间。河水在他的耳旁刷刷地流过去,使他很长时间睡不着,于是他就去想一乐,一乐在上海的医院里不知道怎么样了?他还去想了许玉兰,想了躺在家里的二乐,和守护着二乐的三乐。
许三观在窄小的船舱里睡了几个晚上,就觉得浑身的骨头又酸又疼,白天他就坐在船头,捶着自己的腰,捏着自己的肩膀,还把两条胳膊甩来甩去的,来喜看到他的样子,就对他说:
“船舱里地方小,你晚上睡不好。”
来顺说:“他老了,他身上的骨头都硬了”。
许三观觉得自己是老了,不能和年轻的时候比了,他说:
“来顺说得对,不是船舱地方小,是我老了,我年轻的时候,别说是船舱了,墙缝里我都能睡。”
他们的船一路下去,经过了大桥,经过了安昌门,经过了靖安,下一站就是黄店了“这几天阳光一直照耀着他们,冬天的积雪在两岸的农田里,在两岸农舍的屋顶上时隐时现,农田显得很清闲,很少看到有人在农田里劳作,倒是河边的道路上走着不少人,他们都挑着担子或者挎着篮子,大声说着话走去。
几天下来,许三观和来喜兄弟相处得十分融洽,来喜兄弟告诉许三观,他们运送这一船蚕茧,也就是十来天工夫,能赚六元钱,兄弟俩每人有三元。许三观就对他们说:
“还不如卖血,卖一次血能挣三十五元……”
他说:“这身上的血就是井里的水,不会有用完的时候……”
许三观把当初阿方和根龙对他说的话,全说给他们听了,来喜兄弟听完了他的话,问他:
“卖了血以后,身体会不会败掉?”
“不会。”许三观说,“就是两条腿有点发软、就像是刚从女人身上下来似的。”
来喜兄弟嘿嘿地笑,看到他们笑,许三观说:
“你们明白了吧。”
来喜摇摇头:来顺说:
“我们都还没上过女人身体,我们就不知道下来是怎么回事。”
许三观听说他们还没有上过女人身体,也嘿嘿地笑了,笑了一会儿,他说:
“你们卖一次血就知道了。”
来顺对来喜说:“我们去卖一次血吧,把钱挣了,还知道从女人身上下来是怎么回事,这一举两得的好事为什么不做?”
他们到了黄店,来喜兄弟把船绑在岸边的木桩上,就跟着许三观上医院去卖血了。走在路上,许三观告诉他们:
“人的血有四种,第一种是O,第二种是AB,第三种是A,第四种是B……”
来喜问他:“这几个字怎么写?”
许三观说:“这都是外国字,我不会写,我只会写第一种O,就是画一个圆圈,我的血就是一个圆圈。”
许三观带着来喜兄弟走在黄店的街上,他们先去找到医院、然后来到河边的石阶上,许三观拿出插在口袋里的碗,把碗给了来喜,对他说:
“卖血以前要多喝水,水喝多了身上的血就淡了,血淡了,你们想想、血是不是就多了?”
来喜点着头接过许三观手里的碗,问许三观:
“要喝多少?”
许三观说:“八碗。”
“八碗?”来喜吓了一跳,他说,“八碗喝下去,还不把肚子撑破了。”
许三观说:“我都能喝八碗,我都快五十了,你们两个人的年龄加起来还不到我的年龄,你们还喝不了八碗?”
来顺对来喜说:“他都能喝八碗,我们还不喝他个九碗十碗的?”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