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破,国灭,父王于宫中自缢,母妃挺身而出,带领余下的宫妃宗亲,还有年幼的他,向大酉俯首称臣。此后,他的身份从太子降为世子,被带往辽阳京,成为大酉皇帝用来掣肘巨泽降臣们的棋子。
那一年,他才五岁。
临行前,母妃拉着他的衣袖,将半面赤铜令牌塞进他的手里。
“千持,记住,再屈辱也要活下去!活着,才有机会重新站起来。”
那个机会,他知道是什么。
另外那半面赤铜令,在巨泽最负盛名的大将风子越手中。只要两面令牌合二为一,就能找到洛涔皇宫巨大而隐秘的地宫入口。
巨泽的皇族拥有庞大的财富,却也格外怕死。因此历代皇族都会扩建加固错综复杂的地下宫殿,一点一点将各种各样的珍宝和前朝秘辛藏匿其中,虽有机关千重密室无数,但是打开第一道门的钥匙,却历来是由皇帝和监国分别保管的。
而如今,这座大酉皇帝至今仍在寻找的地宫,成为了巨泽复国的唯一希望。
只要有了那些难以计数的珍宝,做任何事都会变得简单许多。
为此,他以“沈千持”的名字,本分的在辽阳京中做一个亡国的质子,收敛锋芒,忍辱负重,终于在二十岁那一年,等到了金蝉脱壳的机会。
“沈千持”如愿以偿的死了,他接管了母妃花费十年心血建立起来的凤游宫,从此以后改姓母姓,姓若月,名凤渊。
他制定了周密的计划,借着香料生意的名目,用了两年时间在辽阳京中布局,只等时机成熟,便要南下去找持有另一半令牌的风家后人。
一切的一切,本来是如此顺利。
如果,不是两年前那个突然而来的婚约,如果,不是两年后那个擅自闯入昙华府上的女子。
如果,不是慕容嫣……
他缓缓睁开眼睛,杏眸中有一层淡漠的冷意一闪而过。
转过头,身侧拱着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有人正趴睡在床边。
抬起手,虚虚划过那人小巧的耳垂,最后落在她的发顶。
“嫣然?”
他的手刚碰触到她的发梢,她便睁开了眼睛,迷蒙的凤眸盯着他看了片刻,才恢复了清明。
“你终于醒了。”她抬手伸了一个懒腰,“我去叫风姐姐进来。”
他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没有走?”
“你都伤成这样了我怎么走?”她不假思索的答道,“不管怎么说你也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那几枝箭弄不死我……算了,现在说这些,倒显得我很小气似的。一码归一码,总之,这次很感谢你救了我。”
凤渊垂睫,低低道:“你有危险,我做不到冷静思考,我没有想太多……”
“行了行了。”慕容七有些不耐烦的打断他,“我暂时不会走的,所以你就别装了,乖乖休息吧。”说着转身而去。
他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嘟哝:“没良心,我说的是真的……”
不过片刻,风间花便推门而入,身后还跟着拄着拐杖的梅望亭,他的腿显然受了伤。
两人在他面前坐下,风间花还是一脸平静,梅望亭的神情却憔悴了许多。
“公子。”他沉声道,“荆松死了。”
凤渊愣了愣,皱眉道:“郡卫军干的?”
