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心估摸着也该炫得差不多了,携着白氏的手,细声细气道:“当然,礼物是不白收的。听说婶子祖上也是江南人士,那你该晓得咱江南人的口味与京城大不同。婶子若是觉得过意不去,不如多做些江南点心吃食,以解眉心的思乡之苦呢!”
这不仅在弥补前世她把人家好心送来的点心扔掉的过错,更是为白氏寻个台阶下。
白氏是个单纯的,想了想,便勉强应下了。旁的不好说,点心糕点她确实拿得出手。
两人手挽着手,有说有笑地步出正厅,完完全全把罗氏等人晾在一边。大概都被方才眉心那包金花生震住了,竟没一个出声阻拦,就这么大眼瞪小眼望着眉心一行人走远。
交浅不宜言深,眉心只与白氏话些家常,逗不逗小女娃,再三邀请明天白氏到她的沧浪院里坐坐,便转身回沧浪院。白氏胆小,人又太善良,打那包金子主意的人定不少。她爹沈甫田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救急不救穷”。说到底,人得自己有本事才行。她能帮白氏一次,不能帮一辈子吧?
得想个好办法,让白氏有营生之道,不再受他人白眼欺负才好。
路上,鲁氏数次欲言又止。
眉心心情大好,轻笑道:“鲁妈妈想骂阿眉便骂好了。反正我又不会改,把您老人家憋坏了就不好了。”让她对罗氏那帮人低声下气,看人脸色,想都别想!
“贫嘴。”鲁氏摇摇头,“是你娘的事。”
“我娘的事?”眉心停下脚步,“什么事?”
“先回去再说。”
眉心心头惴惴的,又不敢催促,只得加快脚步往沧浪园走。
☆、第11章 定风波
行至沧浪园门口的白玉兰树下,眉心实在忍不住了,央求道:“好妈妈,你快告诉我吧!”
短短一盏茶的路程,她心似油煎。娘亲为何对她那般冷淡?这个问题她曾不止一次想过,猜过,也问过,可得到的答案不是敷衍就是缄默。
难道她是抱来的,不是娘亲生的?
娘亲容氏是江南一带极出名的才女,琴棋书画诗酒花,样样皆个中翘楚,吟诗作赋亦丝毫不输男子。时人有云“忆秦娥晴空碧,吴山染就丹青色”,一幅山鸟画千金难求。而作为女儿的她,相比之下确实太平庸。至多算是初通文墨,与才女半点也沾不上。
说不是亲生的,连她自己都信。
可如果她是抱来的,为何爹爹那般疼她入骨?
难不成……难不成她是爹爹和别的女人的私生子?!
话到嘴边,鲁氏又犹豫了,“唉,这些话本不该跟你说的,可是……”
眉心都快急哭了:“我不是娘亲生的,对不对?”
“傻丫头,瞎说什么呢!”鲁氏一怔,顿时哭笑不得,“你怎么可能不是你娘亲生的?鲁妈妈可是亲眼看着你出世的呢!”
眉心张了张嘴,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涌上心头——莫非,她是娘亲与别的男人生的,爹爹不知道。所以娘亲视她为耻辱,一见着她就有罪恶感,所以才不愿意见她?!
鲁氏看眉心痴痴呆呆的模样,忙将眉心搂在怀里,柔声安慰:“阿眉别急,妈妈慢慢跟你说。”
眉心不敢动,眼巴巴望向鲁氏。
鲁氏稳了稳心神,让喜鹊到不远处看着,才缓缓道:“你上头原是有一对孪生哥哥的,一个生下时已没有气息,另一个养到半岁也没了。你娘身体原本就孱弱,丧子之痛,令她整个人都垮了。大夫曾断言,这辈子你娘不会再有子嗣,谁料后来竟怀上你……”
眉心黯然:“娘亲果然是嫌弃我……”
“可又胡说!”鲁氏厉声喝止,“你可知道你娘怀你生你多不易?照你娘当时的身子的景况,极有可能最终落得个一尸两命。大夫严厉不能留,你爹也苦苦相劝,可你娘却执意要生下你。你的命,是拿你娘的命换来的,知道吗?”
“那我就更不明白。”眉心大恸,“娘为何要对我那般冷漠?”
