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马徐行于车辇之侧,颜无悔一直在魂游太虚,奉命前来请他进八凤辇的内监连喊了好几声他才醒过神。
“颜公子,公主殿下请您进辇说话。”这名内监满脸陪笑,并不敢轻慢这位身份在郑家很是尴尬的干少爷。
正好有事要向义母禀报,颜无悔便跟着内监登上凤辇,穿过两道活动仕女图案暗门,进入客厅。兰真公主的凤辇继承自她的母亲敦庄皇后,车体比武令媺的更大,内中装饰也越见雍容华贵。
客厅里,除了坐在主位的义母兰真公主以外,颜无悔还看见一名面容清矍的陌生五旬老者。在这位很讲究规矩的义母面前,他从来都毕恭毕敬,不敢有任何违矩之处,以免被人笑话让义母难堪。
给义母行过礼,颜无悔垂手站立,静候吩咐。兰真公主微笑道:“无悔,这位是义母的舅父谢骏谢大将军,你便和澜儿一样称呼舅公即可。”
回京近一个月,兰真公主这还是第一次私底下召见自己的义子。她凝视着这孩子俊美无瑕的半边脸,平和眼神里有隐约的激动。
原来这位就是义母让自己投奔的谢大将军。颜无悔赶紧向谢骏躬身拱手行礼,乖乖地唤了一声“舅公”。
谢骏颌下三缕长须簌簌抖动,微露激动之色,须臾又很快恢复平静。他连连点头道:“好孩子,免礼,快坐下。”
等颜无悔落坐之后,兰真公主关切问道:“无悔,你师父可好?自五年前一别,孤便再也没能与圣手见上面。”
颜无悔立刻站起身回话道:“回禀义母大人,师父身强体健,每顿无酒无肉不欢。”
“都是自家人,无须多礼。你好好坐着说话就是。”兰真公主也没有绕太多弯,直接问,“无悔,义母知道你醉心于医术,但还是想问问你可愿意去鸿博书院读书?”
这真是瞌睡碰着了枕头,颜无悔正有这样的打算。其实他若有心进学,大可以在京城诸多书院招生时去报考。但是只有鸿博书院才有武十九。所以他只想去鸿博书院。可那家书院不是只有好学问就一定能进得去。他需要一位引荐人。
“师父也有让我去书院多长些学问的意思。”义母主动提起此事,颜无悔很高兴,“前些时日。玉松公主殿下也说鸿博书院藏有不少医书,我很想瞧瞧。”
兰真公主与谢骏对视,二人眼里皆有了然神色。兰真公主便笑道:“玉松性情开朗、待人和气,你与她能成为朋友。倒也不稀奇。”
心口微微发烫,颜无悔垂头低声道:“义母大人。我与玉松公主认识时,并不知道她是公主殿下。”
“没什么!便是知道了,以你的身份难道不能与她相交?”兰真公主语气很温和,轻言柔语道。“无悔,你不可妄自菲薄!”
“是,无悔知道!”颜无悔微微一笑。他与义母又闲话几句。惦记着武令媺提过的美容养颜方子还不甚妥当,便告辞离开。
将所有宫人挥退。兰真公主看向谢骏,低声问:“舅父,你看如何?他的脸是药物所致,不打紧。”
谢骏皱眉道:“是个好孩子,但还不够!”
苦笑两声,兰真公主轻声说:“所以我才想让他进鸿博书院。舅父,还盼你能给他找个好先生才是。”
“何必去找旁人,李循矩就是良师!”谢骏淡然一笑,抚须道,“我自会安排妥当。”
“李循矩?”兰真公主露出笑容,轻轻颔首,“想必无悔也会愿意拜入他门下,毕竟他是……”她语气里多了几分别样味道,缓缓道,“他是玉松的舅舅。”
“孩子要成长需要时间,我们也需要时间。”谢骏眼神凝重,压低声音道,“我有一种感觉,似乎皇上没有对哪位皇子真正寄以继位之望。”
“如今正在抄检户部,祥王惶惶不可终日。禄王交出了兵权,又被迫当了皇上手里的刀去对付一众兄弟。泰王虽说在这些事里没什么关碍,但他与和王交好,而和王执掌的宗正局宗务司也要被清查。瑞王么,”谢骏皱眉道,“从目前诸事来看,皇上并没有因祥王而迁怒瑞王的意思。不过瑞王在兵部和吏部都有人,也难说不会卷进去。”
兰真公主沉吟片刻,眉角忽动,讶然道:“舅父,你可曾想过父皇根本就没有立太子的心思?我那泰王弟不是有个乳名为紫鳞的吉兆孩儿吗?”
