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近来年迈多病,如何能经得起这般折腾,先是痛失爱女,后是妻妾追问。二姨娘没摇晃几下,爹就大口喘着气,脸色蜡黄。若柏端了碗茶,爹抿了一口,抚着胸口气若游丝,两手不听的颤抖。
“娘,够了,什么时候你步步退让了?为了拆散问梅和苏昊,你差遣问春庙会去指点马向峰爱上问梅;为了独掌家中大权,你药死了夫人。这些就是你说的步步退让吗?”问竹的小宇宙终于爆发了,一一质问二姨娘,仿佛想用这些事情来压制二姨娘心中的痛和恨,说出了这些年不为我们所知的隐情。
众人听及此言也都愣了。原来马向峰抢问梅到头来不过是二姨娘手下的一出戏罢了,我终于明白问春在临死之前为何要说一切都是她惹的祸。这样想来,一切的祸事都是因二姨娘七窍玲珑心里的计策而生,只是命里有时终归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强求了也不一定就能得到。
“玉芳,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爹拄着椅子扶手站了起来,眼睛瞪得铜铃般大小,仿佛是用尽了平生的力气说出这几句话,然后直直倒在椅子里。
二姨娘后退几步,依了墙角而立,眼睛里的恨意不少反增,仿佛入了魔怔:“不是我的错,这都是白家欠我的,这都是白家欠我的……”
“问竹,你娘累了,扶她下去休息吧。”娘跟问竹说道。
二姨娘有点疯疯傻傻的,也不挣扎,嘴里喃喃自语,任由问竹拉了胳膊回左耳房了。
本是该回郭府了,可是我又如何能放心的下这纷争不断的家,便吩咐柳儿拿了帕子,擦洗了问天身上脸上的血迹,上了药,默默坐了不作声。
☆、父母命谈婚论嫁 媒妁言心灰意冷
一家人就这样痴痴呆呆坐着。
爹脸上全是汗,仿佛是入了魔怔般喃喃自语:“真是外敌易防,家贼难挡。我这一辈子自知欠你,只要是不逾越了规矩的,你想要的我都给了。到头来你害的我落难他乡……”
我们听爹如此说,也不解何意,更不知如何劝慰,面面相觑,不敢贸然说话。娘过去抚了爹的背道:“老爷,孩子们都在呢。”
爹听劝,住了声,在问天床边坐了,用柳儿递过来的帕子擦拭着问天脸上的汗珠。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问天的眼睛缓缓睁开了。一睁眼就瞧见一屋子人盯着他,问天开口安慰大家:“我没事,我没事……”
柳儿赶紧扶了问天起来,慢慢喂了半碗白粥。吃了粥,问天的眼睛活泛了,脸上也有了血色。
“哥,你好点了没?”我用帕子沾去问天额头的汗珠,关切的问道。
“我没事,问春呢?盘龙山那个头发花白的女子竟然是大姐。你们快去救她回来。”问天推搡着我的手,孩子般乞求我去盘龙山救问春。
我低了头,眼珠上蒙了一层水雾:“哥,大姐死了……”本想咬着嘴唇不哭出声来,奈何情到深处不能自已,眼泪抑制不住扑簌簌落下来打湿了衣襟。
问天怔怔愣在那里,脸上所有的表情在那一刻僵住,只有两个鼻孔一张一合呼吸着。半响才说道:“不要告诉二姨娘,不要告诉二姨娘,就当我们不知大姐的下落。不然,二姨娘会疯的。”
半响,爹幽幽说道:“孩子,爹都知道了。眼下,你不能再回盘龙镇了,爹老了,只愿你娶一个媳妇,爹不求长命百岁,只求你能早点娶个媳妇,安稳的过日子。若再多一点奢求,爹想有生之年抱抱你的孩子。”
经历过这些问天也算是看得开了,他不再跟爹犟嘴,顺了爹的意思:“爹,我这样的,年纪不小,却无业可立,谁家愿意把姑娘许了我呢?”
