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他又从坟墓当中
静信看着前方的人影,没多久就察觉人影的主人应该是个孩子。人影继续信步而行,当静信发现来人是个女孩子时,对方也停下了脚步,似乎察觉到静信的存在。过了不多久,少女朝着确定的目标快步前进,走到石阶之下时,停下脚步抬头看着静信。
歪着头打量静信的神情十分稚嫩,绣球花纹的洋装更衬出轻盈纤细的身段。少女的年纪大概十二三岁,乌黑的长发从削瘦的肩头一路滑落。
室井先生吗?
静信点点头,看着这位陌生的少女。对方的身上嗅不出外场的味道,静信马上就知道眼前的少女到底是谁。
丝毫不怕生的少女轻巧的跳上石阶,直到可以平视坐在石阶上的静信时,才停下脚步。
你就是室井静信?
问话的少女脸色十分苍白,大概是不常晒太阳的关系。
是的。
少女露出微笑,将纤细的双臂背到身后。
我很喜欢你写的小说。
突如其来的赞美让静信不由得睁大双眼,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少女歪着头打量静信。
你是写半牛神的室井静信吧?
嗯,是我写的没错。静信打量着少女,脸上充满疑惑的表情。你看过那篇小说?
对啊,很奇怪吗?
倒也不是。静信露出苦笑。谢谢你的赞美。你可能是我最年轻的读者了。
少女抿嘴而笑。
或许吧,里面的确有些艰深难懂的词汇。少女说完之后,马上语峰一转继续说道。不过只要身为人类,每个人都能体会被神遗弃的感觉。
你喜欢看书吗?
喜欢啊,我看过不少书呢。少女又补上一句。我什么书都看,你写的小说也是我从爸爸的书架上借来看的,总共看了六篇长篇和两篇短篇。除非还有其他作品,否则你写的小说我全都看过了。
真是不得了。静信脸上挂着微笑,内心却感到十分狼狈。没有其他作品了,你还是第一个把我所有小说都看完的读者。
除了小说之外,我也常常在杂志上看到你写的专栏。去年好像就写了一篇跟这个村子有关的报导嘛。
静信点点头。
你怎么知道我写的就是这个村子?
只要看过一次,多多少少也猜得出来作者是在写自己居住的地方。然后再翻阅其他小说上面的作者简介,就会知道你大概住在哪一带了。再说作者简介上面也有寺院的名称,打开地图仔细搜寻就找得到了嘛。
你就是这样找到这里的?
少女露出微笑。
当然不是。其实是我父亲的朋友说村子里有个作家,仔细一问才知道就是你。不过我可以对天发誓,在竹村伯伯告诉我之前,我就已经看过你写的小说了。
谢谢。
后来我翻阅杂志才发现那篇随笔。祠堂般的村子形容的真是恰到好处,所以才想搬来住住看。少女不忘补上一句。我父亲大概也有这个念头吧,要不然当初我把那篇随笔拿给他看的时候,他也不会二话不说立刻决定搬过来了。
那真是我的荣幸。
静信嘴上虽然这么说,内心却感到十分困惑。少女直盯着静信。
你的表情好像很困惑。
没那回事,我只是觉得这种事情不太常见罢了。
哪种事情?
静信苦笑。
在路上碰到读者。
会吗?那我就是第一个了?太好了。
没错,你的确是第一个。
少女乐得合不上嘴。
我对你很有兴趣,一直很想见你一面。
本人跟你想像中差很多吧?
的确。面带微笑的少女从头到脚将静信打量一番。想不到你只是个普通人而已,我还以为你有角有尾巴。
怎么说?
因为你的小说都是在描写被神遗弃的人,我才会猜想你会不会长得跟小说里的人物一样,就像希腊神话中的米诺陶洛斯。想不到你居然没有长角,真是令人失望。
少女天真的想法让静信为之莞尔,不过她的下一句话让静信倒吸了一口冷气。
虽然没有长角,内心一样有创伤就是了。
静信直视少女的双眼。
你是?
