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到了,若柏咳的越发严重了。在最后的日子里,我也不再忍心看他皱着眉喝那些苦涩之极的药。索性便弃了治疗,每日里强颜欢笑陪他看随风翩翩起舞的雪花,还有那南墙角争相开放的腊梅。
两人裹了厚厚的毯子站在亭子里看那白茫茫一片中的娇艳红色,竟想起她娶董兰香那一日,我一个人在墙角赏梅的事情。想想昔日的点点滴滴,泪水分明已经滑过脸颊,却佯装幸福的笑着。
若柏转身,抬手用食指轻刮一下我的鼻子,也强笑道:“想起什么愉快的事情了,说出来我们一起分享?”
我强忍住眼泪,佯装歪着头沉思片刻:“想起你娶我那天。大红的盖头,大红的花儿胸头挂,好不热闹。”
若柏嘴角抽动着,泪水已经漫过眼眶,却拼命扬起嘴角道:“是啊,好热闹。”声音里却透着经历世事之后的沧桑与无奈。
“问雪,我想跟你背靠背在亭子外的木凳上歇息片刻。”
“亭外风雪甚大,我怕你着了凉。”
“不怕,现在这般着凉不着凉又有什么打紧的。想我这一生终究是不能携子之手白头到老了。我想在雪地里陪着你白头一次。”若柏说着竟呜咽起来。
我明白他的心思,扶着他在亭外的木凳上坐了,将毯子紧紧包住他,自己靠着他的背坐了。
天空中的雪花洋洋洒洒,片刻我们的身上就落满了皑皑白雪。我闭着眼,静静享受着一起白头的时光。
半响,我试探着问道:“若柏,你冷吗?”
若柏却一言不发。唯有雪花落地的声音抖抖索索。
我知道他去了,我的良人已经离去,我却不舍得动。若是能如此相互依偎着一直过下去,是不是来世就真的可以再相遇,再相爱,再相随?
昔日我们在一起的点滴记忆席卷而来:集市初遇,他是翩翩公子,气度不凡;大婚夜里,他是良人,信誓旦旦;画眉那日,他是张敞,眉笔含情……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是梧桐哭着写完的……
☆、遇故人惹祸上身 我娘亲舍己为人
郭家虽说是败落了,董元帅看在不知所踪的董兰香份儿上却也未曾刁难我。若柏去了之后,我解散了家丁丫头,身边唯留春草一人。偌大的郭府,整日待着倍显孤单。董元帅喜爱郭宅已久,我便带了素日里的体己,携着春草搬去跟爹娘一起住。
想必爹娘早就听说郭家出事了。我怕他们难过,强笑着进了门。
爹还是昔日的样子,静卧病榻。见我进来咧着嘴憨笑着。娘不在屋里。病榻边站着一个着了暗绿色的丝绸棉袍的女子,怀里抱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孩子。
我喊了一声:“柳儿,是你吗?”
那女子缓缓回转。是的,她是柳儿。
我扑上去抱住怀里的孩子,魔怔一般喃喃自语:“我康儿回来了……”
柳儿见我有些疯癫,紧紧搂住自己怀里的孩子道:“问雪,她叫白莲雪,是问天的孩子。”
我知道自己有些失态,低头揉搓着衣襟,苦笑着解释道:“嫂子,我康儿没有了,所以才……你知道的,我喜欢孩子。让我抱抱她吧。”说完,眼眶里挤满了泪水。
柳儿先是一怔,过了片刻,小心翼翼的将孩子放在我怀里,轻轻拍拍我的肩膀以示安慰。
我看着怀中小人儿的鼻眼,抬头问柳儿:“她是若莲的孩子对吧?”
