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心微微动容:“婶娘,你是有福之人。”
“不,阿眉,你比婶娘有福气。”
人心如沉渊,除非自渡,无人可渡。如果尚玉衡能一心一意待她,哪怕她吃糠咽菜,像白氏一样日日侍奉汤药,她也是心甘情愿的,只可惜……
没什么可惜的!
这一世,她断不会再傻傻交出真心。
眉心笑了笑,岔开话题道:“婶娘,我此次登门是想跟您学学如何做点心的。您让清浅送来的那个叫……叫樱花水信玄饼,真真令人大开眼界呢!”
“哦,不难做的。”白氏干干一笑。看来解铃还须系铃人,光靠她劝说是不行了。
眉心走后,清浅收拾茶盏,轻叹道:“夫人,二少夫人似乎有心事?”
“是啊,多好的孩子……”白氏摇头叹息,“只怪玉衡做得太过,伤了人家姑娘的心。”
清浅摇头:“夫人,恐怕好像不仅仅是昨夜之事……”
白氏一怔:“你知道什么,快说。”
清浅小意斟酌道:“我以前无意间听茂林提过,两年前二公子曾遇见一位心仪的姑娘,连尚家祖传的螭龙云纹玉佩都作定情信物送出去了,后来……后来那姑娘竟再也没出现过……”
“竟有这样的事?!”
“还有呢……我还听说……二公子前段日子一直在筹银子为……为云阙楼里一位姑娘赎身……”
“嘭!”白氏气得生生摔碎一只茶盏,“尚玉衡这臭小子,太不像话了!”抬头瞪向清浅,“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清浅捏着衣角,不安道:“茂林不让说出去……”
“荒唐!”白氏又摔碎一只茶盏,“你个小蹄子胆子倒是愈发大了!”
“夫人息怒!”清浅吓得慌忙跪下,“二少夫人嫁过来之前我们哪晓得是怎样的人?再说了,从一开始二公子本就不愿意这门亲事,若是贸然说出来……”
“好了,你起来吧。”白氏揉着发痛的额角,烦闷不已。清浅这丫头自小跟她,品性如何她很清楚。连她都瞒,看来这些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谁能想到居然还有这样的隐情,怪不得沈家那丫头……唉,麻烦了!
白氏在洗心亭整整坐了一下午,最后决定还是找眉心谈谈。
这种事,若直接找尚玉衡,他定不会承认。茂林与清浅两人一向感情甚笃,若是尚玉衡因此迁怒茂林,怕是要耽误两个人孩子的姻缘……
只是,该怎么开口呢?
眉心回沧浪园后不久,原沈家大管事鲁俊达到访。
鲁俊达生得高大俊朗,性格干练豪爽,然年近不惑却仍孑然一身,多少人为他说亲,他竟一个都看不上。一直将眉心当作亲闺女看待,十分疼爱。
一家人见面自是欢天喜地,分外亲切。眉心与喜鹊一左一右抱着鲁俊达的胳膊撒娇,闹腾了好一会儿,鲁氏拽着喜鹊小鹌鹑离开,留下他们两人说正事儿。
眉心在他面前不拘礼,直接问京都三家铺子境况如何。
鲁俊达沉吟片刻,只说了两个字:“强龙。”
其实鲁俊达不说,眉心也能想到经百余年的光景,京都的“金玉满堂”、“天衣坊”、“绿杨春”已根深蒂固,自上到下,俨然各有其主,哪是她一个突然冒出来的黄口小儿能管得了的?若不是货源由沈家直供,恐怕连招牌随时都可换掉。
然而实际情况比眉心预想的还要糟。
就拿天衣坊来说,将别家的次等衣料混入江南顶级丝绸中混卖不说,沈家严令不与官家过多牵扯,这天衣坊的大掌柜不仅与京都的高门世家来往频繁,竟暗中接宫中司衣坊的绣活!
宫中御用的东西,那可是一个不留神就能被株连九族的大事!
再说金玉满堂,哪里是单单一个玉石铺子那么简单?就能连一个玉匠都须耗尽家财层层打点,里面的猫腻可想而知。当然,这些并不算什么。据可靠消息,金玉满堂是京都倒卖宫里的、死人墓里的、偷来抢来的等等最大的销赃黑市,哪一个不是杀头的大罪?
