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藤先生。停下脚步的结城叫住走在前面的武藤。为什麽要到上外场?不是应该到寺院才对吗?
我们是治丧互助会,所以直接去後藤田家。
那就怪了。
就在结城打算弄清楚互助会到底是怎样的组织时,眼角余光突然扫到一名正从路旁的田埂爬上来的人。
广泽先生。
你好你好。
为人客气的广泽露出他一贯的微笑。原来两位也是互助会的啊?
难道广泽先生也是?
结城愈来愈搞不懂了。他与武藤都住在中外场三班,广泽住在第几班不太清楚,不过结城可以确定他不是三班的人。既然如此,为什麽他也得参加上外场的葬礼?
广泽与两人并肩而行,似乎发现了结城心中的疑惑。
我也是隶属於中外场三班的治丧互助会。
可是
不过我住在六班,互助会不是以居住地区来区分的。
结城点了点头,不过脸上还是写满了问号。
结城先生住在中外场三班,我住在六班,这只是行政区域的划分罢了。外场在行政上的正式名称叫作外场校区,由六个地区共同组成,每一个区代表一个部落。各个部落之下又细分为好几个班,因此这纯粹只是便於户籍管理的一种措施而已。
治丧互助会不是以行政区域划分的吗?
嗯,因为村子里有所谓的本家和分家之别。互助会一开始也是以各班作为区分,可是人口一多之後,就会有人从本家分校出去,这些分家很自然的就隶属于本家的互助会。无论喜事或是丧事都一样,不可能叫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做壁上观嘛。
原来是血缘的关系。
没错,就是这麽回事。记得我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村子里有个喜庆互助会,专门协助互助会的成员办喜事。只是现在时代不同了,分家的人就算要结婚,也不会特地选在本家举行婚礼。
喜庆互助会和治丧互助会是同样的组织吗?
严格说来两者有些微的差异。治丧互助会隶属於佛寺,喜庆互助会则隶属於神社。治丧互助会以治丧主委为首,与佛寺的信众组织关系密切;喜庆互助会的领导人则称为总干事,建立在血缘关系之上。因此在同一个家族里面,治丧互助会和喜庆互助会的成员有时会出现不一样的情况。
我懂了。一旁的武藤突然插话。难怪你刚刚一脸迷惑的样子,原来就是这里搞不懂啊。
结城只能苦笑以对。
我就觉得奇怪,办丧事不选在佛寺里面,怎麽会跑到上外场去。原来是血缘的关系啊。
没错。虽然我住在六班,本家却在三班,因此隶属於中外场第三组的治丧互助会。後藤田家的情况也一样,虽然住在上外场,却同样隶属中外场第三组。
原来如此。我家附近也住着一家姓广泽的,那里就是广泽先生的本家吧?
广泽笑着摇头。
结城先生附近的广泽家也是分家,三班最靠近南边的那户人家才是真正的广泽本家。那户住在结城先生附近的广泽家在百年前或许跟我们有血缘关系,不过现在是一点关系也没有,就像陌生人一样。
经你这麽一说,我才想起最南边的那户人家也姓广泽。姓广泽的人家好像还不少呢。
广泽轻轻的点了点头。
村子里有所谓的四大姓,分别是竹村、田茂、安森和村迫四家,这四户人家的祖先据说就是开辟外场村的拓荒者。我们广泽家排名在四大姓之後,是村子的第五大姓。不过这阵子田茂家和村迫家的成员逐年介绍,广泽家的人数应该早就超越他们了才对。
结城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外场村的开辟大概是在
应该是在江户时代初期吧。
也就是说那四大家从江户时代初期就一直绵延到现在?
