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妙道:“我们是二十年的老朋友,你又救过我,现在你欠了一屁股还不清的债,债主非要你用那颗夜明珠来还不可,因为他也知道你会来找我的,你若不能替他办好这件事,他就会要你的命。”
他叹息着,又道:“这些连我都知道,但我却还是不能替你去偷。”
胡大鼻子道:“这次你真的已下了决心?”
公孙妙点点头,道:“除了偷之外,我什么事都肯替你做。”
胡大鼻子忽然站起来,道:“好,我们走。”
公孙妙道:“到哪里去?”
胡大鼻子道:“我不要你去偷,可是我们到那里去看看,总没关系吧。”
五丈高的墙,宽五尺,墙头上种着花草。
就只这道墙,却很少有人能越过去。可是这一点当然难不倒公孙妙。
胡大鼻子道:“你真的能过得去?”
公孙妙淡淡道:“再高两丈,也没问题。”
胡大鼻子道:“藏珠的那屋子,号称铁库,所以除了门口有人把守外,四面都没有人,因为别人根本就进不去。”
公孙妙忍不住问道:“那地方真的是铜墙铁壁?”
胡大鼻子点点头道:“墙上虽有通风的窗子,但却只有一尺宽,九寸长,最多只能伸进个脑袋去。”
公孙妙笑了笑,道:“那就已够了。”
他的缩骨法,本就是武林中久已绝传的秘技。
胡大鼻子道:“进去之后,还得要打开个铁柜,才能拿得到夜明珠。那铁柜上的锁,据说是昔年七巧童子亲手打造的,惟一的钥匙,是在老太爷自己手里,但却没有人知道他将这把钥匙藏在哪里。”
公孙妙淡淡道:“七巧童子打造的锁,也不是绝对开不了的。”
胡大鼻子道:“你打开过?”
公孙妙道:“我没有,但我却知道,世上决没有我开不了的锁。”
胡大鼻子看着他,忽然笑了。
公孙妙道:“你不信?”
胡大鼻子笑道:“我相信,非常相信。我们还是赶快走吧。”
公孙妙反而不肯走了,瞪着眼道:“为什么要赶快走?”
胡大鼻子叹道:“因为如你一时冲动起来,肯替我进去偷了,却又进不了那屋子,打不开那道锁,你一定不好意思再出来的,那么我岂非害了你?”
公孙妙冷笑道:“你用激将法也没有用的,我从来不吃这一套。”
胡大鼻子道:“我并没有激你,我只不过劝你赶快走而已。”
公孙妙道:“我当然要走,难道我还会在这黑巷子里站一夜不成?”
他冷笑着,往前面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下,道:“你在这里等我,最多半个时辰,我就回来。”
这句话还没说完,他人已掠出两丈,贴在墙上,壁虎般爬了上去,人影在墙头一闪,就看不见了。
胡大鼻子脸上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老朋友总是知道老朋友有什么毛病的。
得意虽然很得意,但等人却还是件很不好受的事。
胡大鼻子正开始担心的时候,墙头忽然又有人影一闪,公孙妙已落叶般飘了下来。
“得手了没有?”胡大鼻子又兴奋,又着急。
公孙妙却不开口,拉着他就跑,转了几个弯,来到条更黑更窄的巷子,才停下来。
胡大鼻子叹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得手的。”
公孙妙瞪着他,突然开了口,吐出来的却不是一句话,而是一颗珍珠。
夜明珠。
月光般柔和,星光般灿烂的珠光,将整条黑暗的巷子都照得发出了光。
胡大鼻子的脸已因兴奋而发红,抓住这颗夜明珠,立刻塞入衣服里。珠光隔着衣服透出来,还是可以照人眉目。
突听一个人微笑道:“好极了,公孙妙果然是妙手无双。”
一个人忽然从黑暗中出现,看来是个很和气的中年人,脸上带着种讨人欢喜的微笑。
胡大鼻子看见了这个人,脸色却变了变,立刻迎了上去,双手捧上了那粒夜明珠,勉强笑道:“东西总算已经到手,在下欠先生的那笔债,是不是已可一笔勾消?”