相比之下,绿杨春算是干净许多。
眉心去过一次,虽说还没上楼就被人给揪出来了,但她总觉得并非看起来那么简单。
鲁俊达苦笑:“还真被你这丫头猜对了。”
☆、第20章 故人来
绿杨春如今是一位女掌柜当家,名唤柳映眉,父母早逝,夫君成亲不久也猝然病故。这女子倒是非同一般,仅任一人之力将绿杨春经营得有声有色。
即使生逢盛世,想在煌煌京都站稳脚稳,必定有十分过人之处。
眉心对这个与她同样名中带“眉”字的女人只是匆匆一瞥,双二十年华俏丽小寡妇,身量纤细高挑,生得不算多出挑,胜在气度自如大方,倒也不讨厌。可眉心就是觉得这女人有点……怪怪的。怎么说呢,那女人身上有股子掩不住的俗气,与茶馆周遭的清雅格格不入。
所以,眉心料定绿杨春的幕后主子不可能是柳映眉。
鲁俊达的看法与眉心一致,据他的人暗中调查,有个惊人的发现:绿杨春暗中与京都第一歌舞坊云阙楼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极有可能,绿杨春与云阙楼的主子是一个人!
云阙楼名曰歌舞教坊,不过是高雅的妓院罢了。
妓楼娼馆往往是官商士三教九流各方势力牵扯最深最杂之所,云阙楼能做到京都第一教坊,背后必定有极强硬的后台。若再往深处查,恐怕连整个朝廷都要扯进来。
眉心不解:“京都三家铺子都烂成这样了,爹爹怎都不管管?”
鲁俊达苦笑:“京都的铺子一直是教给你二叔管的,明面根本看不出任何问题。江南十镇,沈家上千家铺子,你爹爹都忙不过来,你娘身体又不好,哪有空千里迢迢收拾京都的烂摊子?”
“是这样……”眉心暗暗叹息。在她心目中,自己的爹爹是如同神一样的存在,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难,似山伟岸,似水柔情,世间千般万般都抵不上爹爹一人……
可事实上,江南沈郎,一代儒商沈甫田也只是一个有血肉之躯的寻常人而已。
“鲁大伯,你可有对策?”
“对策有是有,不过……”鲁俊达轻捏胡须,“怕也是治标不治本。”
眼下的景况,他们要么“扬汤止沸”,慢慢派人渗透进去,最终取而代之。这个法子稳妥,却收效甚微,不知要耗到猴年马月。要么“釜底抽薪”,将原来人员悉数清洗,大换血。听起来不错,真正做起来变数却极大,闹不好三家铺子暗渡陈仓留个空壳子,或是直接造反!
眉心心情陡然沉重。
“哟,丫头这是怎么了?”鲁俊达戏谑道,“我可听你鲁妈妈说,你想休了尚家小子,留在京都大展拳脚呢!不会刚一遇见棘手的事就退缩了吧?
“鲁老头,不许胡说!”眉心的脸“腾”地红透。
“哈哈哈!”鲁俊达大笑不止,“想休就休,咱沈家大小姐不必受谁的闲气。”
可能这就是男人与女人的思维区别,遇到这种事女人顾虑得多,往往劝合不劝离,讲究的是“宁折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而男人就豁达很多,人一生很长,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
当然了,鲁俊达并非真煽动眉心“休夫”,这种事不管孰是孰非,吃亏都是女子。他是摸准眉心的脾气,你越劝她忍气吞声,翻到越激起小丫头的逆反心理。一个娇生惯养十几年的大小姐,远嫁他乡,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不杀人放火就不错,居然还劝她咬牙忍着?
眉心被鲁俊达一激,反倒说不出话了。
她总不能袖子一撸,真自个写封休书砸尚玉衡脸上吧?
鲁俊达顺水推舟,“丫头,咱不惹事,也不怕事。若真是尚家那小子在外头不规矩,不用你说,大伯亲手废了他!可凡事得有理有据,不能听风就是雨,你说对吧?”