旁边立着的柳儿听问天如此贬低自己,赶紧宽慰道:“少爷,人不可自我轻贱。少爷哪点不好了。”
爹接过话:“对,柳儿说的对,你哪里都不比别人差。古人说先成家后立业,爹看你也先成家吧!至于这姑娘,爹自然会找了媒婆,去将这方圆百里的姑娘一一搜罗一遍,若遇上那性情乖巧,模样周正的便娶了吧。”
爹话刚说完,柳儿脚下一歪,差点跌倒,脸上的神色极不自然,转身回了厢房。
“柳儿,你怎么了?”我紧随着柳儿,心知她一心所为问天,这边听爹说要给问天娶亲了,怕她想不开做傻事。
柳儿依了床边坐了,没有眼泪,两条狭长的眉毛紧紧挽在一起,许是怕我担心反过来低声安慰我:“小姐,我没事儿。我是个做丫头的命,哪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只要少爷能安安稳稳的。柳儿只求陪着少爷就好,看他娶妻生子,看他儿孙满堂……”柳儿说着,嘴里咬了帕子,瘦弱的肩膀抖动着,恸哭却悄无声息。
我看她哭的可怜,便来过她紧紧搂了在怀里,抚摸着她的背:“柳儿,我知道白家委屈了你。只是感情这事,不是一厢情愿就可以的,那是两个人的事情,须得你情我愿。若不是你有情我有意,得到了也似那强扭的瓜,没有甘甜与幸福,终日里来有的只是悔恨与泪水。”我本是好言安慰柳儿,却不料一语成擮,预言了柳儿孤寂凄苦的一生。
“小姐,柳儿命薄,自幼父母双亡。老爷三姨太待我如亲生,我已经很满足了,白家并没有对不起我……”柳儿自小便是这样,宁肯委屈自己,也不要痛苦别人。
我看她哭得梨花带雨,姿色并不比旁人差一分半点。
“柳儿,柳儿……”娘在正房呼喊柳儿。
我松开怀中的柳儿,帮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容妆,一起回到了正房。
“柳儿,大喜事,少爷说他愿意娶你,不知柳儿姑娘有什么想法。”娘将柳儿拉至爹和问天跟前问道。
经历生死之后的人以为幸福来得不容易,总是会抓住眼前的温暖,以为那就是追逐一生的幸福,岂知,眼前的温暖再如何诱人,终归不是心里想要的那份。
问天或许只是为了圆爹的心愿,他心里中意的人不是柳儿,我是知道的。
“哥,你不能因为爹要你娶妻,你就这般……”我话还未说完,柳儿上来拉住我的衣袖,打断道:“小姐,我知道的,我心里一直都跟明镜似的。只要少爷愿意,柳儿也愿意。”
“如此说来,我们家这是一边嫁女儿一边娶媳妇了。”娘拉着红了脸的柳儿说道,“柳儿,快来厢房看看,我这几年也为你准备了嫁妆,可巧这就用上了。”说完,拉着柳儿去厢房了。
问天闭了眼,不说话。爹便扶他躺好,掖了被角默默出去了,若柏也跟爹出去了,不再打扰问天休息。
“哥,你睡着了吗?”该面对的迟早都得面对,我想跟问天说清楚了,柳儿不是他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宠物,她是一个有感情的人。
“问雪,若莲她还好吗?”问天睁开眼睛,撑起身子问道。我料到问天是要问这个的。
“哥,你既然有心若莲,何故答应爹要娶柳儿?”我不答问天的话,怒气冲冲的埋怨问天做事有待考虑。
