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相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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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相许-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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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是生得太好看了,才会害她从五岁起一直惦记在心。
这样的男人,说是神仙,说是妖孽,都不为过。
可不管神仙还是妖孽,都是无情无义的混账王八蛋。将她丢给皇帝也就算了,怎么还怂得要回头?
他为什么要回头,他明明知道自己不能抵抗他的一回头!
她突然间感到气愤了,喝得愈来愈快,他眉也不皱地陪着杯。很快一坛老黄酿见了底,她又叫了第二坛,然后是第三坛……
她从来没有喝醉过,今晚却喝醉了。
她一手指着他脸上的红印,吃吃直笑:“你的酒量真好,真好,哈哈……”
他轻声说:“跟我回去,好不好?”
清和的声线,几乎能让人的理智断裂。她笑着笑着就笑趴到了桌子上,手里的酒杯一直在晃,他伸出手轻轻将它拿开了。
“师父……”她低低地开口。声音软糯,令他猝然一颤。她微微眯了眼睛,像是诉苦,又像是撒娇,“你和我爹爹一样……你们都不要我。”
他盯着她,目光一时亮了,又一时暗了。
原来如此。
原来她今日的失态,全是为此。
“我爹爹他……他头发都白了。”她咬着嘴唇,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那恍兮惚兮的表情却比哭还难看,“我掉河里了你知不知道?是我爹救了我,他救了我,又赶我走!他住在那么大的宅子里,舍卢皇帝派了那么多人看着他……”啪嗒,一颗大大的泪珠终于滚落在桌子上,溅起微醺的尘埃来,“爹爹……他一定很孤独。”
他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
十五宅那座重兵把守的宅院里,住着的是她的父亲吗?
她的父亲,究竟是什么人?
她乜斜着眼觑他,又发笑:“你、你都不安慰我一下吗?”
“我没有父亲。”他好脾气地道。
这句话他已经说过很多遍。她自顾自“哦”了一声,又道:“横竖我爹也不要我,我总归是遭人嫌弃的……”
“不是的。”他轻声说,“我不会嫌弃你。”
她指着他的鼻子大笑:“你都把我扔给舍卢皇帝了,还敢说这种话?”
她这声音略大,店中客人都侧目过来。她一拍桌子,横眉怒目:“看什么看?没见过喝酒的女人吗!”
他伸出手去,轻轻揩掉了她眼角的泪水,大拇指在她的脸颊上摩擦而过,令人迷惘的冰凉又柔软的触感。
她怔住了。
“我不会把你送给别人。”他的声音很温柔,是真的温柔,响在她醉倒的梦境里,“即使他是皇帝,也不可能。”
她傻愣愣地,眨了眨眼睛,“如果他硬来呢?”
他笑了一下。
“他可以试试。”
明明是个平和清淡的人,这沉静的五个字却隐隐有了银钩铁画的力道。
她盯了他许久,许久,最后,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
师父看起来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他的话听起来也很合理的样子。不管怎么样,折腾了这么久她很累了,而师父一派清醒,似乎是可以依靠一下下的吧。
真是的,九年前他还是个孱弱的少年,九年之后,高高瘦瘦的身形并没有很大变化,却似乎很有山停岳峙的沉默的力量了。她趴在桌子上,抬起手,借着昏暗的光线描摹他的肩膀的轮廓,莫名所以地笑着。他疑惑地看着她,她笑道:“师父。”
“嗯。”
“师父。”
“嗯?”
