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相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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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相许-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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弋娘曾经告诫她,永远不要对你喜欢的男人说你喜欢他。要对他说你不喜欢他,还要对他说你不稀罕他喜欢你。
不给男人得寸进尺的希望,他们才会愈发想要得寸进尺。
她眨了眨眼,看着未殊后颈上那片红云一直蔓延到耳根,她期待着他炸开,可他终竟没有。
他只是原地站了一小会,便来掀她被子。她骇了一跳,往后直躲,他却只是捞起了被褥中那个快要凉透的小熏炉。
她跟看怪物似地看着那熏炉。
“我去将它热一热。”他说,“你刚喝了药,该再睡一觉,发发汗。”
再睡就成猪了。她腹诽着,可还是乖乖地重新躺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第22章 飞雪

当未殊再次将熏炉放入她的被褥中,女孩已经睡熟了。他也觉好笑,这小东西疯起来无法无天,睡下去昏天黑地,真是没有一点包袱的天真烂漫。不像他,他失眠已经很久了,他最熟悉的就是西平京子时以后的夜空。
他慢慢踱回自己的房间,将床褥掀开,在床板上轻轻一拍,一只小屉滑了出来,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着二十多只一模一样的青蓝色小瓷瓶。
有的已经空了,有的还装着丸药,救命的丸药。
他将那些丸药全部倾倒出来,就着灯火点检了一番,还有四十五颗。然后他将它们全部丢进了暖炉底下的火堆里。
噼里啪啦,炉火突地窜高了好几丈,焰尖甚至冒出了幽幽的蓝紫光芒。光芒之中,他仿佛看见自己寡淡的一张脸,清秀俊朗,却没有表情,没有生气。在黑暗中存活的他,如果不是学会了占算,恐怕一辈子都见不到今日所见的光亮吧?
和阿苦那样的人生相比,他这二十几年,与行尸走肉有什么差别?
他依稀记得自己心底曾经存放过一份期待。可那是什么期待,他已经说不清楚。记得的只是最初每一个日夜里焦灼的等待,他数着漏刻、数着圭表、数着日晷,“时间”在司天台里是很廉价的东西,他浪掷了很多,最后也没有等到那个人。
后来怎样了呢?他忘记了。
他大约是没有放弃的——他从来不会放弃的。
他只是……忘记了。
北风刮骨,静谧的夜空中群星隐没。不远处忽有民房起火,初冬时节天干物燥,那火焰渐渐侵蚀了整片苍穹。他恍恍惚惚抬起头,火光映亮了他的眸。他的思绪还没能转过来,便听见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模糊的呼喝声,那仿佛是在喊——
“你怎么不去死?”
那么恶毒,那么残忍,那么理所当然。
他倚着金漆花鸟凭几,将手握成了拳轻轻磕着额头,那明明是大半个城池以外的事情,却令他汗湿重衫,全身都发抖起来。
他……他忘记了。
他忘记了!
***
第二天早晨,当晏澜来司天台找人时,便被告知:“仙人还未起身。”
晏澜摸了摸鼻子,不怀好意地笑了。无妄瞅着他那诡异的笑容,心里一咯噔,脱口道:“你别乱想。”
“——嫖客!”
一个清脆响亮的声音炸响他耳畔,惊得他一回头,阿苦一身轻红小袄,梳了小髻,活蹦乱跳地站到了院子里来,指着他就喊。
他一个头有两个大:“姑奶奶,本王不是嫖客,要本王说多少遍?”
阿苦歪着头看他,褐色的瞳仁清亮地一转,“小葫芦怎么样了?”
晏澜心神一凛,清咳两声,装模作样道:“自然好,好极了,有我在能不好么?”