我叫沙子,可别忘了。
沙子妹妹,你
不要叫我妹妹,我最讨厌这种称呼。
静信不由得闭口。少女宛如洋娃娃一般的脸庞真的露出无比厌恶的神情,而且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其他的称呼,最重要的是,静信早就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不知所措的静信下意识的,握紧左腕的手表。
室井先生,告诉你一件事吧。少女探出上半身,压低了嗓音。割腕是死不了人的。
静信不知该如何回答。沙子站起身来轻轻的转了一圈,踏着轻快的脚步走下石阶,脸上还挂着一丝得意的笑容。绣球花纹的洋装在夜色当中渐行渐远,最后终于消失不见,就像神出鬼没的变态杀手一样。
呆立在台阶上的静信看着少女的身影逐渐远去,脸上的神情就仿佛被变态杀手砍了一刀似的。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他来不及站起身来,更来不及叫住少女。
嗯,说的也是。
隔了几秒之后,静信才吐出回答。
我想他应该也知道才对。
你们家要举办最终法事啊?
奈绪的语气充满惊讶,只见安森淳子点点头。
丸安木料厂的木材堆积场十分宽广,堆高机和卡车在夜晚的树荫下休憩,偌大的广场除了堆积四周的原木之外,只剩下地上一条又一条的车胎痕迹。粗的痕迹是堆积场内的重型机具留下来的,细的痕迹则是小孩子的自行车。
木料厂的木材堆积场是小孩子眼中的冒险乐园。自从村子里决定将木料堆积场当成暑期晨间早操的举办场地之后,身为安森家媳妇的淳子就肩负起督导活动进行的重责大任。每天一大早就得起床,说不辛苦当然是骗人的,不过奈绪的从旁协助却让淳子感到轻松不少。
做完早操的孩子们直接留在原地玩耍,直到木料厂开始动工之后才姗姗离去。堆满原木的木材堆积场实在不是理想的游乐场,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危险,因此在孩子们离去之前,淳子还是得待在现场。经常陪在孩子身边的淳子很快就跟大家打成一片,即使晨间早操休息的日子,孩子们也会厚着脸皮请淳子让他们进去玩。淳子和奈绪都是喜欢小孩子的人,即使孩子们一次又一次的麻烦她们,也一点都不觉得厌烦。更何况附近的孩子都将她们当成最亲近的阿姨,淳子和奈绪更不引以为苦。
法事的规模似乎蛮盛大的。
真的吗,那可真是辛苦了。奈绪说完之后,随意拨弄脚边的木屑,看着跑来跑去的孩子。小进,这样会痛喔。
奈绪从儿子的手中将尖锐的木片抢了过来。
淳子去年才从外头嫁进村子里的丸安木料厂,奈绪也是来自外地的媳妇。奈绪的夫家安森工业通称建材行是木料厂的分家,奈绪的丈夫与淳子的公公是堂兄弟的关系,年纪相差甚远。两人的丈夫虽然辈分不同,年纪却差不了多少,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们是一对感情甚笃的兄弟呢。再加上本家与分家的关系,两家原本就来往频繁,每逢重要的节日,附近的亲戚就会自动跑来丸安木料厂报道,今天当然也不例外。
奈绪找了几块比较安全的木片,堆在孩子们的面前。
我们家好像也有提到最终法事的事情,到时候非过来帮忙不可了。
这么热的天气还得麻烦大家,真是过意不去。
这种小村子本来就是互相帮忙嘛。不过你也真是辛苦,盂兰盆节结束没几天就要办法事,到时候你又有得忙了。
可不是吗。露出苦笑的淳子转头眺望灯火通明的屋子。安森家的亲戚正在大厅里面饮酒作乐,喧嚣的声音连外头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娘家没什么亲戚,盂兰盆节的这种大场面可是让我开足了眼界。再说以前我也没参加过法事,根本不知道办法事该准备什么。