对於生在都市,长於都市的结城来说,这实在是令人难以想像。结城虽然是典型的都市人,父亲却是来自东北,母亲的老家则是在东海地方,而且都不是在地方上绵延数代的大家族。至少结城就不知道自己的曾祖父母来自何处。
应该是吧。山上的佛寺是在外场村建村一百年之後才开寺的,当时就已经有四大家和广泽家了。不过那个时候还没姓氏就是了。
真是不可思议。结城吁了一口长气,脸上净是赞叹不已的神情。这就叫做落地生根吧。
广泽露出一抹微笑。在结城眼中看来,广泽脸上的笑容充满了身为外场子孙的优越感,仿佛在嘲笑至今仍被当成外人看待的自己。
静信沿着溪畔的村道一路北上,经过刚刚才从那里出来的上外场部落之後,转入通往山入的羊肠小径。上外场以北的村道没有路肩,路面变得十分狭窄,沿着北山的山麓一路往北蜿蜒而上,坡度称不上陡峭。
道路一侧的枞树林十分茂密,以鹅卵石砌成的挡土墙上长满苔藓和蕨类植物,年代十分久远。道路的另一边也被枞树林覆盖,树林的後面就是潺潺流水。不过这一带是一座深竣的溪谷,从村道上看不见底下的溪流。俞往山里走,河床上的溪流就俞细小,最後与村道分道扬镳。这时勉强能够会车的村道两旁全都被茂密的枞树林遮蔽,什麽也看不见。路旁没有护栏,道路正中央也没有分隔线。
被枞树林遮蔽视野的静信在两旁树干的护送之下,开着车子翻越北山的山顶。通过最後一个弯道之後,豁然开朗的山谷顿时映入眼帘,山谷之中的洼地有个小小的部落。沿着山腰一路迂回前进的静信终於来到北山的另一侧,那个小小的部落就是山入。
道路从村道变为更狭窄的林道,一路指向北方的小部落,狭窄的道路两旁看得到几处零零星星的梯田以及人家。山入原本是樵夫入山伐木时的据点,自从伐木业逐渐式微之後,人口就大幅减少,如今偌大的部落只剩下三个居民而已。
整个山入静得有些吓人,只有断断续续的蝉鸣在微风吹送之下,从开启的车窗不时传了进来。山入向来是个安静的地方,然而现在的山入却让人静信有种误入废弃村落的错觉。或许再过几年之後,山入真的会成为无人居住的地方吧。村迫秀正、三重子夫妇以及大川义五郎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家,随时都可能离开人世。
静信环视四周,看着这个即将步入历史的部落。蜿蜒曲折的林道就像条毛线一样,将两侧的山坡缝在一起。山入大概有十几栋屋子,不过大部分都早已无人居住,尚有人烟的屋子只剩下两栋而已。无人居住的房屋总是损毁得很厉害,有几栋房屋的屋顶甚至早已坍塌。这几栋屋子若是在其他六个部落,一定会被喜欢乡村生活的都市人买下,甚至是直接搬迁过来,不过山入的废屋可就没有这种运气了。茂密的枞树林正虎视耽耽的打算将整个部落吞没。
这时静信的目光停留在跟前的一栋废屋。紧闭的挡雨板上面钉着一块全新的木板。心中闪过一丝讶异的静信很快的开过那栋废屋,朝着更里面的屋子前进。一直没接听电话的屋主可能到山里去干活了,不过为了慎重起见,静信还是决定到村迫家来看看。
山入的每一栋房子都比路面高出许多。当初建造屋子的时候,屋主都习惯在山腰上铲出一块平地,然後再搭起石墙。出入口一定开在道路附近的斜坡旁边,以方便进出。静信将车子停在斜坡上,朝着玄关走去,一边思考该如何将讣文告知屋主,一边打开玄关的大门。面对庭院的挡雨板半开半掩,玄关旁边的窗户也关得紧紧的,在这个大热天里显得十分突兀。然而让静信感到不对劲的,却是从玄关内侧传出来的阵阵异臭。那种类似腐臭的异味,让静信的心中闪过不详的念头。
村迫先生。
静信拉开嗓门,却听不到对方的回答。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静信只好走了出来,从外面环视屋子的四周。
村迫先生,你在家吗?