柳儿只点头却不说话。
“那若莲呢?她还好吗?”我追问道。
柳儿摇摇头:“她死了。那日我和问竹离开家一路南下,多方打听才得知问天的下落。待我见到问天和若莲时,若莲已是怀胎八个月了。后来因战地现场缺少护工,若莲便挺着肚子上了战场。我不放心她,也跟着去了。谁知,那日敌军很是厉害,竟打的我军落花流水。若莲因连日劳碌,累的早产了。战场上的医疗条件有限,医药匮乏,若莲最终因大出血而亡了……”
我将怀里的莲雪紧紧抱住,疼惜的端详着。
柳儿顿了顿又继续说道:“若莲临死之前抓着我的手嘱咐,给孩子取名莲雪。”
我喃喃自语道:“她的意思我明白。自此之后白问雪与郭若莲便和好如初,莲雪便是见证。”
柳儿点点头:“后来,问天带着随从找到了我和孩子。只是问天的心也随着若莲而去了。加之西南连年征战,我决意带着孩子回家,问天也没有反对。架子虽然不是我柳儿所生,但她是我所爱之人的孩子,我毕生竭尽全力也会让她开心快乐的。”
“嫂子,苦了你了。”关于这一路寻夫的生活,柳儿虽然只是轻描淡写了几句,但是从她苍老了不少的脸上便可看出,这一路是吃了不少苦头的。
柳儿笑笑:“不苦。既然决定了要带着枷锁生活一辈子,就得开开心心的面对。谁又能像问竹一般说放下就放下呢。”
“那我三姐呢?”这一路南下凶险不小,我竟忘了询问自己的姐姐。
柳儿握住我的手,道:“问雪,放心吧。问竹去沿海地区做了自梳女。听说自梳女是眼下沿海地区很流行的一群终生不嫁的女子。咱家问竹勤奋好学,刚去几个月便学会了一门西洋语。”
“嫂子,往后就是你我和春草,咱们侍奉爹娘,相依为命了。”我将柳儿春草的手拉在一起,三人相视点头。
这时,娘端着做好的饭菜进了门。
我将孩子还给柳儿,赶紧帮娘不布置饭菜,边布置边说道:“娘,我回来了。这一辈子只怕要赖到爹娘这里了。”
娘憋着泪,一个劲儿的点头:“郭府的事情娘也听说了,往后我们一家子和和睦睦的过日子。”
自此之后,一家人倒也过的清闲。
五年之后。
刚立春。传言说刘寨村鼠疫祸害,全村已病亡百来口人。蛤/蟆镇距离刘寨村较近,周边的百姓听得消息竟早早带着家人逃奔外乡了。
我听说是刘寨村,心内忽然想起一个过往恩人,就是那位救我康儿的高大夫。
那日早起开了门,我将爹扶着躺在藤椅里晒太阳。门口竟跪着一个不辨年纪的的女乞丐,穿着破破烂烂,脸上手上到处都是冻疮。
“姐姐,姐姐,我已经连着几天没有吃东西了,可否赏一口热饭吃?”那乞丐跪在地上连连磕着响头。
我正要上去扶那乞丐起来,春草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面出来了:“你也是个有福的,我刚做了汤面,快起来趁热吃吧。”
那乞丐抬头接住汤面的那一刻,我呆住了:“絮儿,是你吗?”
絮儿就地放下碗,扭头就跑。春草上前拽住她的破烂衣袖,道:“故人相见,为何扭头就跑,且不说我们昔日的情分,就是今天这一饭之恩,你都不该如此刻意避开我们。”
絮儿这才扭头匍匐在地,放声哭了起来:“少奶奶,絮儿流落至此是报应,都是报应!”
我示意春草将她扶了起来,不解道:“你不是和吴鑫一起出府好好过日子去了吗?为何落得现在这般光景?”
絮儿接过春草手里的碗,半蹲着呼啦啦一会儿就吃完了汤面。然后舔着嘴唇道:“少奶奶您不知,吴鑫那个王八蛋骗了我。出府之后,他偷了您给我的金银首饰去赌坊赌博,谁知竟输的血本无归,最后还将我赌给了别人。那人却是个黑心肠的人,隔三差五的打我,我趁他不注意偷着跑了出来沿街乞讨为生。”
絮儿说完,竟毫无征兆的晕了过去,春草探手试了她的体温,惊叫一声。
我忙问道:“可是高烧?”