“最初,你不懂事时,你娘恨不得将你日夜夜留在身边。后来你娘身子时好时坏,担心哪天她突然去了,你会受不了,这才让你与我亲近。唉……”
“命煞之事,是真的吗?”
“命煞之说,确实有,不过指的不是你,而是你娘亲。”鲁氏叹了一口气,苦笑,“傻丫头,这世上哪有娘不爱孩子的?你娘刻意疏远你,不是不喜欢你,而太喜欢你了,所以害怕……害怕自己会……你娘亲多心高气傲的人,居然也信了那等无稽之谈……”
鲁氏说不下去了。
听到这里,眉心哪还会不明白?
“对不起……”一语未出,眉心已泪如雨下,“我错怪娘亲了。”
她竟把娘亲想得那般不堪,简直枉为人子!
“傻孩子。”鲁氏将眉心搂得更紧,“没人会怪你的。”
多年的心结终于解开,眉心扑在鲁氏怀里,索性哭个痛快。鲁氏也任她抱着自己,陪着一起掉眼泪。这个傻孩子有多少年没哭过了?从小到比男孩子还要顽皮,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谁能想到小小的人心里竟藏着这么大的苦楚,从不追问,也从不抱怨。
哭了许久后,眉心红着眼,羞得不敢抬头,“让妈妈笑话了。”
“妈妈心疼你还来不及,怎会笑你呢!”鲁氏心软得一塌糊涂,“傻孩子,记得以后心里有事都要跟妈妈说,不要一个人强撑着,知道吗?
“嗯。”眉心乖巧地点点头。
“小姐。”喜鹊怯生生喊了一声,神色惊惶。
眉心抬头望去,瞬间整个人都不好了!
五月的白玉兰渐渐凋零,硕大的白色花瓣静静地躺在古老的青石板路上,一袭墨衣的男子长身而立,挺拔如竹,一双幽深不见底的眸子望着她,仿佛已看了很久。
尚玉衡!混蛋!居然偷听!无耻至极!
眉心又羞又气,她宁愿一头撞死也不愿意让人家看到她软弱流眼泪的样子,尤其是那个男人!
前世,她为他流过多少眼泪?他可曾有一丝怜悯?反倒是她至亲至爱的娘亲,她竟至始至终未挂在心上。她不敢想象,当她娘亲听到她落水而死的噩耗传来,会有怎么的反应……
“等等。”尚玉衡快步上前,拦到眉心跟着。他并非有意偷听。在眉心来之前,他已站在白玉兰树下。不过是冷冷瞥了喜鹊一眼,没让那个丫头通报罢了。
所以,不算逾礼。
眉心狠狠瞪他,“再说一次,好狗不挡道!”
尚玉衡似乎根本不介意有人骂他,唇角微弯,嗓音低沉道:“我有事要出门一趟,中午不必等我吃饭。你……”他顿了一下,凑近眉心的耳尖,“乖乖呆在家里,等我回来。”
眉心愤然:“滚!”
尚玉衡唇角翘得更高了,眸中浮起一层薄薄的笑意,转身离去。
“喜鹊!”眉心转过身子,凶神恶煞朝喜鹊扑去,“你个吃里爬外的狗东西!”
喜鹊吓得哇哇大叫,连滚带爬道:“小姐……不是我不想提醒啊,是……是姑爷那眼神……太……”
“姑你个鬼啊!看我不扒了你的皮!”眉心将一腔怒火全撒到可怜的丫头身上,两人你追我赶,在沧浪园中玩起猫捉老鼠的把戏。若真论身手,喜鹊自不是眉心的对手。可眉心今日穿的是一件三重锦的曳地长裙,一不留神就可能踩到衣角,根本不敢放开步子。
喜鹊吓得抱头鼠窜了一段路后,回头一看,差点乐晕。
然后猫捉老鼠就被成了老鼠戏猫。
眉心哪里是真要打喜鹊,不过是一时间悲喜交加不知该如何排解罢了。跑得大汗淋漓,心里反倒畅快。最后实在是跑不动了,眉心靠在白玉兰树下,大口大口的喘息。
对现在的她而言,亲人的安康,比世上的任何事都重要。
她总算明白为何鲁氏总劝她忍气吞声,说她不懂流言可畏。别说她的死讯,就算是被夫家扫地出门的事情传到她娘亲的耳朵里,都不知要引起多大的风浪?