谢骏蓦然睁大眼,霍地站起身,负手在厅内走动。片刻,他转身面对兰真公主,沉声道:“妩儿,恐怕你所言非虚啊!明面不显,但我知道皇上对武赟嗣极为重视。难怪皇上多年来都丝毫不提给宗严承嗣之事,我估计他可能打算把武赟嗣过继到宗严名下,再册武赟嗣为皇太孙,日后继承皇位!”
紧紧抿住嘴唇,兰真公主寒声道:“当年宗严之死,这些人都逃不脱干系!我绝不会让旁人入嗣宗严名下承祧!唯今之计,要先绝了父皇这个念头才好!”
“皇上心存此念应该不是一日两日,改变他的想法很难!”谢骏摇头叹道,“皇上文治武功都出色,乃世间少见之英主。他以己度人,当然觉得这些皇子都不满意。武赟嗣不仅身具吉兆,又聪慧过人。若是好好调教,未必不能成大器。”
“我武氏一门最不缺的就是聪慧过人的孩子。”兰真公主笑得意味深长,“舅父,吉兆,既有上天注定,也有人为故弄玄虚,其实很容易办到。这些年,我的好弟弟们不是进献了不少祥瑞之物么?瑞王弟有姬妾即将临盆,说不定这也是个有大吉相伴的幸运孩子呢!?”L
☆、第二十四章 宗务司问难
兰真公主一行人出城时,武令媺也领人出宫办差。话说,这还是皇帝第一次正儿八经下旨令她办事。她当然要表现好,以得到下一次机会。
户部去年秋季岁入的钱粮帐目,皇帝从那批学过新式记帐法的宫女里挑出一批人来用新法重新做帐清算。事先,那起人还以为皇帝打算用新法来查旧帐,暗地里很是做了些手脚。抹帐啊、收买啊什么的,手段层出不穷。
结果却白费,皇帝根本不理那些旧帐,只说用新帐再做一次帐目。如此,该提心吊胆的还得继续提心吊胆。皇帝发了话,这只是第一批次,还会有第二批次甚至第三批次的人手就同样的钱粮数额以新法做帐。假如前后三次帐目对不上号,若查出有人故意作假,斩立决且株连三族!
这道严酷旨意吓住了那些本来有意弄点手脚的宫人。她们来自各宫各司局,当然避免不了与宫里的娘娘们有瓜葛。不管是有意隐瞒还是故意要栽脏,在做这些事情之前,她们都要先替自己的脑袋和家人亲族的脑袋想想。
户部这边的新法做帐差事,出乎武令媺意料,皇帝委任了回乡过年已返京的李循矩负责。皇帝没给他正式官职,只临时按了个“巡查令”的模糊头衔,却授予他一道金龙令牌,见牌如见君。
冷眼旁观看了几日,武令媺明白了,她家皇帝老爹要把户部清理干净,而小李舅舅的仕途八成就会从户部开始。幸好李循矩对新式记帐法也不陌生,再由她亲自点拨点拨关键,大体上他也明白了。
在宫人们用新法做帐的同时,李循矩也奉命召集了户部算帐师傅们开始学习新法。武令媺某日亲自前往户部探视。从他的口风里听出,这群算帐师傅检验新法的目标就是那笔给边军购买冬装的善款帐目。
看了几天户部的热闹,武令媺便接到皇帝的旨意,命她带着长乐殿的司宝宫女们去“瞧一瞧”宗正局宗务司的帐目。
宗正局是负责管理皇族事务的机构,记载皇族成员名单的玉谍就存放于宗正局的玉谍司。而宗务司便是与玉谍司和并列的宗正局最关键的部门之一,不仅掌管着皇室名下的所有产业,还负责与皇族有关的各项支出。
如今宗正局的大宗正就是怀睦老亲王。而玉谍司的掌事则是肃亲王。掌管着宗务司的皇族便是武令媺的便宜九哥和王。直到如今,她还记得这位嘴甜心苦、口蜜腹剑的好哥哥在七年前的长春殿赐宴之上是如何挑拨禄王去为难她的。
那时武令媺年纪小,不敢表露太多过人聪慧。这些年。尽管明知道和王不是善类,她还是要与他虚以委蛇,一团和气。但她从来都没忘记过此人的可恶,这回逮着光明正大报复的机会。她怎能放过?!