“问雪,很多事情都没有为什么。对我而言,娶不到若莲,天下的女人都是一样的,娶哪个不是娶,娶哪个不是一辈子,娶哪个不能生儿育女?既然柳儿有心于我,那我就成全她。”问天自小就是这样,自己认定的死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哥,柳儿虽喜欢你,但她也是个有感情有思想的人,不能因为她先动了心,你就让她输得如此彻底,这不是赌博,她也没有错,不该有这样的惩罚的。你这不叫成全,你这是用一辈子的时间去惩罚她,惩罚她不该爱你。”我有太多的话要对问天说,在感情面前人人平等,不能因为柳儿是个丫头,就觉得她不配拥有美好的爱情,只能做婚姻的附属品,生儿育女的工具。可是瞧见问天痛苦的样子,我只能闭上嘴巴不言语。问天他比我大,是非轻重他自然比我清楚。
“问雪,二姐和大姐都死了,我娘也死了,虽然我不知娘去的为何那般突然,但是我知道她终日病怏怏的都是因为爹对她不好。这个家早就没有了昔日的温暖,我想离开这里。奈何我是家中独子,爹又年迈。我只当是为爹圆了传宗接代的梦。若哪一日我不在了,也留个骨血。”问天的眼里是看破一切的无奈和冷淡。
听问天如是说,我死死攥住手里的帕子,心内绞痛难忍,只能用手握了拳头轻轻砸几下,渐渐的因心痛而短促的呼吸也平和了点,便张口说道:“哥,你这是何苦,再不要说你不在了的话,爹会伤心的。”
“放心吧,我既然决定娶柳儿,定会真心实意对她,不会辜负了她的。”问天说完,闭了眼不再说话,我无奈,便跟他道别:“哥,我要回郭家去了,你好好养伤。”
出得门来,院子里的蜀葵花早已开败,干枯的枝桠无奈的随秋风摆动着,落了一地的花叶,独留枝头的几个还未开放就已经干透了的花骨朵,层层花托尚未褪去,花苞中间透着点点红色。高大粗壮的蜀葵花到头来凋零至此,完全没有了夏末迎风招展的势头。
但是花草明年春夏季依旧还可以迎来它的花期,依旧可以吐新芽枝繁叶茂,结并蒂姹紫嫣红,而人呢?问梅坟头蒿草茂盛,此刻问春又去了,春天于她们来说,都仅有一次,而且已经结束了。
我看着看着竟呆了,眼前仿佛又出现儿时的情景,问春和问梅手里捏了帕子,捂着嘴,一路笑着走了过来……
“问雪,该回去了。瞧你,几株开败的蜀葵花就值得泪光点点?”若柏走至身前,拉了我的手,跟爹娘道别。
我竟不知自己在干什么,也忘了跟爹娘告别,只是含了泪一路出门坐了车,扬长而去……
回到郭府,若柏好言好语劝说半天,我才将思绪从蜀葵花那里挪过来。
“好端端的,怎么痴了呢?”
我不答若柏的话,只是睁了眼睛,任凭泪水往下流。大姐,二姐死了,我恨贼人马立刀,可是现在马立刀死了,我却并不是很开心,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看见问天放下一切,我本该替他开心。这世事终于磨平了他的棱角,让他放下了胸中的志向,可以做一个只为柴米油盐操心的庸庸众生。可是我却开心不起来。若是这样才叫浪子回头,那我心里宁愿问天还是小时候那个翘着二郎腿,无忧无虑四处逛荡的孩子,至少那样,他不需要将自己的心藏起来,将自己的懦弱藏起来,不需要这般逆来顺受妥协命运的安排。
☆、言语相讥讨无趣 诚心致歉吃闭门
三日之后,郭元帅派人将马彪所要的粮草如数送上了盘龙山。
为了搭救问天才让郭家不得不割肉喂狼,我心里有点愧疚,每日必是早早的起了去给夫人和元帅请早安。茶余饭后也替夫人捶腿捏肩,夫人见我如此孝敬,跟我说话的时候神色也温婉起来,只是若莲依旧见我扭头就走,话也不说。
这日,郭元帅忙完公务早早回家歇着了。郭夫人派春草给各房传话,晚饭都准备了去正堂和元帅一起用。
我担心元帅因粮草之事怪罪,心里踟蹰,不知今晚家宴去不去,正犹豫着,若柏兔子般跳进门来,眨巴着他的那对明亮有神的大眼睛道:“让我猜猜我家娘子为何事如此愁眉不展?”