春草点点头,迟疑片刻道:“少奶奶,絮儿高烧不退,呼吸急促,看样子有可能是得了鼠疫。您还是不要接触她的好。”
我大惊,据说鼠疫是靠跳蚤传播的,传播速度又是极快的。看絮儿穿的这般脏破,只怕她身上沾染鼠疫的跳蚤不在少数,心里不由得替一家老小担心起来,却也不能置絮儿的生死于不顾。
“春草,回屋拿点钱去请大夫,速去速回。”我神色重重,眉头紧缩。
春草拿了钱,匆匆出门去了。
片刻之后,春草领着大夫来了。我抬头细看,却是那位高大夫,只见他形容憔悴,神色凝重。
我拱手施礼:“高大夫,您快瞧瞧絮儿吧,只怕是得了鼠疫。”
高大夫诊治一番之后,长叹道:“病入膏肓,已经无救了。快快准备一下,雇人将她抬至郊外火葬了吧。府内与这位姑娘接触的人,快快脱衣沐浴,若是染上鼠疫,只怕祸患无穷。”
三日之后,春寒料峭,春草呼吸急促高烧不退。民间传说,一旦得了鼠疫,十人九死,幸免者少之又少。
我坐在春草的床边,埋怨自己道:“春草,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怜悯絮儿……”
春草挣扎着起身将我推开,脸颊上挂着泪:“少奶奶,你不要靠近我。这鼠疫怕是无人能治的。”
晌午时分,爹娘竟也莫名发起烧来,我心内惶恐,便匆匆出门去请大夫。
蛤/蟆镇的街口已不如往日那般繁华,街边偶尔躺着一两个乞丐,伸着手乞求着路人搭救。我心内记挂爹娘和春草,一路行色匆匆无暇顾及旁人。
在集市口的边缘上,一家小医馆立在风中,门口挂着几个字:治病救人,救死扶伤。
掀起医馆的帘子,屋内坐满了前来问诊的病人。
我扑通跪倒在地,带着哭腔求道:“高大夫,家父家母和丫头高烧不退,还求您立马前去诊治。”
高大夫莫名其妙问道:“柳儿姑娘可好?”
我点头。高大夫脸上的神色稍微放松了一点,嘱咐小徒弟几句,备了药箱,跟着我一路匆忙回家。
高大夫一一查看了爹娘和春草的病情,一个劲儿的摇头:“老人本就体弱,这次高某只怕是无力回天啊。至于这位姑娘,年富力强倒是有回转的余地。我开几贴药,先吃吃吧。”
我听了默默垂泪。娘挣扎着起身道:“雪儿啊,娘忽然想起咱家旧宅子里有一副古画,当时走的急,未能随身携带。那画是我的爹娘留给我的唯一念想,你和柳儿现在去找找吧,娘想带着那幅画走。对了,你们带上莲雪一起去吧。”
我和柳儿点头答应了,送走高大夫之后,便抱着莲雪去了老宅子。直到傍晚时分,任是未找到娘所说的古画,我和柳儿二人只能摇头叹息着匆匆返回。
回家途中,却见前方浓烟滚滚。我心内大叫不好,看那位置,仿佛是家里着了火。
待我和柳儿赶到家门口,却见火舌舔舐着周围,浓烟缭绕,爹娘早已葬身火海。不远处,昏迷不醒的春草静静躺着,身旁站着昔日卖猪肉的刘二麻子。
我疯了一般要进去救爹娘,柳儿死死抱住我安慰道:“问雪,火海凶猛,爹娘只怕早已去了安乐世界。你进去也是无济于事啊。”
莲雪抱着我的腿,奶声奶气的哭着:“姑姑不要,姑姑不要。”
我俯身抱住莲雪,咬着嘴唇任凭眼泪横流。
柳儿在春草的身上发现一张纸条,是娘写的。
问雪,娘已知鼠疫难治,蔓延又迅速,若娘不放这把火,只怕你和柳儿莲雪都难逃这场祸患。
我将纸条紧紧攥在手心里,心内痛楚难忍。柳儿拍拍我的肩膀安慰道:三姨娘和爹生不能同榻而卧,死了倒可以同穴而眠了。这才是完满的结束,你该替她开心才对。
我住了泪,默默点头。
后来,高大夫竟医治好了春草的病。而镇上到处都是鼠疫患者,高大夫说他立志救黎明于水火,竟将生死置之度外。柳儿仰慕高大夫的为人,便和高大夫结为了夫妻,过起了夫唱妇随的日子。
春草和刘二麻子竟是幼时青梅竹马之交,失散多年,一朝得见,便是天上人间。从不在男女之事上动心思的春草见了刘二麻子竟也会害羞。我心内明白,这刘二麻子昔日对问竹情深义重,是这乱世里难得依靠,倒也是春草的好归宿。
看柳儿和春草都有了归宿,在这蛤/蟆镇我也没了牵挂,便领着莲雪风尘仆仆去了盘龙镇。
☆、盘龙镇卖水为生 祖厉畔喜从天降
盘龙镇没有蛤/蟆镇的繁华如云,倒也是我和莲雪相依为命的好去处。虽说柳儿和春草对我万般不舍,却也抵不住我归乡心情。
我来盘龙镇的第一件事便是回白堡看看。白堡已是垂垂老矣,堡墙被风化的失了昔日巍峨的风采,只剩下几处残壁断垣在风中立着。
莲雪见我沉默的久了,轻轻拉着我的衣袖道:“姑姑,这是什么地方?”