静信又拉开嗓门大声呼唤,内心不断的祈祷。心中的疑惑挥之不去,屋子里面依然静悄悄的。没有人从屋内探头,也没有人从一旁的仓库里面走出来。面对庭院的窗户全部紧闭,连窗帘都拉起来了。村子里的人就算下田工作,也没有紧闭门户的习惯,何况现在正是盛夏时分,为了不让热气闷在家里,屋主在出门之前一定会将门窗全部打开,保持屋内的通风。
大川义五郎可能知道村迫秀正跑到哪里去了吧。不过在离开之前,静信还是绕到後门去瞧个究竟。他发现通往厨房的门,於是便伸手试着想将门打开。
村迫
话还没说完,静信立刻倒退三步。从门後传出的浓郁恶臭薰得他差点当场昏倒。
几只鞋子淩乱的躺在门後的水泥地,上面都沾满黑褐色的斑点。斑点上面爬满了苍蝇,这些苍蝇被开门时的声响吓得到处乱飞,不一会儿就又回到黑褐色的斑点上。
(难道是血?)
黑褐色的斑点看起来就像乾涸的血迹。静信屏住呼吸,战战兢兢的往屋内打量。
靠近门口的地方有个石阶,走上石阶之後就是厨房。厨房里面有张小小的饭桌,旁边倒着一张椅子,饭桌也倾斜一侧,好像受到撞击似的。塑胶桌中的一角垂地,桌上的东西倒的倒翻的翻,地板上满是散落一地的东西。静信原本以为是小孩子在这胡闹,可是散落一地的东西却不是玩具。
看起来好像是动物的毛皮。这些毛皮在厨房的地板上随处可见,上面全都沾满了黑褐色的污渍,而且还释放出阵阵刺鼻的腐臭。
这是怎麽回事?
静信不由得以衣袖掩住口鼻。在腐臭味的刺激之下,静信只觉得喉头发痒,有点想要咳嗽。意想不到的景象再加上阵阵刺鼻的腐臭,令人为之作呕。比较大块的毛皮看起来好像是小狗的身躯,又像是动物的脚。看似兔脚的褐色物体就跌落在门旁,每一块毛皮上面都爬满了蛆,以及挥之不去的苍蝇。
村迫先生!
密密麻麻的苍蝇被静信的声响吓得四处飞舞。
静信往後退了几步,他知道这些苍蝇都是被血腥味引来的。
一定出了什麽事,否则屋子里的人早就将那些动物的毛皮清理乾净了。静信不知道到底有几只动物死在里面,仓促之下没看清楚固然是原因之一,不复原形的屍块本身也很难辨认。静信只知道好几只动物惨遭分屍之後弃置在内,屍块都已经开始腐烂了。
静信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野狗。外场附近曾经有黑熊出没的传言,不过这只是老人家们茶余饭後拿来讲古的故事罢了,反倒是一群野狗跑进深山自成集团的说法比较令人信服。山里的野狗是否多到足以自成集团,静信并不清楚,不过的确有不少人在山里看过野狗,也有人听过野狗的吠声。
静信突然想起之前经过的那栋废屋,原来这就是屋主在挡雨板上又钉上一块木板的原因。那些野狗该不会以废屋当成巢穴吧。万一那些野狗闯入有人居住的屋子里。
(然後呢?)静信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板直通脑门。(当野狗闯入家里四处破坏,这时若屋主打算制止它们)
应该不至於吧?