即使她没有错,被弃休就一生的耻辱。
烙印在身上,永世不得翻身。
“咯咯咯……”一阵令人极不舒服的笑声传来。
眉心扭头一看,是小罗氏。这女人孤零零一个站在沧浪园门口,阴恻恻得吓人。
前世,眉心其实挺同情这个女人的。
小罗氏虽是罗家大房的嫡女,娘亲却去世得极早,继母对她面热心不热,爹爹眼里又只有儿子,遂造成她温顺又敏感的性格。罗氏让她作儿媳妇,就是觉得小罗氏性子软,好拿捏,还能省下一笔不菲的彩礼钱。亲上加亲的好事,何乐不为?
嫁过来之后,夫君尚开阳是个粗鲁汉子,说不上好,也不上坏。但指望他能理解女儿家的细腻婉转的心思,比让母猪上树都难,更别提什么心有灵犀,琴瑟相合。
新婚燕尔时,两人也算恩爱。日子久了,小罗氏的肚子一直都没动静,境况就难熬了。
小罗氏不仅每日早晚要喝三大碗黑黢黢的苦药汁,还要吃各种古怪偏方。有一回,眉心就亲眼瞧见小罗氏面无表情端着一碗活蝗虫在吃,恶心得她三天吃不下饭。
后来她听说,小罗氏还吃蛤蟆、蜥蜴、蝎子……
在尚家,小罗氏不仅事事看婆婆脸色,还要担心丈夫会到外面寻欢问柳,养私生子。
这种日子看眉心看来,简直生不如死!
眉心联系她,以为她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引她为知已。谁想到最后还是应了一句老话,可怜之人必要可恨之处。她前脚刚跟小罗氏掏心掏肺,转脸人家就把她给卖了。
她的真心,在人家眼里一文不值。
“玩得很开心吗?”小罗氏悄无声息地走过来,一双眸子又毒又亮,盯得人极不舒服。
眉心脸色一沉,转身就走。
“别急着走嘛,咯咯咯……”小罗氏阴阳怪气捏着嗓子笑,“姐姐可是好心来告诉你,为何昨晚上尚玉衡宁愿睡到书房,都不愿碰妹妹这个大美人,妹妹想知道吗?”
☆、第12章 一念起
眉心回她的是一记白眼。
莫说她知道,就算不知道她可能从小罗氏口中听到真话吗?
“鲁妈妈,喜鹊,关门放狗!”眉心冷笑一声,转身折回里院。她走得极快,异常决绝,似乎在摆脱什么可怕的东西。
“阿眉?”鲁氏瞧出眉心的不对劲,柔声劝道,“你别信那个女人的话,她……”
眉心盘膝坐到窗下的软榻上,闭目淡淡道:“鲁妈妈,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人在暴怒之下,往往会做失去理智的举动。方才她满脑子都是一个声音:尚玉衡这混蛋,一定是去找外面的野女人了!一定是!这个声音不断嘶吼着,叫嚣着,恨不得吞噬一切!
长这么大,娘亲对她的教诲少之又少。
出嫁前,容氏也只陪着帘子状似很随意嘱咐她一句:事前不冲动,事后不后悔。
当初她执意要嫁给尚玉衡,任何人的话都听不进,一意孤行,最后她后悔了。
可后悔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比如说现在,她可以撕破脸逼尚玉衡休了她。也可以虚与委蛇,维持着幸福的假象,过着疑神疑鬼的日子。
然而,这些都不是她要想要的。
就算尚玉衡是去找他的心上人,又与她何干?她又何必自寻烦恼?如若尚玉衡心里有她,自不会欺瞒她、背弃她。如若没有她,她更不必伤心。
最坏的事,她已见过,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如此静静想了一盏茶后,眉心渐渐平和,不复方才的暴戾不宁。
“小姐……”喜鹊从窗外探进脑袋,可怜兮兮道,“你打吧!我绝对不跑了,小姐就你别生气了……”
“傻。”眉心伸出纤细的指头,轻戳小丫头的脑门,笑了。世上还有这么多人关心她,挂念她,因她的一个举动一个表情而惶惶不安,她又有什么脸面自怨自艾呢?