风间花道:“那天围攻摘花楼的郡卫军至少有一千人,我与梅长老在前面周旋,却不料墨竹会让人去堵后院。公子为救慕容姑娘中了箭,一时行动不便,荆松便留下来拖延时间。只是以一人之力终究不能抵挡百箭齐发,最后力竭而亡。他的尸体被郡卫军扔在了火场,我们来不及抢回来。”风间花的语气听起来很淡,仿佛死去的那个人并不是与她并肩作战多年的老朋友,可双手和肩膀却微微颤抖,所有的伤痛,都被极力的隐忍了。
这番话说完,梅望亭的眼眶已经湿了。
凤渊垂下眼,沉声道:“对不起。”
“他是为雍和军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公子不必自责。”风间花吸了口气,摆了摆手道,“我早已说过,既然公子能够安然无恙的来到我面前,我便会发誓效忠,带领整个雍和军来辅佐公子。自古以来,一将功成万骨枯,既然做了这个决定,我们便已经有所觉悟。”
说罢抬手示意梅长老取出一卷羊皮纸,在凤渊面前的锦被上摊开。
那是一幅地图。
“斯人已逝,最该做的,还是要看清楚接下去的方向。”风间花的纤纤玉指指着甸江下游的一处,道:“公子请看,我们现在在这里。”
那是一处小得连名字都没有标记的镇子,离洛涔不远,四周都是丘陵。
她继续道:“世人都道雍和军已经全灭,其实尚有一万余人,分散在巨泽各处,这里便是其中一个据点。只是公子若要复国,单靠这一万余人,是远远不够的。”
凤渊点头:“楼主说的是,不过母妃已于十数年前建下凤游宫,在大酉经营数年,我在辽阳京中也布下了暗棋,适当的时机可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你我合力打开地宫,兵马一事倒是不必太过操心。”
风间花闻言美眸一闪:“公子说的,可是以什雅密香控制大酉京官一事?”
凤渊笑叹:“真是什么事情都瞒不过楼主。”
“不知公子是否还记得,你尚为巨泽世子时有一位侍妾名叫玲珑。”风间花淡淡一笑,“那姑娘是我楼里的人,很是聪明伶俐,可惜在甸江一役中死了。”
玲珑?凤渊愣了愣,第一时间想起来的竟不是那女子的模样,而是屏风外晏容公主脆生生的声音——“姑娘,我是他夫人。”
他定了定神,回想起那日一片大乱,追兵围船,玲珑死于乱箭之下,他一心借乱脱身,根本没有在意过她的生死。
没想到,她竟有这样的来历。所以是否可以说明,雍和军明明有许多机会可以暗中相救,却选择了袖手旁观。
他面无表情道:“风楼主好手段。”
“我这一生唯有一支雍和军而已,交到谁手里,为谁卖命,自然要好好选择才能定夺。”风间花不以为意,手指沿着地图一路游走,“公子请看,从此处沿着甸江支流进入皇陵山,有暗河可以一直进入地宫,此处只有你我合力才能打开,因此以我之见,短时间内可以不必开启。当务之急,公子应当做的,是结盟。”
凤渊皱眉:“结盟?”
“正是,我方才也说过,光靠雍和军,哪怕是再加上公子在京中的布局,复国之事仍然没有十分把握,但是,只要我们有一个强有力的同盟,情势便会大为改观。”
她的手指渐渐往上,指住北边的大片土地。凤渊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楼主是说——和白朔结盟?”
“白朔大汗班惟莲早些年曾在大酉吃过大亏,早就对关内虎视眈眈,只是苦于没有借口出兵,公子何不顺水推舟给他一个借口?”
凤渊皱眉道:“他不缺财物更不缺兵力,怎愿意与我结盟?”
“成了一家人,自然就愿意了。”
不等凤渊说话,梅望亭便接口道:“班惟大汗的女儿惜影帝姬马上就要及笄,各国都派了使臣前往白朔,名为祝贺,实则大多存有求娶之意。班惟莲最疼爱这个女儿,若是能与她结亲,那白朔自然也能成靠山。”
凤渊沉吟:“两位的意思,是要我求娶那位惜影帝姬 ?”
“不错。”风间花点头,“公子乃人中龙凤,以公子的相貌手段,拿下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孩不是难事。如此既能不费一兵一卒得到白朔的支持,更能让公子的复国大计师出有名。”
“……”这话,说的可真直白。
但是不可否认,这的确是一个捷径。
娶一个女人,得到她背后的势力,对于生在帝王家的他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可为何……那一刹那,他竟会觉得厌恶排斥。
他究竟在犹豫什么?