自言自语的静信环视四周,发现门边倒着一只扫把之後,立刻拾起扫把往後院走去。他深怕会有不知名的猛兽从屋子里冲出来,不时将扫把在左右两手之间换来换去。
静信又呼唤了几次村迫先生,慢慢走到堆放杂物的後院。被屋子和山壁夹在中间的後院十分狭窄,几乎照不到太阳。他还注意到面向後院的窗户是开启的。
静信从半开半掩的窗户往内窥伺。廊缘内侧的纸门位於静信的右手边,整个拉开一半。将窗子打开到可以看见里面的位置之後,静信睁大了双眼打量里面的情况。
房间里面躺着一个人,无神的双眼正好可以从纸门方向窥伺外面。静信发现那对瞳孔浑浊不清,眼睛四周发黑僵硬的肌肉动也不动。除此之外,还有令人为之作呕的腐臭。
静信知道躺在纸门後面的人正是村迫秀正的妻子三重子。横躺在地上的三重子身後设有一座佛坛,佛坛与三重子之间铺着两床棉被。其中一床棉被已经折好放在脚边,另一床棉被里面似乎还躺着一个人,枕头旁边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苍蝇。
躺着一个人的棉被渗出红褐色的粘稠液体,流满附近的榻榻米。静信知道棉被里面躺着一个人,却不确定那个人的身份。棉被从中央突起,呈一个菱形,在红褐色液体的渲染之下,显得十分骇人。榻榻米到处都看得到红褐色的斑点,每个斑点上面都爬满了无数的苍蝇。
呆立当场的静信看到一直苍蝇爬上三重子睁得大大的眼球。
静信倒退三步。眼前的景象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更遑论是发出哀鸣。他没有进入屋子的胆量,只能勉强举起颤抖不已的双腿,一路跑到外面。
外头的阳光照得静信睁不开双眼,仿佛在讽刺他的胆战心惊。
斜坡上龟裂的水泥地在太阳的照射之下,化成一条又一条的黑线。屋旁的泥土也被阳光晒得干个发白。
(天啊。)
静信走上斜坡,朝着大川义五郎的家走去。他不想坐进车子里,也不想插入钥匙发动车子,急着想确定义五郎平安与否的心情让他连走回车子的时间都不想浪费。
偌大的部落里面半点声响也没有,只有来自四面八方的蝉鸣叫得人心慌意乱。羊肠小径散发出阵阵热气,柏油路面和旁边的石墙反射出阵阵刺眼的强光,令人产生连周遭的空气也会发光的错觉。
大川先生,你在家吗?
踏上乾涸的泥地跑向廊缘的静信又闻到熟悉的腐臭味。义五郎的家与村迫家不同,不但拆除了挡雨板,连纸门都卸了下来,沁凉的冷风直接吹进空无一人的起居室。然而整间屋子里面除了寂静之外,就只有令人掩鼻的腐臭。
大川先生!义五郎先生!
不死心的静信又喊了几次,却依然没得到回应。即使内心十分紧张,身为僧侣的静信还是有副洪亮的嗓门,然而喊了那麽多次依旧没听到对方的回答,连急着出来应门的脚步声也没有。打量片刻之後,静信走上起居室,电话就摆在旁边。
(两个人搞不好三个人都已经)
山入的居民也不过才三个人而已。若义五郎平安无事的话,应该会前往好一阵子不见踪影的村迫家瞧个究竟,然後就会发现村迫家的惨状,立刻飞奔回家打电话向外界联系才对。
静信拿起话筒,整只手抖得连自己都控制不了。
试着冷静下来的静信抬起头来环视外头的风景。毒辣的阳光烤得整个部落死气沈沈。部落里的屋子几乎都是废屋,然而现在连仅存的两间屋子也即将步上荒废之途。眼前所见的石墙、庭院、道路和其他所有的东西都将失去存在的意义,垂死的部落这次真的难逃死亡的命运。山入即将被枞树林所吞没。
蝉鸣声依然令人心浮气躁,偶尔还传来阵阵的鸟叫声。外头的夏日阳光洒落一地,枞树林一片翠绿,山头的天空蓝得刺眼。
我回来了。
听到声音之後,律子从桌上的杂志抬起头来。打开休息室的木门,刚好看见拎着皮包的敏夫从後门走了进来。星期六下午,医院里面只剩下不想急着回家的律子而已。
出诊辛苦了。律子经过敏夫的身前,直接走进准备室。小翔的情况怎样?
只是轻微中暑而已。
敏夫并不排斥出诊,只要有病患打电话过来,就会拎着包包出门。有时就算病患不要求,他也会主动出诊。像今天小翔的父母打电话表示孩子的身体不太舒服,想带过来请医生看看,敏夫立刻把诊疗器材装进公事包,二话不说就前往出诊。若患者住得远就开车去,住在附近就用走的,或者是借护士的自行车。顶着大太阳出门十分辛苦,今天敏夫也走得全身汗水淋漓。
今年的夏天可真是热啊。律子将空调开大了一点。要不要喝点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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