人啊,不能太不知足。
眉心站起身,长长伸了个懒腰,眉眼弯弯道:“去告诉鲁妈妈,我今儿想吃口水鸡、红烧小排骨、麻酱炖鸡蛋……对了,顺便去把尚玉衡那个小厮茂林叫来……”
“哦……”喜鹊缩回脖子,觑一眼眉心的脸色,看起来确实很正常,才蹦蹦跳跳的去了。
茂林到时,眉心正坐在窗下翻开帐册,默默清算她手头上的所有资产。身为商家女,琴棋书画拿不出手就算了,算账再不会,就不要苟活在世上浪费粮食了。
沈家在江南富甲一方,如一棵盘根错节的千年古树渗透到衣食住行每个角落,大大小小的铺子遍地开花,但在京城却出人意料的收敛。偌大的京城繁华之地,沈家只有“金玉满堂”、“天衣坊”和“绿杨春”三家铺子,甚至别无分号。
江南的玉石、丝绸和茶叶名扬天下,生意自是兴隆。货物皆是沈家商队亲自押送至京,京城的铺子只算个落脚处,根本谈不上经营,日常管好帐目即可。
京城的这三家铺子,静静伫立在京城最繁华的文昌街上,颇有些遗世独立的傲气。至少明面上看,不依附于京中的任何达官贵人,凭得只是口碑。所以世人认定沈与国公府尚家结亲,一个为权,一个为钱,各取所需而已。但眉心很清楚,凭沈家的人脉和财力,就算是京里的亲王府都能说上话,哪会将小小的破落国公府放在眼里?
不过是沈家家训,尽量不卷入朝政罢了。
当然,也只是“尽量”而已。官与商自古就互为皮毛,沈家居江湖之远,在江南混得风生水起,京城里头那些贵人们却也不得不打点一二。沈甫田特意将沈家大管事鲁俊达派来京城,就是怕眉心不懂事,任性胡来。有这个人镇着,眉心只需坐在家里数钱就行了。
眉心苦笑,原来她在爹爹眼中就是一只“米虫”而已。
茂林不敢贸然进内屋,只隔着屏风恭敬问道:“少夫人找小的有事吗?”
之前他只以为眉心就是那种满身珠光宝气俗不可耐的富商之女,成亲前,他默默为自家俊雅无双的爷掬一把同情泪。可见到真人之后,相貌,气质,举止,谈吐,竟比他见过的所以世家小姐都更像世家小姐。就连身边的丫鬟都伶牙俐齿,娇俏可人……
咳咳,当然,这不是重点,不是重点啊!
昨晚上闹出这么大动静,他家那位爷居然没寻他麻烦,怕是也对这大美人动心了吧?他还听有才那帮混账东西说,他家公子还为了新少夫人跟罗氏翻脸了?哎呦,这可真是……
大快人心!
那帮死女人,他早就想抡起大耳刮子使劲地抽……抽……
“茂林,你去大夫人那一趟,就说我要把沈家陪嫁过来的东西全搬到沧浪院来。”眉心头也不抬,淡淡吩咐。仿佛在说“今儿的天气真不错”,十分轻松自然。
茂林顿时傻眼了!要他去找罗氏讨东西,这是与虎谋皮啊!还不如杀了他干脆!
“怎么,你不愿意?”
“愿意,小的太——愿——意——了!”茂林咬牙切齿。大爷的,果然越漂亮的女人心越狠!
眉心笑眯眯道:“你怎么还不去?”
“小的这就去。”茂林眼含热泪,“若天黑之前小的还没回来,少夫人记得明年这个时候给小的烧点纸,小的感激不尽!”说完,头一昂,一脸悲壮地走了。
“噗……”躲在窗子外面的喜鹊笑得肚皮都快破了。这家伙,好逗!
眉心根本没指望茂林真能从罗氏手时把嫁妆讨回来,她这么做,一是告诉罗氏那帮女人,她沈眉不是好糊弄的。二是杀杀尚玉衡身边这小厮的威风,前世敢跟她玩心眼,我玩死你!
喜鹊轻手轻脚蹩进来,好奇道:“小姐,你又要玩……做什么?”
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