“……哦。”阿苦倒也不贫嘴,“那是挺好的。我不在了,你多陪陪她。”
晏澜不以为然,“你们早晚要见面,别整这场面话。”
阿苦想了想,“说不好。我更想陪着我师父。”
晏澜一呛,不知道该为未殊欢喜还是担忧。忽而他便想起了今次来找未殊的正经事,道:“快去叫你师父起床。”
阿苦怪异地看他一眼,“我是他徒弟,不是他丫鬟。”说完,就大摇大摆地回去自己房间了。
晏澜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走掉,才转过头来,对着脸色不善的无妄道:“我记得仙人没有丫鬟。”
无妄挑了挑眉。
“所以你去吧。”晏澜两手一摊,无辜地看着这位比主人还大爷的书童。
壶中的水开了,水汽上腾,将紫砂壶盖噌噌地往上顶。
未殊将水壶自炉上提起,便那样天朗气清地站着,敛袖持壶,滚烫的水柱笔直地往下冲淋,将茶壶里的茶叶哗啦一下全冲开了,浓酽得熏人的香气顿时外溢。接着他轻轻一扣茶壶盖,又低压着手腕将茶汤泡入茶盅,空气中弥漫的香又好似全数收敛了,晏澜再也闻不见一丝一毫,直到未殊将分好茶的小玉杯端至他眼前。
他干笑两声,“你一向风雅得紧。”
未殊不置可否,只抿了一口自己沏的茶,便将茶杯放下了。
晏澜转着茶杯端详他,只觉老朋友今日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却又说不上来。最终,他硬着头皮老实相告:“昨晚城里出了些事。”
未殊仍不说话。
晏澜猛灌了一大口茶,才道:“有人领了一群刁民直闯横城门放火,假冒前朝皇子,妖言惑众。人是抓到了,却说要见你,说他手上有你的把柄。”
未殊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是明明白白四个字:莫名其妙。
晏澜心里叫苦。这才是个真祖宗,成日里只知道看星星看月亮,都看不出来这是多大的事么?!是,他是尽力地轻描淡写了,可大昌朝建国才刚十三年,那个什么前朝皇子突然黄衣黄褂老神在在地出现,简直一呼百应!
“他是从九坊那边过来的!”晏澜忍不住了,“你知道的,九坊那边汉人最多,又都是些下九流的营生,谁知道他打了什么主意,身后跟了好一票的人,这不是胡闹么?”
未殊平平地道:“你是怕牵连到莫姑娘?”
晏澜一呆,旋即挂上满脸讨好的笑,“真不愧是哥们,连这都被你看穿了……”
未殊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襟,“我换身衣裳便去。”
为免人心浮动,这什么前朝皇子的闹剧,自然是赶紧压下风声。晏澜没有惊动诏狱,而是把闹事者丢进了自己统辖的禁军大牢,但未殊走到牢门前便不肯再下足,说脏。
晏澜脸色一沉,对手下道:“带回王府,本王亲审。”
于是未殊又舒舒服服地坐在了璐王府里,晏澜吩咐上茶,他只看了一眼便道:“还不如我给你沏的茶。”
晏澜不得不换了三次茶,最后未殊才勉勉强强地接受了,又说:“给我装一些我带家去。”
晏澜按下跳跃的太阳穴,转头让人准备。
未殊这才说:“把人带上来吧。”
那人被两个兵卒押上厅堂,一身囚服,眉宇间有股桀骜之气,像个江湖上的悍客。他环顾一圈周围的人,晏澜沉静地摆了摆手:“都下去。”
一时间厅堂空旷,只他们两个,坐着,那人,站着,屋外零星的雪霰子飘进来,未殊捧着茶想,啊,下雪了。
那人突然朝他跪下了。
未殊惊怔,还没来得及反应,晏澜已一声暴喝:“你做什么!”
“我不姓卫。”男人忽然开口了,却全不拿正眼看晏澜,鹰一样锐利的眼眸死死地盯着未殊,“你姓卫!”
卫,是大历国姓。
未殊的十指紧紧地扣住了茶盏,茶水的热度几乎要将他的皮肤烫裂。
他的表情仍然平淡无澜。
他安静地与男人对视,慢慢地道:“在下无名无姓。”
“你忘了敬毅皇帝的话了吗?”男人的话好似是从牙缝中一点点迸出来,又掺了屋外的飞雪,变作决绝的声色,“你是大历朝的最后一人了,你怎么能数典忘祖?!”
未殊沉默良久。
晏澜铜扇微合,往额头上轻轻敲了敲,目光一错也不错地盯着未殊的反应。
他将茶盏放回了桌上,站起身来,问晏澜:“你有什么疑难?”
晏澜抿了抿唇,道:“圣上亲征去了,城里便出这样的大事,我不知是该……”
“交给大理寺吧。”未殊说,“你莫非还要我算一卦才能下决心?”
