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相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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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相许-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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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愣愣地道:“你怎么来了?”
他的气息微重,仿佛是叹了一声,“这样大的雨,我自然会去接你。”
她罕见地没有闹他,湿润的长发贴在苍白的颊,双眼亮晶晶的,像是被雨惊起了一层层涟漪,而永远不会静止。他拿起她放在床边的药,她反应了一瞬,赶紧过去扶起了弋娘。
弋娘恍恍惚惚地看着他,又魔怔般唤了句:“陛下。”
“当”,小银勺磕在了碗沿,未殊却仍旧淡定,静静地将药汤吹凉,再喂给弋娘。
弋娘眼神呆滞,异常听话地开口喝药。阿苦担忧地道:“我娘不会烧坏脑子了吧?”
未殊淡淡道:“你的医术比我高。”
阿苦闻言,面上不禁有几分得色。他却又道:“你是有母亲的人,怎么不知孝敬?”
她羞赧,“我那也是气急了……”
他没再说话,专心将一碗药喂毕,站起身来抖了抖衣袍。她服侍着弋娘躺下,这才发现他的白衣也湿了大半,两个人都是落汤鸡,面面相对,她当先笑出声来。
他面不改色,她愈笑愈欢。却不说话,两个人都不说话,药烟萦绕,雨脚拍窗,那样地嘈杂,可是那样地安谧。
他似乎在等她笑完,可她笑完了,他却还是沉默,便那样沉默地凝视着她。她终于感到几丝怪异,咬了咬唇,道:“难为你跑一趟,衣裳都湿了。房里大约还有几件男人的衣服,我去找给你……”
她转身欲去,他却忽然道:“你呢?”
“我什么?”她愕然回头。
他的脸上却泛起红晕。她突然明白过来,双手将外袍一捂紧,“喂!”
他转过身去不再看她,她低头展开袍襟看了看,又看了看……
脸上的热度似乎直接窜进了胸膛,逗得一颗心都颤抖地烧了起来。虽然仓促间披了一件外袍,可里头的罗裙小衣都还透湿地贴在身上,巧绿的罗裙早成了皱巴巴的,纤白的抹胸更是勾勒出一段极美好的线条。
她……她是怎么回来的?
从太医署到扶香阁这段路,她是怎么走得下去的?!

  ☆、第34章 歧路

璐王府。
天井里,雨水如一道帘幕从屋檐上披落下来,拉出万道斜飘的银丝。晏澜将铜扇扣在手掌心,听着身后人的汇报。那不带感情的声音被雨水一激,就成了断散的珠子。
“莫姑娘去太医署……迷路……从宣城门进去的……带着钱姑娘……往城南去了……”
晏澜抬头,看着飘摇雨幕。“这样大的雨。”
“是。”暗卫躬下了身。
“贼人那边可有动静?”晏澜稍稍抬眼,问。
暗卫犹豫了。
“说。”
“这样大的雨……”暗卫慢吞吞地道,“跟梢会留下痕迹的……”
话说了一半,晏澜却已懂了,一回头,眉目间煞气凝聚:“蠢材!这时候不盯着,还要等到开晴了死人么!”
暗卫忙不迭地应承着,出去布置人手。心里头却忍不住骂,小王爷不就是不敢自己去找人家姑娘么……不就是一巴掌,舍卢男人就这么好面子!
***
阿苦忙了大半日光景,终于歇下来时,外间天都黑透了。她这许久脚未沾地,这会子才发现扶香阁里静得异常。推窗看向院落里,狂风刮擦进来,大雨倾盆,却没有一个人影。嫖客、龟公、小厮、花娘,全都不知瑟缩去了哪里。
未殊在她身后,话音淡淡的:“你也快发热了吧。”
她讪讪地关了窗,合乎时宜地打了个哆嗦。她已经沐浴过,里外衣裳换过,再看未殊半湿着,有些不好意思:“我这就去给你拿衣服。”
未殊看着她出门拐弯。他没有问她为何要去她自己的房间给他拿衣服。
半黑的房间里,阿苦将那件白袍子翻出来,怔怔看了许久。这领边的暗绣,袖口的描金,里里外外的针脚她都已琢磨了千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她抱着这袍子,好像抱着一把飘渺的光,好像抱着一盆沉浊的水,曲曲折折深深浅浅地映出的都是她一个人惶惑的影子。
终了,她深吸一口气,回到弋娘的房间去将它递给了未殊。
看着这件形制奇特的白袍,未殊的表情显然地变了。可是他太能掩饰了,阿苦拼命想从那张冷淡的脸上挖掘出一点什么意味来,却只有长长的沉默。
她想问他,你记得它吗?