片刻的沉默后,风间花了然一笑:“公子可是放不下慕容姑娘?可公子不妨想一想,将来若有一日,你能复国称帝,后宫佳丽三千能有多少是真心相待?到那个时候,多疼着一点自己喜欢的女子便是了。可如果公子无所作为,无权无势,敢问,又有何凭恃许下承诺?巨泽沈氏,惟余公子而已,公子万不能因小失大。”
梅望亭也道:“楼主说的对,公子怎能为了一介草莽女子,就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凤渊眸光一闪,低头沉吟片刻,复又抬头,目光不再犹疑,轻道:“两位说的是,是我耽于儿女之情思虑不周了。既然如此决定,那明日便北上吧。”
顿了顿,又道:“此外,我还想找亲自去兰若见一见迦叶宫新任宫主公子绯衣,此次北上若是事成,便正好折而往西,二位意下如何?”
“迦叶宫的瑶光楼与莲花洞都是天下习武用兵之人向往之地,迦叶宫宫主还能调动兰若僧兵,公子若能与之结交,确实为一大助益。”风间花点头道,“若是起事之时既有白朔的兵马,又能得迦叶宫相助,公子定能所向披靡,得尝所愿。”
凤渊却只是淡淡一笑,不再言语。
与此同时——
季澈看着满地焦黑的废墟,黑眸中闪过一道寒光。
“这里就是摘花楼?”
“是。”郭子宸翻着鸿水帮分舵弟子送来的记录,“摘花楼三天前被烧成白地,雍和军中十数人亡于此役,尸体皆烧毁,无法分辨……”他偷偷的看了一眼季澈的脸色,“不过少主放心,慕容姑娘肯定会安然无恙的!”
“她敢有事试试看。”季澈咬牙冷笑。
郭子宸:“……”
“小郭,让洛涔的兄弟们再去查一查,雍和军可还有其他据点。另外,尽快找出那两个雍和军叛徒现在躲在什么地方。”
“是!”
“还有……”
话还没说完,头顶响起一声清鸣,一只青色的鹞鹰盘旋落下。季澈伸臂接过,取下鹰脚上的纸卷,只见纸上白纸黑字写着:
“听闻北方有佳人,引无数国君竞折腰。弟欲前往一探究竟,盼兄同往,紫霞关静候。”
落款一朵桃花,正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慕容久。
季澈忍不住揉了揉额角。
一个惹是生非已经够麻烦了,再来一个……是嫌他事情还不够多吗?
不过,依照慕容兄妹那种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里凑的个性,这件事,应该会引起慕容七的兴趣,倒不失为说服她远离巨泽之乱的好借口。
想到这里,他吩咐道:“小郭,等洛涔的事情了结,你再随我北上去一次紫霞关。”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班惟莲和慕容家的往事,其实出现在我很久之前的小说《佛眼砂》里,看过的亲们应该会理解“惜影”二字的含义——因为慕容兄妹的母亲,名叫月影——好吧,这是个十分狗血的故事,所以没看过也不打紧,取这个名字是因为我自己也顺便怀旧一下(*^__^*)
谢谢给我霸王票的各位小可爱╭(╯3╰)╮,我太久没来了,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新武器,囧
☆、第十三章 墨竹
在忍受了三天又湿又热的梅雨之后,生于西域雪原长于中原腹地的慕容七不得不承认,原来传说中被称为人间天堂的地方,也不是真的那么好。
她大口的吞着冰镇绿豆汤,有气无力道:“这雨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下完,人都要霉掉了。”
一旁伸过来一双手,指尖微露,捏着一块素帕,体贴的替她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
她转头朝身边的白衣美人笑了笑,盛了一碗绿豆汤:“来,你也吃,回头赶路,小心暑气。”
美人温柔,公子多情,周围顿时响起一阵小声的议论。
白衣美人抿唇不语,一双半垂的杏仁眼里波光盈盈,不知道是感动还是……恼怒。
慕容七忍住笑,拿起桌上的折扇哗的打开,风流潇洒的扇了两扇,借着扇子的掩护,转头对着另一侧的红衣女子轻声道:“风姐姐,出了镇子该往哪里走?”