晏澜不安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男人,“他刚才说的……”
“缓刑重典之间,你还需要我教吗?”
晏澜感到未殊平淡语气下的裂隙,那么明显,好像已足以吃人了。他没有多想,将下人备好的茶叶交给他:“那你早些休息。”
未殊抬腿便走。那跪着的男人却突然一声冷笑。
“想不到大历卫氏的最后一人,竟然从了胡狗。”他的眸光怀着深重的仇恨烙在未殊的身上,“你怎么不去死?!”
晏澜以为未殊不会再说话了,可是他竟然还是开口了:“我不姓卫。”
男人依旧是冷笑,那笑声渐渐显出阴鸷。晏澜忽觉不对,两步抢上,男人面孔七窍竟齐齐流出鲜血来!
他还在笑。
未殊蓦地转过了身,冷冷地看着那砰然倒地死不瞑目的男人。
晏澜从未见过未殊露出这样的眼神,冷得好像从深渊之下攀爬上来的鬼影,不仅没有温度,简直已没有了人气。
“这种妖言惑众的人,”他慢慢地说,“你应该悬尸城楼,以儆效尤。”
晏澜苦笑,“这可不行,莫姑娘会骂我的。”
他原想缓和一下气氛,可是未殊却好像没有听见,径自离去了。
这天晚上,未殊又梦见了那个悬崖上的男人。
他额前的十二旒在风中激荡,互相敲击出清脆的震响。他抬起袍袖,海风猎猎鼓荡起他明黄的衣袂,他的面容并不老态,正是四十余岁的沉稳和狠戾,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发下了诅咒——
“我大历皇族,便是只剩下了最后一人,也一定会让你断子绝孙!”
“师父,师父?——师父!”
他疲惫地睁开眼,一星烛火微茫,女孩正倚在他床边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他,问话里的担忧夹杂着好奇:“师父也会做噩梦吗?”
他想坐起身来,浑身却疲乏得提不起丝毫气力,头更痛了,太阳穴突突直跳,几乎要从他脑中崩裂出来。他知道这是痼疾发作,想开口叫她离开,却只能发出一串无意义的气流。
“你说什么?”女孩俯下了身,关切地问。温甜的气息萦绕了他的周身,在这微雪的冬夜里仿佛是引人焚身而不顾的火源。他侧过头去不想看她,她的脸上掠过明显的挫败。
“你回去吧。”他咽下喉头一股腥甜,哑声。
阿苦很是犹疑,“可你现在……”
“回去。”他突然放大了声音,表情如颤,仿佛困兽的绝望吼叫,“回去!”

  ☆、第23章 浮冰

阿苦咬了咬唇,当即便想走人。如果不是无妄来求她,她才不会来呢!无妄说师父被噩梦魇着了,怎么叫也叫不醒,把她从好睡的被窝里捞出来,谁知道却要受这劳什子气——他凭什么这样发火,他凭什么啊?
她心里恨极了,连灯也不想给他留,拿起烛台便走。手已经放在了门上,烛火随着她的身形飘忽移动,床上的那个人已经被完全抛在了黑暗里。她却又有些害怕了,站在原地,不敢往前也不敢往后。
她想,他如果叫她一声,她一定回去照顾他。
可是他没有。
他一手撑着床,一手捂着心口,一切痛苦和挣扎都隐没了声音,只在窗纸上投下一个冷清的、骄傲的、却又孤独的影。她侧头看着那影,却不敢看他。
师父好像藏了许多许多件心事,却一件也不肯与人说。
她终于横下心,推开门。
未殊并不是不想叫住她,他只是再也发不出声音了。方才那一声吼已经抽走了他的所有勇略,看着她的背影不作留恋地离去,他想,这样也好,他们之间,终究还是她抽身离开。
每一次……每一次不都是这样?
她走得很干脆,不回头,留给他的则只有无止尽的噩梦的河流。流水浮尸,残兵断刃,大雨倾盆,却不能将血腥气稍稍洗去分毫。铁骑,厮杀,无数张扭曲的挣扎的脸孔。有人在骂他:“妖孽!祸害!”有人在温和地安慰他:“没有关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有人在恳求他:“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风雪声拍打着窗扉,梦境一层深似一层,好像回环往复永无穷尽的阶梯。他裹紧了被褥犹觉寒意侵人,他有些无奈地想,原来无论在黑暗里生活了多久,他终究是需要光和暖的。他终究是期待光和暖的。
这不是噩梦,他很清楚地知道。
这是记忆,是深埋的成灰的记忆。突然被风雪搅动起来,洒了他满头满脸,他不能辨别,才更加痛苦。
他的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那句话——
你怎么不去死?