真的吗?村子里的人很注意法事或是神事。我婆婆每天早上一定会到寺院里参加早课,刚开始我还觉得很不可思议,怎么会有人那么喜欢往寺院里跑。
对啊,我一直以为寺院只是办丧事的地方。
就是说嘛。奈绪笑了出来。村子里的规矩的确多得记不清,不过习惯就好了。像我现在还会觉得有些规矩挺有道理的呢。
说的也是。
淳子露出微笑。从外地搬进来的淳子是在一个半大不小的小镇长大的,亲戚都住在外地,平常也没什么联络。淳子的娘家没有佛堂,对于每一年的民俗节日更是少有接触,因此反而对于规模繁琐的祭祀或是神事十分有兴趣。招待那么多亲戚固然十分累人,不过淳子很喜欢亲朋好友齐聚一堂的那份热闹,尤其是看到自己的丈夫与奈绪的丈夫时,更觉得同辈分的亲戚都应该像兄弟姐妹一样感情和睦才对。
办最终法事的时候,左邻右舍都会过来帮忙,所以法事当天倒还没什么好担心的。真正麻烦的是法事之前和之后,一次招待那么多亲戚可不是普通的累人,不过我想你也应该习惯了。
奈绪说完之后,朝着热闹非凡的屋子里看了一眼。淳子露出微笑。
若只是招待亲戚的话,倒还难不倒我。只是婆婆之前把最终法事说得那么慎重,让我有点担心就是了。
放心啦。你那么能干,不会有问题的。
你就别夸我了。
是吗?我公公一直夸奖你,说安森家娶到了一个好媳妇呢。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不但要帮忙经营木料厂,还得照顾寄宿在家里的人,这么繁重的工作一般人哪做得来啊。更何况你们家的爷爷
淳子低头不语。丈夫的祖父卧病在床长达六年之久,淳子不但要负责平常的家事,还要帮忙照顾老人家,其中的辛劳不是外人所能体会的。
也不能这么说啦。木料厂的工人都是婆婆在管理的,爷爷整天躺在床上,照顾起来也没想象中的累人。长期卧病在床的人说起话来总是任性了一点,我也不会跟他计较啦。
有这种想法就很令人佩服了。
你的情况也跟我差不到哪儿去吧?建材行不是也有年轻的工人吗?
工人住在宿舍,没跟我们住在一起。
哦?
不知不觉当中,两人居然彼此吹捧了起来,淳子和奈绪不由得相视而笑。
大家庭的媳妇固然特别辛苦,不过淳子跟夫家相处得还算不错,住在附近的奈绪更构成心灵上的强大支柱。淳子与丈夫是相亲认识的,小俩口打算结婚的时候,淳子就已经接受婚后必须跟公婆同住的事实。夫妇俩的房间自成一格,也有自己的小厨房,淳子对于跟公婆同住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不满。淳子对现在的生活十分满意,除了那件事之外。
身后的天空一片漆黑,西山的棱线在夜色当中若隐若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当中,淳子知道兼正的新家就在西山的半山腰上。
(那么气派的屋子)
不知道那栋豪宅住起来是怎样的感觉。
奈绪仿佛看穿了淳子的心思。转过头来的淳子发现奈绪也跟着自己一样看着身后。
真想盖一栋自己喜欢的房子。
淳子用力的点点头。
现在住的地方也不是不好,只是这里毕竟不是自己的房子,没办法随心所欲的布置。
对啊,听说那栋豪宅还有小阁楼呢。我最喜欢有阁楼的房子了。
我也是。淳子露出微笑。奈绪以捉狎的神情看着淳子。
有阁楼的洋房以前只在电影里面看过呢。如果能嫁到那种人家,不知道该有多好啊。跟心爱的人住在那种洋房里面过着梦寐以求的新婚生活,这才叫做幸福嘛。
别做梦啦,搞不好里面住了一个跟罗登迈亚(译注:卡通小天使里面的家庭教师)一样坏心眼的婆婆呢。
是啊,说不定呢。奈绪放声大笑。听说那里已经有人搬过来了。
好像是,不知道是怎样的人。
听说他们几乎足不出户,村子里面没几个人见过他们。我猜八成都是一群怪人,否则怎么会大老远的搬到这种小村子?