我只能一五一十道出原委:“今晚家宴爹也在,我担心爹会怪罪,那么多粮草,毕竟不是小数目……”
虽说我答得含糊,语无伦次,若柏倒听得真切,他接过旁边絮儿递来的茶碗,抿了几口笑道:“我道是何事,原来是为了这个啊,要是为了此事你大可不必如此。现在军阀混战,各为其主,爹也想拿了盘龙镇呢。你以为盘龙镇最厉害的是盘龙山的马彪啊?其实爹真正担心的是董元帅,养虎在侧,虎大为患。现下刚好借这个机会名正言顺的给盘龙山送上粮草,坐山观虎斗,看董元帅和马彪拼个你死我活,爹再出来收拾残局,渔翁得利,盘龙镇也就顺势纳入囊中了。”
听若柏所言也是极有几分道理的,我点头笑道:“若是如此,我们倒是帮了爹呢。”随后又想到马彪,若是盘龙山被灭,他也就该过回常人的生活,再不必去打打杀杀了。如此想来一切都在变好呢,便开开心心整理了妆容,和若柏早早来到了正堂。
夫人今天盛装出席,妆容精致,裹了纯黑色的貂皮披肩,仪态万方的坐在郭元帅身边跟姨娘们叙话。
各位姨娘也是好久不见郭元帅了,自是盛装打扮,相互争艳。
二姨娘一身紫色旗袍披了淡紫色毛织披肩,三姨娘一身水红色披了白色披肩,四姨娘是深绿色的棉袍,五姨娘身着水蓝色的袍子披了深蓝色的披肩,眉毛细长斜飞入鬓。
三姨娘看见我,神色紧张,慌忙端了旁边的茶碗一口口抿着茶水。我款款施礼,在若柏身边坐了。
“问雪,娘瞧着你这几日倒是清瘦了不少呢。好好待自己个儿的身子,你我比不得那些下人奴才们身体健朗,要懂得将养,郭家还等着你开枝散叶呢。”夫人吊着眼睛瞟了一眼几位姨娘,淡淡说道。
几位姨娘听了,虽有不悦,却还是勉强笑着附和道:“夫人说的是呢,少奶奶要好好将养自己的身体呢。”
我也浅笑着答应。
“瞧瞧,你们一个个穿的花枝招展的,这不逢年不过节的。都说郭府的花销跟流水一般,谁晓得要周全这一大家子的吃穿用度,我可没少受累呢,谁承我的情呢。”郭夫人拍拍胸脯,继续说道,“也是呢,今日你们都打扮给老爷看呢。”
几位姨娘没有一个敢接话儿的。
“夫人哪,瞧瞧你这张嘴,比年轻的时候越发能说了。你为我操持这个家,我能不念你的好吗?今儿个家宴,大家都高兴嘛。”郭元帅笑着一边奉承夫人,一边为几个小妾讨好。
大家也都是笑着附和,夸赞夫人能干。
这时,若莲领着秋月进来了。
几日不见,她精神焕发,体格轻盈,步态婀娜。我起身迎上去,拉了她在我身旁入座,可她扭身就避开了我,走到夫人右手侧坐了。我碰了一鼻子灰,脸上讪讪的,不知如何是好,伸出去拉若莲的手只能捋捋耳边的头发。
众位姨娘见我跟若莲如此这般,心内已知我俩有些过节了,便头对头在一起探讨开来。我脸上臊得慌,偏偏又不能说出来,只能硬生生憋在心里。
“少奶奶不知,夫人右侧是大小姐的专座呢。”四姨娘凤目流转,一句话就帮我消了眼下的尴尬。我抬首笑道:“我在家时,也喜欢做我娘身边呢。”
夫人搂着若莲的肩膀,宠爱无限,笑道:“我这闺女都这般大了,却还似小孩子般粘着娘亲。好了,人到齐了,让厨房准备开饭。”
丫鬟婆子们手托着盘子上来了,一时之间,桌上琳琅满目,虽不是山珍海味美味佳肴,却也色香味俱全应有尽有:绿油油的炒麒麟花绿丝缠绕好似情丝缠绵,原汁原味的清蒸福寿鱼配了青红椒丝美不胜收,金黄色的树菇炖猪手汤汁粘稠是美容上品,五花大绑的蒸螃蟹色泽鲜亮令人食指大动,滚圆滑嫩的水馒头水晶般晶莹剔透惹人爱,小巧脆弹的冬菇肉丸汤香气弥漫,白斩鸡油光闪闪使人味蕾大动,精心谝制的烤鸭皮酥肉嫩摆放别致,白里透红的麻辣豆腐似美人红唇娇艳欲滴,还有那些个凉菜,什么翡翠皮冻,凉拌高丽海参,酱香腱子肉……
夫人拿起筷子招呼大家:“都吃吧,不必拘束。”
大家都拿了筷子,却也注重吃相,一小口一小口的吃起来。
五姨娘在我左侧坐了,隔着我和若柏,夹了鱼头探过去半个身子给郭元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