他寻思着眉心哭着喊着要嫁尚家小子,定是下了大心意。依小丫头倔驴似的性子,即使受了委屈也会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吭都不吭一声。如今竟起了撕破脸一拍两散的心,怕是另有隐情。女孩子家,最恨的就是男人花心,滥情,所以他推测眉心是听到了关于尚玉衡的不堪流言。
在眉心嫁过来之前,他就特意派人打听过,还真查到一些尚家小子的“风流韵事”。
到京都后,他又仔细查探,尚玉衡确实与云阙楼里一位叫“晚衣”的清倌人有过来往。但奇怪的是那小子似乎只是单纯的听听小曲儿,根本没眠花宿柳的意图,真真奇了。
其实对于鲁俊达来说,男人家里有侍妾通房,外头有几个红颜知己都再正常不过。
但这种话,绝不能对眉心说。
小丫头的双亲是一对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她自小便以为一生一世一双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正常的,三妻四妾,朝秦暮楚那就是禽兽不如的混账东西!
然而,这是一个“男权”社会,纵使是双亲捧在心中长大的千金大小姐,出了家门,你就必须遵守外面的规矩。否则,丢的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颜面,还会殃及双亲以及整个家族。
眉心绷起脸,严肃道:“不许再闲扯,说铺子的事,我有主意了。”
“哦,这么巧。”鲁俊达笑,“不如我们找笔纸过来,写下来一起亮出来如何?”
眉心磨牙,就知道这只老狐狸故意吓唬她!
唤喜鹊端来笔墨纸砚,两人背对背,挥笔疾书。眉心一手簪花小楷写得很漂亮,提起笔,吹了吹,才拎起来往鲁俊达眼晃了晃,颇为得意。
她写的是“不破不立”。
既然已经烂到根里了,不如弃之,另起炉灶。
鲁俊达笑眯眯点头:“嗯,孺子可教。”
眉心探头望向他面前,雪白的子邑纸上笔走龙蛇三个大字“绿杨春”。
“先从这家下手。”
眉心颔首:“我正有此意。”
天衣坊对沈家货源的依赖最大,最好拿捏,敲打敲打即可。金玉满堂看着最混乱,但“倒买倒卖”这种事历朝历代屡禁不绝,因为根本禁不了,打点好了朝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大家都懂的。最要紧的是先摸清的交易账目,敲山震虎,再徐徐图之。
惟有绿杨春,早就改姓换主了,还留着空壳子吗?
恰好中午又闹那么一出,主子在自家楼里差点把被踩死了,这还了得!眉心要是不整出点事来都对不起“沈家刁蛮任性的大小姐”响当当的名号。
大局敲定,下面就是选铺子、聘人等琐碎事宜。
外头的事有鲁俊达在,眉心不用操心。但她也不能闲着,茶点的事她拍着胸脯应下,允诺三天之内拟出三十道独家秘制的菜肴点心。
鲁俊达缓缓卷起子邑纸,漫不经心道:“阿眉,你还记不记两年前京都劫持你的那几个歹人,当时他们操的什么口音?”
眉心仔细想了想,摇头:“当时太慌了,没注意。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她虽长在江南,娘亲容氏却是土生土长的京都人,所以眉心自小便会一口流利的京都官话。记得那时呼救时,她怕旁人听不懂特意用的京都语,至于歹人是何口音,她倒真没留意。
但有一点她可以肯定,就是歹人说的话她能听懂。
“没什么,随口问问。”
眉心盯着鲁俊达:“鲁老头,欲语还休不是您老风格吧?”
鲁俊达淡定道,“是有些事,不过等我查清楚之后再跟你说也不迟。”
“哦。”眉心虽心存疑虑,却没再追问。这小老头子嘴巴可严实着呢,以前任她怎么逼问他为何不娶妻生子,鲁俊达都是哈哈大笑,闭口不谈。
“对了,我要的人鲁伯伯可帮我留心了?”
“明一早儿送来,都是自家庄子收养的孤儿,放心用。小鹌鹑还不到十岁,又是初来乍到京都,别让他整日在外面瞎跑,伯伯另给你挑一个得力跑退的,说说你喜欢啥样的?”