她想问他,你记得我吗?
他低敛眸光,抖开那白袍。经年的衣物散发出一种独特的光阴气味,但保存得很好,一点线头都没有。他伸手要解自己的衣衫,却又停住,看了她一眼。
“我,”她咽了口唾沫,“我去外面。”
旋即走了出去,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走廊上空空旷旷,静得能听见她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咚咚,狂急,容不下分毫懦弱的喘息。
未殊走入内室隔间,穿上了这件白袍。多少年了?他的容貌身材从那时候起似乎便没再改变,这旧衣出奇地合身。逼仄的空间里一条半明半暗的烛,听不见外面的风雨声,他将那雪白衣袖举起来闻了闻,眉目安然。
他走出来时,阿苦已在外间的堂屋,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其实还是九年前那个少年的模样,苍白的肌肤,瘦削的肩,安安静静的眼神。到底有什么地方改变了,她也说不清楚,横竖九年前她才五岁大,那样年幼的记忆理所当然会出错的。
他过来看了看弋娘,道:“她睡过去了?”
阿苦点点头,“捂一晚上就能好。”
未殊说:“那我先回去了。”
她呆了呆,“走了?”
这两个字有些突兀,出口之后她又亡羊补牢地道:“我是说,天这么晚了,不如我找间房……”
“不必了。”他道,“雨小了许多,无妄大约来接了。”
她说:“他分明还没有来。”
他不做声了。
她看了他半晌,忽然低唤:“师父。”
他的眸子里微沉了几缕隔夜的光,渺渺茫茫地扫来,竟拂得她心头一痛,好像被什么虫子咬了一口。
“你怎么不问我,”她咬了咬唇,“我哪来的这件天官之服?”
他很温顺地道:“那么你哪来的这件天官之服?”
她孤零零地站在药炉旁,小手在袖子里攥成了拳头,一个字一个字都清澈如迸玉般响:“我五岁那年,溜进司天台偷梨,见过你一面。我知道你忘了我了,可我还留着你送我的这件衣裳……”她忽然一笑,唇红齿白,烛火下嫣然如醉,“你看,我们是不是很有缘分?”
他静静地看着她,没有配合她笑。土炉子的烟尘熏得她转过头去,眼里蒙了灰,呛得她咳出泪来。她一边伸手揩泪一边仍是笑,“我真是个傻子,我怎么就不知道有些人忘性大,尤其是你们这些贵人……”
清苦的药香之中,她哽咽的声音仿佛是虚幻的。他不由想起窦三娘说,这姑娘一向只笑不哭。不知道她现在这样,是笑是哭?
“阿苦,”他终于开了口,“我虽然不记得过去的事情,可我们往后还有很长。”
她怔怔地停了哭泣,抬眼看他,泪眼迷蒙仿佛大雨冲洗过的琉璃,熠熠地焕出光来。他这话说得很让人想入非非,“往后”,这是个诱人的陷阱,可是“过去”,毕竟已被他抛弃。
她心里一阵痛苦一阵欢喜,一阵酸楚一阵甜蜜,她分辨不清。
他终究是忘记她了。
她低声道:“你快回去歇息吧。”
他点了点头。他的表情永远深不可测,她早已放弃去猜了。但见他走到门边,欲推门时,又道:“对你母亲好一点。”
她望向他。
他静了静,“我没有母亲。”
说完,推门出去了。
她在原地傻站了许久,忽然往回走,直走到弋娘的病榻边,道:“你说他什么意思?”
弋娘眉心蹙了蹙,终究还是昏睡。
“他这不是浑么?”阿苦不知道哪里来的气恼,全部对着昏睡的老娘发泄了出来,“他就不能顺着我的话说一次,说我们有缘分?他一个算命出身的,怎么会记性这样差?”