原来这人就是债主。可是这债主并不急着要债,甚至连看都没有去看那颗夜明珠一眼。
难道他真正要的并不是这夜明珠?
他要的是什么?
“在下吴不可。”他已微笑着向公孙妙走过来,“为了想一试公孙先生的妙手,所以才出此下策,甚至那笔债也只不过是区区之数,不要也无妨。”
公孙妙已沉下了脸,道:“你究竟要什么?”
吴不可道:“有个人特地要在下来,请公孙先生去见他一面。”
公孙妙冷冷道:“可惜我却不想见人,我一向很害羞。”
吴不可笑道:“但无论谁见到龙五公子都不会害羞的。他从不会勉强别人去做为难的事,也从不说令人难堪的话。”
公孙妙已准备走了,突又回过头:“龙五公子?你说的是三湘龙五?”
吴不可微笑道:“世上难道还有第二个龙五?”
公孙妙脸上已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惊奇,是兴奋,还是恐惧。
“龙五公子想见我?”
吴不可道:“很想。”
公孙妙道:“但龙五公子一向如天外神龙,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我怎么找得到他?”
吴不可道:“你用不着去找他,七月十五,他会在杭州的天香楼等你。”
公孙妙连考虑都不再考虑,立刻便道:“好,我去!”
石重伸出手,抓起了一把花生。
别人一把最多只能抓起三十颗花生,他一把却抓起了七八十颗。
他的右手比别人大三倍。
花生摊子上写明了:“五香花生,两文钱一把。”
他抛下了三十文钱,抓了十五把花生,一箩筐花生就几乎全被他抓得干干净净。
卖花生的小姑娘几乎已经快哭出来。
石重大笑,大笑着将花生全都丢到地上,便扬长而去。
他从来也不喜欢吃花生,可是他喜欢看别人被他捉弄得要哭的样子。
他好像随时随地都能想出些花样来,让别人过不了太平日子。
山上的玄妙观里,有只千斤铜鼎,据说真的有千斤,寻常十来条大汉,也休想搬得动它。
有一天大家早上起来时,忽然发现这只铜鼎到了大街上,而且不偏不倚就恰巧摆在街心。
这只铜鼎当然不会是自己走来的。
这世上假如还有一个人能将这只铜鼎从山上搬到这里来,这个人一定就是石重。
于是大家跑去找石重。
有这么大的一只铜鼎摆在街心,来来往往的车马,都要被堵死,所有的生意都要受到影响。
大家求石重再将它搬回去。
石重不理。
再等到每个人都急得快要哭出来了,石重才大笑着走出去,用他那只特别大的手托住了铜鼎,吐气开声,喝了声:“起!”
这只千斤铜鼎竟被他一只手就托了起来。
就在这时,人丛中忽然有人道:“石重,龙五公子在找你。”
石重立刻抛下铜鼎就走,什么也不管了,走了十几步,才回过头来问:“他人呢?”
“七月十五,他在杭州的天香楼等你。”
七月十五,月圆。
杭州天香楼还是和平常一样,还不到吃晚饭的时候,就已座无虚席。
只不过今天却有件怪事。今天楼上楼下几十张桌子的客人,竟全都是从外地来的陌生人;平时常来的老主顾,竟全都被挡在门外。
就连天香楼最大的主顾,杭州城里的豪客马老板,今天也居然找不到位子。
马老板已涨红了脸,准备发脾气了。马老板一发脾气,可不是好玩的。
天香楼的老掌柜立刻赶过来,打躬作揖,赔了一万个不是,先答应立刻送一桌最好的酒菜,和五十只刚上市的大闸蟹到马老板府上,又附在马老板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话。
马老板皱了皱眉,一句话都不说,带着他的客人们,扭头就走。
老掌柜刚松了口气,杭州万胜镖局的总镖头“万胜金刀”郑方刚带着他的一群镖师,穿着鲜衣,乘着怒马而来。
郑总镖头就没有马老板那么讲理了:“没有位子也得找出个位子来。”
他挥手叱开了好意的老掌柜,正准备上楼。
楼梯口忽然出现了两个人,挡住了他的路。
两个青衣白袜,眉清目秀的年轻人,都没有戴帽子,漆黑的头发,用一根银缎带束住。
居然有人敢挡郑总镖头的路?