“师父。”
“嗯。”
她睡着了。
他无可奈何地看了她半晌,绕过桌子去想将她抱起来。刚刚躬下身子,一个尖锐的物体便抵上了他的脊梁。
“放手。”一个冰凉的声音如虫蚁爬上他的背脊,“把她给我。”
***
阿苦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那不知是多久之前了。那时她还只是个矮小瘦弱的小丫头,抬起头时,月亮很高、很远,老桂树的枝桠横斜月色之中,像一块裂开的玉。
那个人就站在这样的月色之下。
他容色苍白,映衬一身宽大带风的白袍,一双眼睛便愈加幽黑,仿佛能引人坠而不返。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在深冥的夜色中看去,像一痕忧悒的影。也许一阵风来,他就会飘逝不见了。
未殊。
她轻张唇,似想开口唤他,却发不出声音。架上的蔷薇花被风拂落了一地,又飞起,空气里氤氲着朦胧淡漠的香。她往前走了两步,他没有动,却还是离她那么远。
他的目光平静得没有分毫波澜,认真地凝望着她。他永远是这副神情,看星星的时候,看月亮的时候,看她的时候。
忽然间,他的额角渗出一道鲜血。
她惊骇欲叫,又突然死死捂住了嘴。
那道鲜血濡湿了他额际的发,滑过他玉一样的脸颊与下颌,悄然消融在夜色尘埃之中。碎了,这次是真的碎了,天上的玉碎了,人间的玉也碎了。
他的眼中渐渐弥漫上一层青灰的死气。她摇头,她呼叫,她挣扎,可是没有人听也没有人看见。他似乎是想对她说些什么的,他的眼神那么深,他的表情很绝望,他朝她走了一步,突然一踉跄,胸口的雪白衣襟里蓦然被鲜血染红。
大片大片的血不管不顾地涌出来,仿佛是暗夜中伸出的鬼爪,在掏空他胸腔里的那颗心!
“——不要!”
阿苦骤然睁开了眼睛,一下子挣了起来。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在她头顶:“别动。”
是师父。
反应过来的一瞬,她也就发现自己正被他抱在怀里。她根本没有犹豫便要跳出来,他防之未及,长剑已直抵她的后脑勺!
他一手抓住了那柄剑,回头厉喝:“别动!”
这一声斩截有力,竟真将她吓得呆住。
深夜的小酒馆里,此刻已没有了旁人。
刺客将手腕狠狠一转,剑锋在未殊掌中拧了半圈,顿时鲜血模糊。那刺客狞笑一声,黑衣蒙面之下,他的声音听来格外桀骜:“你的手已废了!还不放开?”
没有灯。酒馆的墙壁破裂,透出一隙月光。大风穿墙而过,呼啦啦作响,酒杯在桌上磕碰来去。三名刺客,黑衣蒙面,步履轻捷如豹。未殊护着阿苦站在中心,一手抓紧了剑锋,五指被割出血来,啪嗒、啪嗒,溅落在他如雪的衣襟上。
阿苦怔怔地看着那血,双眼都空洞了下去。
“你是朝廷命官,何必多管闲事?”一个黑衣人冷声道,“我们只要她!”
未殊却置若罔闻,只对阿苦道了句:“别看。”话音未落,他足尖一踢,酒桌一掀,酒坛飞起,正砸向左边攻来的刺客!未殊一手将阿苦往身后一抓,一手将那鲜血淋漓的剑锋往前轻轻一带,那刺客收剑不及,直直向前摔去,叮铃哐啷,正将酒坛刺中,尖利的陶片破空乱飞!
未殊身形一转便抱住了阿苦,干净的那只手掩住了她的眼睛,另一只手接了一片碎陶,便掷向第三个刺客!
“刺啦”地一声,极轻微,但不容错认。黑暗之中,那人的夜行衣碎裂开来,那一片碎陶正扎入他的颈项。
咚。
那人倒了下去,鲜血不断自他的脖子上汩汩流出。
阿苦闻见了那血腥味,渗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浓得化不开。她几乎又要晕厥,可是遮在她眼上的手掌却极冷,冷得逼着她清醒。而后他放开了,她眨了眨眼,仍旧是黑暗。
他的手揽住了她的腰,带她离开。

  ☆、第44章 共难

月亮再度出现在他们的头顶,随着他们的奔跑而移动,永远都在他们的前方。西平京层层叠叠的瓦檐仿佛成了夜中蛰伏的怪兽,随着他们的呼吸而上下漂浮。血腥气渐渐被大风刮去,她终于得以睁开眼睛,转过头,师父目视前方,削瘦的容颜冷漠而苍白,只是那揽在她腰间的臂膀坚定有力,好像永远都不会放开。
突然他大力一拽,阿苦被拽到了他身前,耳畔掠过一阵迅疾风啸,“笃笃笃”,暗器钉入砖墙的声音!