——“你们当然有缘分。”
风飘烛焰,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随风响起,她怔了一怔,去看弋娘,弋娘确实睡得很沉啊?突然之间,后心一痛,她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未殊走下小桃楼时,夜雨犹疏疏落落地斜飞上他的衣角。这一夜的扶香阁静得有些古怪,即算是大雨突至,一家偌大的青楼也不至于打烊得这么早吧?他已撑开伞、迈出了两步了,却又突然折回身,再度上楼去。
他说不清楚自己心里那一份躁动。他的头很痛,牵扯着回忆里的经络,随连绵呜咽的雨声绕得他后颈黏腻。他的步伐不自禁地加快,上楼直拐,一把推开了弋娘房间的门。
烛火被他开门时的风带得一偏,又呼啦啦窜得更旺。
弋娘已坐了起来,容色冷清,眉宇沉静。
并不似个风尘女子,反而似个大户夫人。
他问:“阿苦呢?”
弋娘说:“你以后不要再找她了。”
“为什么?”他盯着她的眼睛。
她想了很久,披衣下床来,脚步很定,一点也不见重病之后的虚浮。她拿银剔子剪了剪残烛,慢慢地道:“我也不知她被带去了哪里。”
他不假思索:“我去找她。”
“你去找她,只会害她。”弋娘低声说,“你和她走得越近,就越会害了她。”
他的身形僵住。好像有一股力量在拽着他的衣角,死命将他往下拖,好像要把他拖进地底的深渊里去了。他知道的,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会害她的,这样的事情,他哪里还需要旁人来提醒?
弋娘看了他一眼。夜色杳冥,年轻人俊秀的容颜惨白如片纸。她似乎有些不忍,眉梢却泛着冰凉,“你和她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你想好了,你是五品大官,原不必管我们这些小民的事。你现在放了手,往后若有了要杀要剐的祸患,也就不须你担待。”
许久,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断裂的弦在空气里微微发颤:“什么要杀要剐的祸患?你这又何尝不是害她?”
“这不一样。”弋娘摇了摇头,“抓她走的是九坊的几位叔伯,你不知道吧?他们抓了她只是为了逼你出来,他们不会伤她。”
“我也不会伤她。”
弋娘突兀地笑了笑,“是么?我听闻她被圣上撞见了。”末了,又单薄地轻轻一抿唇,“舍卢人的圣上。”
他看着她,那目光好像在探究什么,可是这个美丽的妇人却宛如一片云雾,掩藏了无尽的秘密不容人窥看。
最后,他发问。
“她的父亲是谁?”

  ☆、第35章 迷城

“我听闻容成仙人神通广大,不若摆上一卦,算算她父亲是谁。”弋娘掩袖轻笑,眼角眉梢流露出风尘里的妍姿媚态,然而他只说了一句话,便截住了她的笑。
“我只知道,你不是她的母亲。”
他的话音很平静、很笃定,好似在陈述一个事实。她的笑容凝滞在脸上,这一刻,终于显出了久睡过后的疲态,她实在已不再是个年轻的女人了。
“仙人神机妙算,”她慢慢道,“可是,这有什么用呢?”
未殊不言,嘴唇抿成一条淡漠的线。
弋娘低低地道:“我原不想掺和那些事情。大历也好大昌也罢,与我没有干系。不过莫先生他们啊时常与我讲,舍卢人进西平京的那几日,大屠三城,每一条街的每一棵树上都挂了一具汉人的尸体,这事情你知不知道?”
“嗯。”
“也对。”弋娘掠了他一眼,寡淡一笑,“想必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了。”
她这话里藏了暗礁,未殊蹙了蹙眉,却没有再问。弋娘撇了撇嘴:“你好像根本就不在乎。——所谓仙人,就是这样没心没肺、肆意杀人的吗?”
未殊揉了揉眉心,头有些疼,但他必须保持清醒。“我也是汉人,我并不曾杀人。”
弋娘端详着他,眼梢微微压得低了,艳冶之中,仿佛透着冷光。她的目光很尖锐,可他却没有露出分毫破绽,几乎要叫她就此相信了。
“我听闻你是舍卢皇帝养大的。”她冷冷道。
“所以她的母亲是谁?”
弋娘一怔。
她没有想到他转移话题这样快、这样面不改色。
但听他冷淡的声音像冷淡的雨:“她的母亲,恐怕也不是汉人吧?”
弋娘脸色大变,强撑出一个冷笑:“你未免管得太宽!”