气质清冷的红衣女子答道:“往西,翻过两座山头,再过一条河,就到了。”
慕容七这才收起扇子,又盛了一碗汤放在红衣女子身前,用刚刚好能让人听清的声音柔声道:“娘子也请用,一路劳顿了。”
红衣女子淡淡一笑:“有劳。”
围观多时的众人低低的抽了口气,这位不知从何而来的富家公子竟能坐享两位极品美人——白衣的倾国倾城,红衣的成熟冷艳,做男人做到这样的份上,真是一辈子不枉了。
待两位美人高贵优雅的喝完汤,公子大袖一挥,扔下一锭银子,吩咐管家:“梅老,牵马。”
直到一行四人的马车远去,小饭馆里依旧回响着着艳慕的唏嘘声。
马车里,慕容七抱着肚子笑得直捶地板。
“有没有看到那些人的眼神,啊哈哈哈笑死我了!凤渊你扮成女人可真是尤物,风姐姐都被你比下去了,本公子乃是江湖第一风流人物你们说对不对对不对?”
红衣的风间花正慵懒的靠在角落的软垫上,闻言淡淡笑道:“慕容姑娘好计,如此招摇反倒不引人注意,这三日来大酉的追兵不是追过头就是跟不上,倒是少了许多麻烦。”
慕容七长揖一礼,道:“娘子过奖了。”
说罢朝另一边的白衣美人勾了勾手指:“你过来,答应过我的事情——”
白衣美人正低头看一份文书,听见她的声音,抬起眼来风情万种的一瞥:“夫人有何吩咐?”
声音多情温柔,却是个男子的声线。
慕容七春风得意的脸顿时僵硬,咬牙道:“乱叫什么?现在你是我的小妾,该叫我老爷!”
凤渊伸出修长的手指抵住额头,声音委屈:“嫣然,我们可是拜过天地立过婚册的,你……你怎么能始乱终弃……”
“住嘴!”慕容七急忙道,“不用每天提醒我,我现在要和你说的正是此事。你明明答应过我的,只要将你安全送到雍和军分部,你就同我和离。现在……”
“不是还没到吗?”凤渊弯了弯唇角,“还要翻过两座山头,穿过一条河。在此之前,还请夫人费心照顾了。”
凤渊受伤是因为慕容七,再加上脱险之后,他又以和离书为条件,让她护送他到位于巨泽西北面的雍和军分部。再三权衡之下,慕容七答应了他。
这一路自然太平不了,后有大酉郡卫军围追,前有墨竹和欧阳蓝堵截,他们只有四个人,不能硬拼。梅望亭的建议是走雍和军从前撤退时留下的一条小道,翻越丘陵腹地,可凤渊却不同意。既然是雍和军的小道,墨竹和欧阳蓝自然也知道,再隐秘的路,都有可能会设下埋伏。
最后,一行人还是采纳了慕容七的办法——乔装改扮成辽阳京贵公子携家眷下江南,一反逃跑时应有的低调和迅速,反倒行事张扬,挥金如土,一路骑骑马,坐坐车,慢慢悠悠,真有几分游山玩水的模样,反倒在几波追兵的眼皮底下大摇大摆的瞒了过去。
此刻,风流潇洒的“辽阳京贵公子”慕容七正亲昵的拉着“大夫人”风间花的手,道:“风姐姐,你的指甲真漂亮,我在辽阳京都没见过这种颜色的蔻丹呢。”
风间花道:“这是江南特有的金鱼草花汁做成的,要是你喜欢,改天我送你几盒。”
角落里正专心查看地图的凤渊闻言抬起头来:“夫人若是喜欢,下回我亲自制给你,不必麻烦风楼主了。”
慕容七翻了个白眼,已经懒得纠正他了。
风间花看了两人一眼,低声道:“公子一片心意,慕容姑娘莫要辜负。”
慕容七扯了扯唇角:“凤公子的心意,我可担当不起。”
“嫣然,你……”
凤渊还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