阿苦已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亦不知未殊要带她往哪里去,身后的追兵跟得死紧,甚至好像还增多了。月光愈加没有阻碍地流泻下来,她感到他们似乎出城了。
竟是从北门出城,径自窜入了龙首山。
春夜的山林莽莽苍苍,黑暗中不知藏了多少毒物。未殊带着她在山间小径上狂奔,好像对这里的山路十分熟悉。他回头,不远处仍见黑衣人腾挪辗转地追来,眼神微微一凛。
他略略收步,鲜血淋漓的手掌断然劈在旁边粗大的树干上!
哗啦——
树干竟从中断裂,巍巍然倒下,横亘路中!
他如法炮制数次,几棵老树接二连三地倒下来,枝叶翻飞,尘埃乱搅,半夜里全是不明所以的鸟虫蛇兽受惊之声。未殊几个纵跃跳了过去,蓦然急急收步,眼前延展开来的竟是一片陡坡,坡下漆黑一团,可能是万丈深渊,也可能只是深山峡谷。
他长袖一振,将手伸向身后。
阿苦的手搭了上来。
他一把抓紧了,道:“阿苦。”
“师父。”她侧头看着他。她还在喘着气,脸色苍白,双眸却亮如妖鬼。
她看起来竟是很兴奋,很快乐。
女孩子的心思真的是很难猜。
后方传来劈砍树枝的匆忙声音,竟好似有十数人之多。未殊再不多想,将长袍抖开,兜头罩住了她,道了声:“跳!”
***
天光一分分地明亮起来,钻进她的眼皮底下挠着痒痒。
她迷蒙地睁开眼,阳光是从密密匝匝的枝叶间筛下来的,光影在空气中斑驳,耳边有淙淙流水的声音。
她想起身,全身却都如散架了一般,慢慢地收拢了力气一手撑地坐起来,脚边果然有一条溪流,绵延拨开萋萋青草流向远方去。四周山林拢翠,鸟雀啁啾,并不安静,却显得空旷。
没有旁人。
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想理清思绪,却只记得昨夜那惨白的月亮,和那人冷硬的话语。他一向很温和的,昨夜的他,并不像他。
昨夜,他们的手一直握在一起。山风笔直地刮下来,像刀子。然后便是翻滚,跋涉,寻找。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晕睡过去的。
她沿着小溪走了几步,视野里便出现了昨夜他们跳下来的那一面陡坡。
不,那不是陡坡,那根本就是悬崖。
但它并不很高,生满了青草绿苔,如果掌握方法,跳下来可以稳妥地挂在树枝上,再小心地落地。她在心中正盘算着,鼻间却嗅到了血腥味。
她皱了皱眉,心里想骂娘,却害怕自己一骂出口就会把什么给坐实了。她不留神间一脚踩进了溪水里,打湿了圆头履,连忙抽出脚来,却看见河中漂过一方雪白的碎布。
雪白的碎布,却已被鲜血染透了。
她的心猝然一沉,咬住牙,拔腿便往上游跑。
跑了不多远,便停住了脚步。
风在林叶间跳跃飞舞,溪水上斑斑点点都是泛着血光的金色日芒。男人坐在溪边的树下,白衣几乎被染作了红衣。他正低头给自己左掌包扎,长发散落肩头,从阿苦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微微扇动的眼睫和冷峻的鼻梁。
“——谁?”他蓦然转头。
他的眼神很冷,是她全然陌生的冷。
一直以来,师父虽然是个清清淡淡的人,却也毕竟温和有礼,沉静安然。虽然固执得有几分傲慢,但从来不会疾言厉色。
但这一刻的师父,却是刚硬傲岸,容色间甚至有了深重的戾气,沾了血的戾气。深渊一样的目光里突然探出了锋芒,竟是如此地尖锐,令她猝不及防地被刺了一下。
看清是她后,他的锋芒却又忽然敛去了。他似是轻微地叹息了一声,转过了头,“别过来。”
她咬着唇,强忍着晕眩感一步步靠近。他没有理她,自将布料在手腕上缠了几圈,用牙齿咬断,动作熟练得不输于军旅中人。她怔怔地站在一旁看着他忙碌,想,她了解师父吗?不,她分毫不了解他。
她甚至不知道他是能杀人的,手法熟练,神情坚冷,就好像他已经杀过很多人了一样。
想到昨夜那人死不瞑目的惨白的脸,她竟不自禁地一颤。
处理完了伤口,他才抬头,微微一怔,“你不是怕血?”