“太好了!跑腿的嘛,要求不用太高啦!”眉心掰着指头数,“只要长得顺眼,嗯,不能比鲁伯伯您长得难看吧?身手要好,如果再发生今儿这样危险的事,能立刻把我跟鲁妈妈喜鹊全提溜出的那种。识文断字,会算帐,这个也是必须的,还有啊……”
鲁俊达的脸越拉长,他突然好同情尚家那小子。
“鲁伯伯留下来吃晚饭吧!”眉心抱住鲁俊达的胳膊撒娇。有亲人在身边宠着的感觉,真好。
“算了吧!”鲁俊达干笑,“我还是赶紧去找一个比我长得好看的、身手比你鲁叔厉害的、头脑比你爹灵光的、你要求不高的跑腿的去吧!唉,不知老夫穷尽一生,可否寻到此人。”
“噗……”眉心捂着肚子大笑。笑完之后,她又心生悲凉。
她何尝不明白鲁俊达并非不想留下来吃饭?
吃了晚饭,眉心按时辰到浮云堂请安。
尚家的规矩,初一十五请安即可,老夫人喜清净。
眉心才不信那套说辞,人啊,越老越孤独,怎可能不想有人陪着呢?她命喜鹊取来一只尺余的扁口琉璃瓶,亲自到沧浪池旁连根挖出一株生得正艳的鸢尾,小心剥离泥土,植入瓶中。换了一身简朴的素裙,捧着琉璃花瓶往浮云堂行去。
☆、第21章 点绛唇
尚老夫人似乎每时每刻都端坐在佛堂念经,庭院寂寥,唯有古老菩提树随风轻摇。
眉心将琉璃瓶放到菩提树下的小石几上,敛容提裾,跪到佛堂门口的小蒲团上闭目静思。半个时辰后,睁开眼,对着佛堂正中宝相尊严的释迦牟尼佛顶礼膜拜,三下,起身,退出佛堂。
至始至终,老夫人的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眉心踏出佛堂,一抬头,便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菩提树下,静静望着石几上的鸢尾。
她的心情,有点复杂。
尚玉衡听见脚步,抬头见是眉心来了,便迈开步子朝她走来。根本不给眉心任何反应的时间,拽起她的手就走!
“喂!”
“跟我去一个地方。”
“我自己会走。”
尚玉衡嘴唇紧抿,拽着眉心从浮云堂的后院穿出,来到后山。
传说玉兰花中有种“龙女花”,又叫大理木兰,花色洁白而馨香,据《滇海虞衡志》载:“龙女花,止一株,在大理之感通寺。”谁能想到尚家的后山,大片大片的龙女花遮天蔽日,凋零的花瓣铺落芳草萋萋的地面,像笼上一层静静的雪片。
石径幽深之处,有亭,亭旁有秋千,树藤为绳,寂寥地伫立在夕阳下。
眉心望着眼前恍如仙境的美景,惊叹不已。她快走几步,来到秋千旁,小心翼翼坐上去,藤蔓发出吱呀的响声。脚底下是一层厚厚的落叶,看得出这秋千很多年没有碰过了。
尚玉衡跟到秋千旁,居高临下,眉头紧蹙:“你怎样才可以原谅我?”
哟,原来是想求她原谅啊?不错啊,还学会欲擒故纵了。
眉心轻笑:“不可原谅。”
“你……”尚玉衡眉头皱是快要拧出水来,“能不能讲点道理?”
“不能。”
尚玉衡简直要疯了,俯下身子,双手抓住秋千的两根藤蔓,咄咄道:“沈眉心,当初说要非我不嫁的人是你,拽走我玉佩的人也是你,这算什么?想反悔吗?”
眉心脑子一下子“轰”地炸开了!
他认出她了?
他居然认出她了?!
“怎么,还想继续装傻?”尚玉衡将身子缓缓逼近眉心,咬牙切齿道,“沈眉心,你死心吧!这辈子你生是我尚玉衡的人,死是我尚玉衡的鬼。想反悔,晚了!”
“咔嚓”!
手臂粗的藤蔓竟被生生扯断!
一阵天旋地转,眉心猝不及防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