我抚摸着她的小手,直愣愣盯着面前的堡子道:“这是姑姑以前的家,姑姑的大姐和二姐,也就是莲雪的大姑姑和二姑姑都在这里长眠不醒了。”
莲雪眨巴着眼睛道:“那姑姑不进去看看你的大姐和二姐吗?”
我摇摇头,俯身抱着莲雪扬长而去,边走边说:“不去了,他们一直在姑姑心里,不曾离开过。”
莲雪抚摸着我心的位置,幽幽问道:“那莲雪也在姑姑心里吗?”
我笑着用脸蹭莲雪的脸,爽朗的笑道:“那肯定是啊,莲雪是姑姑这辈子心里最重要的人之一。”
莲雪听我这般说,粉嫩的小脸上笑容可掬。
我选了卧梅庄的一处平整地段,找人盖了两间茅草屋。屋子坐北朝南,出门抬头便可瞧见对面的盘龙山,俯首又可静观脚下的祖厉河,地势极佳。
茅草屋虽是极简陋的,屋内却充盈着我和莲雪一起快乐生活的温馨与甜蜜。
我已然是一个中年妇女,虽认得几个字,除了会一点刺绣之外,竟一无所长。手里也没有多少积蓄,要想安然抚养莲雪长大,必须得寻一个挣钱的营生。
那一日独自安坐,忽然想起幼时福叔的话:祖厉河的水是极苦的,周边的人畜都不饮用此河的水。唯有河水结冰之后,水里的咸碱物会下沉,这冰块化的水入口倒是极为甘甜的。
盘龙镇地处大西北,一年四季较为寒冷,冬季来的早去的迟,河水整个冬季都是结冰状态。眼下,到处的男子都被抓去做了壮丁,家家户户留下的都是些老弱妇孺。这去河里取冰的事情也是难倒了大部分媳妇姑娘。倒不如自己去卖水?
虽说这下河取冰不仅万般辛苦,而且危险重重。我自恃幼年便生长在祖厉河畔,虽不是谙熟水性的人,倒也是和水打过好几次交道的,慢慢战胜了心里的丝丝怯意。
我将莲雪安置在河岸边玩耍,自己拿着凿子去了冰面上。
蹲在这晶莹剔透的冰面上,我耐心的凿出一个小圆形,渐渐地随着凿子深入,那个小圆冰块脱离了整个冰面。我开心的抱着冰块奔向岸边:“莲雪,姑姑成功了。”
莲雪在岸边开心的拍着手:“姑姑好棒,姑姑好棒。”
我小心翼翼的将冰块放入备好的木桶里,再去河面上凿第二块。
经历了生死之后,才会懂得知足常乐。我的冰因为价格便宜,在盘龙镇的老弱妇孺那里竟是大受欢迎,只是我有个规矩一天只卖十块儿,卖的多了自己的身体不堪重负,祖厉河也受不了过度开采。
平时闲暇之余,我会盯着自己的手发呆。曾经那双捏着绣花针上下飞舞的细长嫩手,如今已是遍布老茧,有些地方甚至都长了冻疮。
莲雪看见我冻得紫红的手,便会双眼含泪,拉着我冰凉的手往她衣服里塞。
我不解她是何意:“莲雪为何将姑姑的手往你衣服里塞啊?”
“姑姑的手好冰凉,莲雪的衣服里面暖和,姑姑暖手手。”
莲雪是个懂事的孩子,随着她慢慢长大,鼻眼里竟有了几分若柏的影子。此刻小莲雪的话,真正触及我内心的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