她茫然点了点头。
他失笑,扶着树干站起身来,道:“我们去找点吃的,再搭个宿处。”抬头看了看,“天黑之前务必歇下来,夜里会落雨的。”
平素那个清和的师父似乎是回来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那么地有道理。他走在了前面,她便傻愣愣地跟着他,想去牵他的衣袖,却又缩了回去。
师父的步伐很平静,甚或还是轻松的。就好像他白衣上的血都不是血,而只是胭脂糊子一样。他对这一带似乎很熟悉,脚下并不迟疑,走了半晌,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一般,转过身,朝她伸出手。
她犹疑地看着他。
他却颇理所当然的样子,仍是伸着手。
她终于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他一把握紧了,就像昨夜带她跳下悬崖时一样。
他说跳,她便跳了。
不论前方是什么,她终归不能抗拒他这份邀约的诱惑。他如要带她去死,她恐怕也会去的。
***
阿苦想看看师父的伤口,师父却不让。
她颇不高兴地撅起了嘴:“你明明还说我的医术比你好!”
“是啊。”未殊揉了揉她的头发,话音温和,“但是你怕血。”
阿苦呆了呆,“还在——流血?”
未殊抿着唇不再说话。
她忽然不甘心了,绕到他身前来挡住他的路,“那些人是什么人?”
未殊没有回答。他心中颇有些猜测,但他并不想说。
“是皇帝的人吗?”她却问出了口,一双眸子在日光下灼灼发烫,“他们只要我,而且也没有伤我。”
未殊低头凝视着她。她最受不了他这样的眼神,于是转过头去,嘴里兀自硬气:“你为何不把我丢给他们?你不是早就丢下我了么?”
“酒醒了?”他的嗓音沙哑,像被风刮过的黄叶,“酒醒了,就不记得我昨夜说什么了?”
“你说什么了?”她咬唇。
“我说我不会把你送给别人。”未殊的话音冷冷淡淡。
阿苦低下头,脚尖踢着草叶子,许久,许久,才道:“那你可要说话算话啊。”
未殊不再做声,只是拉过她的手,一步步带她上山。
山林渐而稀疏,秋日的冷光渐渐不受遮挡地落下来。阿苦忽然看见了什么,抬手指道:“那边,好漂亮!”
未殊望过去,目光却骤然缩紧了。
那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山脉,山脉之上正盘旋了一条烽燧长龙。这前朝修筑的万里烽燧上早已不再举火,只剩下深褐色的土墙沉默地盘亘在太阳底下,隐隐然抖落辉光千万。
很壮观,很孤独。
阿苦目测了一下,道:“天黑之前能走到。我们去那边歇脚吧?”转过头,充满希冀地看着他,“我一向都在南郊玩,从不知道龙首山这么好看!”
好看?未殊默然。
不过是刀兵杀伐过后的静寂废墟,就如伤痕累累的老兵一样,能有什么好看?真是个孩子啊。

  ☆、第45章 同行

阿苦却已然兴奋起来,当先一步朝着最近的城障跋涉过去。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口中还喋喋不休:“说书先生讲过,舍卢人就是从这边攻进来的,当年池将军把龙首山守得固若金汤,大历人都以为不会有事,谁知道敬毅皇帝却中了人家的反间计,硬是逼得池将军撤军回城,结果就呼啦啦……”
未殊跟在她身后,表情始终淡淡,也不知他到底有没有在听。
“要我说啊,敬毅皇帝真是很讨厌。”阿苦站在群山之巅,叉腰回头,煞有介事地指点江山,“池将军明明是好人,他怎么能冤枉好人呢?再说舍卢人攻城了,他不带头迎战也就罢了,怎么自己却先溜了呢?他好歹也是皇帝,寻常人能跑,可皇帝不能跑啊!”
“皇帝为什么不能跑?”未殊忽然插…进话来。
“呃?”阿苦一愣,一双圆圆的眼,黑白分明地望着他。
他便知道她并不能理解,于是耐心道:“我却听闻敬毅皇帝当初并非恐慌潜逃,而是去追……一个人了。”话甫出口,他便怔住,自己如何会知道这样的事情?
阿苦并没发现他的异样,挠了挠头,又看向朦胧日光下那长长的烽火线,“如果是这样……那他也是做错事了。一个人,怎么会比一个国家还重要?我虽然不学无术,可天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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