未殊却轻轻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仿佛是从时光的深处发出来,带了空幽的冷风,寂寞,全是寂寞。阅人无数的青楼妇人听见这叹,奇异地静了下来,眼底闪着微弱的光,映着风雨中飘摇的烛火,像是什么经年的梦碎了,从此一去不返。
“我实在什么也不想管的。”未殊轻轻地道,“为什么你们却不肯放过我?”
弋娘侧过头去,忽然道:“你与她,不合适。”
未殊道:“嗯。”
“我可以帮你找到她。”弋娘顿了顿,“这样,你能不能保证再也别来找她?”
未殊道:“不能。”
弋娘浑身一颤,“我……我毕竟养了她十四年!你不要欺人太甚!”
“是,所以要感谢你。”未殊道,“我与她说了,她应该多多孝敬你。”
说完,他已往外走去。弋娘的身子在被褥里发抖,她突然用尽力气喊出一声:“你只会害了她!”
他的脚步没有停留。哗地一声,是狂风将门猛地拍合上,烛火被门风一带,倏忽灭掉。
黑暗之中,妇人牙关发颤,终于没能忍住,咸涩的泪水一颗接一颗地落了下来。
狂风拍窗,大雨如注,就如十四年前的那一夜。
挣扎的女人,飘摇的残火,呱呱坠地的婴儿……
谁说阿苦,不是我的女儿呢?谁说阿苦,不是汉家的女儿呢?!
***
丑时三刻,未殊叩响了璐王府的门环。彼时夜色昏黑,大雨过后的苍穹里连星子都隐没不见,他只提了一盏风灯,在冷寂街衢间明暗动荡。
晏澜披着外袍踩着庭院里的积水一头潦草地问他:“什么事啊这么急?”
未殊神容清冷,“阿苦不见了。”
晏澜愣了一愣,反应了半晌,再去打量这老朋友的形貌。白衣是换了一身,长发如旧披散着,脸色也没有任何异常——可就是有什么变了,也许是在那双幽黑的眸子里,添了几抹莫名的忧悒。
晏澜道:“你先别急,你告诉我,人是怎么丢的……”
“我要借禁军。”未殊安安静静地打断了他的话。
晏澜吓得跳起来,“老天爷!给我进屋说!”
好不容易将未殊拉进屋里,屏退下人,晏澜手指敲了敲桌案,道:“我带人去搜九坊,你就别跟来了。”
“不行。”未殊道,“他们的目的就是要见我。”
晏澜瞥了他一眼,“‘他们’是谁?”
“九坊的人。”
“你是说那些卖杂耍的?”
“不,”未殊一字字地道,“我是说,那些大历遗民。”
沉默。
瑞兽香炉里缓缓吐出沉水香来,氤氲满室,在这后半夜的寂静里愈加催人迷糊。晏澜的手抓紧了紫檀大椅的扶手,直抓得青筋毕露。
“那些人,”晏澜慢慢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未殊没有回答。
晏澜道:“你究竟知道多少?”
未殊嘴角寥寥一勾,几乎令人看不出来那是一个冷笑,“王爷问的是什么?”
“你少给我摆这套花架子!”晏澜突然来了脾气,大声吼,“我是担心你才会问你,这事情若闹到圣上那里去,看你有几个脑袋!”
未殊岿然不动,整了整衣襟,“你不如问问你的莫姑娘。”晏澜脸色一变,而他已镇静地站了起来,“我随你去,要三百人。”
***
阿苦醒来的时候,满嘴里全是过夜不洗漱的苦。她呸了好几口,才扶稳了额头,定眼望去,暗沉沉的空间里散发出一股特异的霉味,一只豆灯悬在外头,阴惨惨照出几堆柴垛,柴垛旁……竟然是……三头……猪。
她的眼睛睁大了,睁圆了,好奇满满地看着那三头猪。它们可全不看她,只管互相推搡着将脑袋搁进食槽里,咕噜噜拿鼻子去拱槽中青青绿绿稀泥也似的食物,肥厚的下巴颏儿随着一动一动的,耳朵也时而扇两下。
她小心翼翼地伏低了身子蹩过去,伸出一根手指来,在就近一头猪那胖墩墩的一身皱褶上戳了戳。
咦,这猪竟然不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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