说的也是。淳子朝着身后西山看了两眼。这时奈绪突然以手肘碰碰淳子的肩膀。
嗯?
说曹操,曹操到。
顺着奈绪手指的方向看去,淳子看到两个人影站在木材堆积场的正面不远处。正面入口的路灯之下,站着一男一女,从两人身上的穿着看来,淳子一眼就看出他们不是村子里的人,更不用说两人全身散发出来的高贵气息。淳子对一男一女的穿着打扮并不是特别在意,不过两人挽着手臂的动作倒是让她印象深刻。村子里的夫妇出门的时候向来是各走各的,从来不会像他们这么亲密。那对男女似乎发现了淳子和奈绪,朝着她们两人点头示意。
晚安。
嗓音浑厚低沉,颇有男中音的味道。
呃晚安。
语带结巴的奈绪抱着孩子站了起来,淳子也忙不迭的跟着起身。
兼正的人吗?
兼正?
男子有些疑惑。一旁的女子抬头看着身旁的男子,脸上绽露微笑。
竹村先生说这里的人都管我们那里叫做兼正。
是的。奈绪微笑,兼正是村子里的俗称,村民习惯将府上称为兼正。
原来如此。男子点头。大概四十五、六岁左右吧?身旁的女子好像只有三十岁出头。淳子有些不大自在。这对男女充满了成熟世故的气质,举手投足之间充满了自信,而且毫不做作。身后的酒酣耳热顿时让淳子感到自惭形秽。
敝姓桐敷,请多多指教。女子说完之后,看着奈绪怀中歪着小脑袋打量自己的孩子。真可爱,令郎吗?
嗯,他叫做小进。我叫做安森,这位不,她也姓安森,是木料厂的媳妇。
两位是姊妹吗?
不,我是淳子她家里的亲戚。我家是安森工业,就在附近。
奈绪说话的时候,背后又传来震天动地的爆笑声。男子不由得朝着屋内望去。
里面挺热闹的。
盂兰盆节嘛,亲戚都回来了。
瞧我差点忘了。男子说完之后,看着身旁的妻子。原来大家都跑到这里来了。
对啊。盂兰盆节是回乡省亲的日子,没老家可回的人就可怜了呢。老实说我之前一直不知道他们盂兰盆节的时候跑到哪儿去,现在谜底总算是揭开了。
我也是。
淳子看着这对相视而笑的夫妇,脸上的表情十分尴尬。这对男女就像是一对新婚夫妇一样,让一旁的淳子十分难为情。村子里找不出第二对像他们这样在外人面前照样举止亲密的夫妻了。年轻男女结婚之后就立刻生小孩,两人世界的甜蜜马上就会被生活琐事的不耐所取代。
桐敷太太有孩子吗?
我有个女儿,已经十三岁了。
桐敷太太这么年轻,一点都不象有那么大的孩子呢。
谢谢你的赞美。
女子笑得十分艳丽。淳子觉得站在面前的她仿佛是另一种生物,既不是迈入中年的女子,也不是别人家的媳妇。男子也一样,淳子从来没见过年过四十之后还不会变成中年大叔的男人,除了连续剧或是电影之外。
呃这个奈绪有些欲言又止。若不嫌弃那些醉鬼的话,还请到里面去坐一坐。
淳子被奈绪用手肘顶了一下之后,也连忙补上一句。
欢迎欢迎,家人一定都很高兴认识两位。
男子以眼神询问妻子的意见。
那怎么好意思呢?亲朋好友难得齐聚一堂,我看还是别去打搅人家了。
哪里哪里,请不要客气。
男子转过身来看着淳子。
好意心领了,改天再来打扰吧。
有空也到我家坐坐喔。奈绪的语气十分兴奋。只要跟村子里的人问建材行在哪里,他们就会告诉你们该怎么走了。顺便带孩子一起来嘛。
男子笑了出来,淳子突然觉得心头一震。男子的笑容让淳子感到莫名的恐惧,她觉得自己跟奈绪似乎铸下了无法挽回的大错。
谢谢两位的好意。
男子说完之后看着淳子和奈绪,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仿佛向两人许下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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