你怎么不去死!
像沉闷的钟,像钝重的刀,砸过来,割下去,他混沌一片的脑海里什么也没有了,只有寒冷和孤独。
阿苦将所有的灯烛都搬进了东厢房里来,屋外风雪呼啸,屋内亮如白昼。
在一片眩目的明亮中,阿苦一步步上前,试图靠近那个做噩梦的人。他其实很安分,平躺床上,被褥盖得整齐,如果不是那急促的呼吸和惨白的脸庞,他正如一个熟睡的寻常少年。
她不敢唤他,她怕醒来的他更难对付。她将那只小熏炉热过了,想放入他怀里去。她第一次这样靠近一个男人的床榻,有些羞臊,心底里却还隐隐有一种要命的兴奋,她的手探进了他的被褥里,将熏炉放好了,他的被褥沾惹了太多他的气息,暖暖的,温软得令她留恋。她咬咬牙,欲抽出手来,却听啪地一声,他抓住了她的手腕子。
他抓得很用力,她几乎立刻就要喊疼,好歹忍住了,他已喃喃出声:“阿苦……”
她惊骇地回头看他。他却仍是闭着眼的,过于明亮的光让他的疲倦和痛苦都无所遁形,她的心突然狠狠一缩,像被鞭子凌空抽了一记。
她没有应他,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阿苦?”语调微微上扬,似在询问,却是哀恳,“别……别走……”
他还停留在前半夜吧?她默了片刻,将他的手反握住,径自坐在他床边的地上,咽了口唾沫,终于开口:“我不走,你睡吧。”
仿佛是安下了心,他不再说话了。她等了约莫半个时辰,腿坐得酸了,便想抽出手离去。他的手却好像自有知觉,手指张开将她抓得更紧。
她眨了眨眼睛,认命地坐了回去。
当未殊从迷梦中醒来,他已经把阿苦纤白的手腕抓得麻木。看着她咋咋呼呼地捧着手腕细吹,他却别过了头去。
然而阿苦却也只是说了句:“你真厉害,睡着了还那么大力气。”并没丝毫怨怪他的意思。看他已清醒泰半,她便转身走人。
他想问她去哪里,话到口边又潜生出奇异的胆怯。房内一片静默,他能听见雪片落在屋瓦上的声音,像是谁轻盈地步来,在偷听他的心声。
***
钱阿苦其实压根没想那么多,她满脑子想的便是出去玩。
来到司天台里快一个月,她都要被闷成傻子了。好不容易今天早上师父变成了傻子,她怎么能放过这个机会?赶紧回房,找出来师父给她的新衣衫,轻软的夹袄,淡淡的清水样颜色,领口边缀了细细的雪白绒毛。她揽紧衣襟,那绒毛便轻轻蹭着她的脸,痒乎乎的很舒服。
她走出司天台,才发现整座西平京已被大雪覆盖,遍天遍地的洁白,她踩出一脚,便陷进了积雪里。
她高兴地要叫起来,往前直跑,在雪地里跑出一条小小的道路来。她要去找小葫芦玩雪!
可是小葫芦却不在桂花坊里。
是莫先生来开的门。看到那张严肃的橘皮老脸,阿苦忍不住往后一缩。莫先生没有请她进门,上下打量她一番,慢吞吞地道:“嫮儿去横城门了。”
横城门?横城门有什么可玩的吗?阿苦疑惑不解地又往横城门跑,然而才到半途,人已渐渐多了起来,涌动成一股推推搡搡的潮,把她不由自主地推向了横城门边。
她睁大了眼睛。
威武高大的城楼上是常年执戟的甲兵。他们面无表情,目光平视前方,根本不因城楼下的人头涌动而动容分毫。
“横城门”三个古老的大字边,用麻绳悬下来四五具尸首,一个个已经死透,天边惨白的风卷着冰凉的雪扑打在他们血迹淋漓的脸上,化成古怪的水从高空滴落下来。
“太过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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