万胜镖局里的第一号镖师“铁掌”孙平第一个冲了出去,厉声道:“你们想死?”
青衣少年微笑着道:“我们不想死。”
孙平道:“不想死就闪开,让大爷们上去。”
青衣少年微笑道:“大爷们不能上去。”
孙平喝道:“你知道大爷们是谁?”
“不知道。”青衣少年还在微笑,“我只知道今天无论是大爷、中爷、小爷,最好都不要上去。”
孙平怒道:“大爷就偏要上去又怎么样?”
青衣少年淡淡道:“大爷只要走上这楼梯一步,活大爷就立刻要变成死
孙平怒喝,冲上去,铁掌已拍出。
他的手五指齐平,指中发秃,铁沙掌的功夫显然已练得不错,出手也极快。
这一掌劈出,掌风强劲,锐如刀风。
青衣少年微笑着,看着他,突然出手,去切他的手腕。
孙平这一招正是虚招。他自十七岁出道,从趟子手做到镖师,身经百战,变招极快,手腕一沉,反切青衣少年的下腹。
这一着已是致命的杀手,他并不怕杀人!
但青衣少年的招式却变得更快,他的手刚切出,青衣少年的两根手指已到了他咽喉。
只听“噗”的一响,这两根手指竟已像利剑般插入了他咽喉。
孙平的眼睛珠子突然凸出,全身的肌肉一阵痉挛,立刻就完全失去控制,眼泪、鼻涕、口水、大小便一起流出,连一声惨呼都没有,人已倒下。
青衣少年慢慢地取出块雪白的手帕,慢慢地擦净了手背上的血,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
每个人都怔住,都像是觉得要呕吐。
他们杀过人,也看过人被杀,但他们现在还是觉得胃部收缩,有的已几乎忍不住要吐出来。
青衣少年慢慢地叠起手帕,淡淡道:“各位现在还不走?”
他的出手虽可怕,但现在若是就这么走了,万胜镖局以后还能在江湖中混么?镖师中又有两个人准备冲过去。
他们吃的这碗饭,本就是随时都得准备拼命的饭。
但郑方刚却突然伸出手,拦住了他们。
他已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今天来的这些陌生客,虽然各式各样的人都有,但却有一点相同之处。
每个人都没有戴帽子,每个人的头发上,都系着条银色的缎带。
这边已有人血溅楼梯,那边的客人却连看都没有回头看一眼。
郑方刚勉强压下了一口气,沉声问:“朋友你高姓大名?从什么地方来的?”
青衣少年笑了笑道:“这些事你全都不必知道,你只要知道一件事就够了。”
郑方刚道:“什么事?”
青衣少年淡淡道:“今天就算是七大剑派的掌门,五大帮派的帮主,全都到了这里,也只有在门外站着,若是敢走这楼梯一步,也得死!”
郑方刚脸色变了:“为什么?”
青衣少年道:“因为有个人在楼上请客,除了他请的三位贵客外,他不想看见别的人。”
郑方刚忍不住问:“是什么人在楼上?”
青衣少年道:“这句话你也不该问的,你应该想得到。”
郑方刚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嗄声道:“难道是他?”
青衣少年点头道:“是他。”
郑方刚跺了跺脚,回头就走,镖师们也只好抬起孙平,跟着他走。
走出了门后,才有人忍不住悄悄问:“他究竟是什么人?”
郑方刚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却长长叹了口气,道:“行踪常在云霄外,天下英豪他第一。”
现在他正坐在楼上的一间雅室里,坐在一张很宽大的椅子上。
他的脸色是苍白的,瘦削而憔悴,眼睛里也总是带着种说不出的疲倦之色。
不但疲倦,而且虚弱。在这么热的天气里,他坐的椅子上还垫着张五色斑斓的豹皮,腿上也还盖着块波斯毛毡,也不知是什么毛织成的,闪闪地发着银光。
可是他的人看来却已完全没有光采,就仿佛久病不澈,对人生已觉得很厌倦,对自己的生命,也完全失去了希望和信心。
一个满头银发,面色赤红,相貌威武如天神般的老人,垂手肃立在他身后。这年已垂暮的老人,全身反而充满了一种雄狮猛虎般的活力,眼睛里也带着种慑人魂魄的光芒,令人不敢仰视。
可是他对这重病的少年,态度却非常恭敬。无论谁看见他这种恭敬的态度,都很难相信他就是昔年威镇天下,傲视江湖,以一柄九十三斤重的大铁椎,横扫南七北六十三省,打尽了天下绿林豪杰,会遍了天下武林高手,身经大小百战,从未败过一次的“狮王”蓝天猛。
还有一个青衣白袜,面容呆板,两鬓已斑白的中年人,正在为这重病的少年倒茶。
他一举一动都显得特别谨慎,特别小心,仿佛生怕做错一点事。
暖壶中的茶,倒出来后还是滚烫的,他用两只手捧着,试着茶的温度,直到这杯茶恰好能入口时,才双手送了过去。
这重病的少年接过来,只浅浅的啜了一口。
他的手也完全没有血色,手指很长,手的形状很秀气,好像连拿着个茶杯都很吃力。
但他却正是天下英豪第一的龙五。
屋子里没有别的人,也没有别的人来。
龙五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道:“我已有五六年没有等过人了。”
蓝天猛道:“是。”
龙五道:“今天我却已等了他们半个多时辰。”
蓝天猛道:“是。”
龙五道:“上次我等的人好像是钱二太爷。”
蓝天猛道:“现在他已决不会再让别人等他了。”
龙五又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他死得真惨。”
没有人会等一个死人的。
蓝天猛道:“以后也决不会再有人等杜七他们。”
龙五道:“那是以后的事!”
蓝天猛道:“现在他们还不能死?”
龙五道:“不能。”
蓝天猛道:“那件事非要他们去做不可?”
龙五点点头。他仿佛已觉得说的话太多、太累。他并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
他甚至连听都不愿多听。所以他不开口,别人也都闭上了嘴。
屋子里浮动着一阵淡淡的茶香,外面也安静得很,二十多张桌子上虽然都坐满了人,却连一句说话的声音都听不见。
刚换上的崭新青布门帘,突然被掀起。一个蓝布短衫的伙计,垂着头,捧着个青花盖碗走了进来。
蓝天猛皱眉道:“出去。”
这伙计居然没有出去:“小人是来上菜的。”
蓝天猛怒道:“谁叫你现在上菜的?客人们还没有来。”
伙计忽然笑了笑,淡淡道:“那三位客人,只怕都不会来了。”
龙五疲乏而无神的眼睛里,突然射出种比刀锋还锐利的光,盯在他脸上。
这伙计圆圆的脸,笑容很亲切,眼角虽已有了些皱纹,但一双眼睛却还是年轻的,带着种婴儿般的无邪和纯真。
无论谁都看得出他正是那种心肠很软,脾气很好,而且一定很喜欢朋友和孩子的人。
女人若是嫁给了这种男人,是决不会吃亏,也不会后悔的。
龙五盯着他,过了很久,才慢慢地问遭:“你说他们不会来了?”
这伙计点点头:“决不会来了。”
“你怎么知道?”
这伙计没有回答,却将手里捧的青花盖碗,轻轻地放到桌上,慢慢地掀起了盖子。
龙五的瞳孔突然收缩,嘴角忽然露出种奇特的微笑,缓缓道:“这是道好菜。”
伙计也在微笑:“不但是道好菜,而且很名贵。”
龙五居然同意了他的话:“的确名贵极了。”
这道菜却吃不得,碗里装的既不是山鸡熊掌,也不是大排翅、老鼠斑,而是三只手。
三个人的手!
三只手整整齐齐地摆在青花瓷碗里:一只大手,两只小手;一只左手,两只右手。
大手至少比普通人大三倍。左手上多了两根手指,右手上却少了三根。
世上决没有任何一个菜碗里,装的东西能比这三只手更名贵。就算你在一个大碗里装满了碧玉金珠,也差得多。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人能真正估汁出这三只手的价值。
龙五当然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