除此之外,武令媺还有另一层考虑。和王与泰王交好。向来走得近。如果日后武赟嗣被册立为皇太孙,和王肯定会借势而起,她再想做什么就困难了。
一声令下,宗务司近两年的帐目都被武令媺用马车拖回了宫。而后便是没日没夜的重新做帐与清算核对。司宝宫女们负责各项产业每月帐目,她自己则偷偷直接用借贷法去核算每年各产业的出入总帐。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武令媺这才知道。原来她家武氏宗族居然有这么多族人。每年花在族人们身上生老病死、嫁娶婚姻、起屋架梁的银子都不老少。当然,皇家的产业也很多。吃穿玩用都有。瞧着帐目上反应的盈利数额,貌似生意还颇为兴盛。
做假都是真真假假掺合。说句大实话,武令媺前世的公司也有真假两本帐目。她当年挖角过一位注册会计师,在长达半年的纠缠过程中,她与那位女性会计师还成了朋友,从对方那里得知了不少会计界的秘辛。所以,尽管她不是会计专业毕业,却懂不少会计里的弯弯绕绕。
此位面的旧式记帐法还远远没发展到复式记帐的程度,这些单行本各记一帐,如果仍然按照旧法去清算不知要费多少脑筋。武令媺采用高科技时代的借贷清算法在列清项目之后,套用公式很容易就能算出结果。
啧啧啧,不得不说和王真是胆大包天。仅仅是目前她算出来的半年总额就与旧帐所示的数据相差甚远,有很大一笔钱不翼而飞。
先算出结果,再返回去寻找帐本里的明细项目,细察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武令媺为了节省时间,只好亲自上阵。而见效无疑是显著的。
宗正局的玉谍司设在宫里,宗务司却在宫外有独立办公场所,与六部衙门齐占了官衙巷一整条街。武令媺策马抵达宗务司门外,就见有数人站在门前说话,正是大宗正怀睦老亲王还有和王。
“见过叔祖和九皇兄。”武令媺笑意吟吟,先打招呼。
怀睦老亲王手拄龙头拐杖,亲昵地拉住武令媺的手在自己掌心捂了捂,恙怒道:“玉松儿,你怎么不穿得厚实些?这天儿还冷着,若是冻着了岂不叫你父皇和叔祖心疼?”
这老人家惯常是喜欢武令媺的,武令媺也与他亲近,听罢便笑嘻嘻说:“多谢叔祖关心,”她凑到老人耳边低语,“父皇赏了侄孙女一件宝贝内甲,既可以御寒,又能挡刀剑!”
“皇上最疼你,那件火绒甲我也知道。”怀睦老亲王拧拧武令媺的鼻头,也压低声音道,“皇上体恤我这老眼昏花的看不清楚,赐下了眼镜。叔祖还要多谢你。”
是的,如今这老花镜果断成了皇帝陛下赏赐年老重臣和亲厚皇族的恩物。赐下去的老花镜数目极少,每位得到赏赐的臣子或者皇族都倍感荣幸呐。
“您说的哪里话来,侄孙女的工坊在开府以后就会设立,若是有什么新鲜好玩物事,侄孙女必定给您送到府上。”武令媺挽住怀睦老亲王的胳膊,眼睛亮晶晶地许诺。
这位老亲王代替身为武氏族长的皇帝陛下掌管宗正局,是宗族里第二大的大人物。以后武令媺的婚姻,除了皇帝以外,老亲王也是可以发表意见的。再者,老亲王的儿孙在朝中都有重职。西疆的镇西军大都督襄郡王就是怀睦老亲王的次子,以军功先于兄长得封王爵,深得皇帝陛下孚重。
越老越小,果不其然。听得有新鲜好玩物事,老亲王笑得两眼眯成缝儿,雪白胡须一抖又一抖。祖孙俩还待讨论,被晾在旁边许久的和王终是忍不住,闷咳了两声。
武令媺便扭脸看向和王,眨巴眨巴眼,满脸关切之色地问:“九皇兄,你身子又不好么?”
她这位九皇兄生得好皮相,五官精巧似女子。又因沉溺于酒色,他脚步向来都是虚的,纤瘦身体越发显得有如女子一般深具弱柳扶风盈盈之意。
和王苦起脸,可怜兮兮地瞧着武令媺说:“玉松皇妹,你九哥为何会身体不适,你想必也能猜着几分……”
“咱们也别站在门口说话,进宗务司去吧!”却是怀睦老亲王打断了和王的话,装模作样也咳嗽两声说,“我这把老骨头也禁不得风。”
你这老狐狸这么大把年纪了,就该坐在府里养老,这时候跳出来干什么?!心里暗恨,和王却不敢表露出来。怀睦老亲王虽然挂着大宗正的头衔,却从来不过问宗务司诸事。今日他老人家突然大驾光临,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想对玉松使点手段便要束手束脚,真是叫人憋闷!
心里着实不痛快,和王却还得乖乖听从怀睦老亲王的命令。进了宗务司正堂之后,老亲王当仁不让、大马金刀落坐于正中主位。和王只能与武令媺分坐左右下首。
“宗务司整治得不错嘛。”怀睦老亲王手抚白须环顾堂内陈设,身后还有两个漂亮小丫头给他捶着肩膀。颇享受地靠在椅背上,他慢条斯理道,“可是比玉谍司奢华多了。”
“哪里哪里,叔祖过誉了。”和王干笑两声。
“九哥儿,本王年迈不能理事,宗务司办得这样好,你功不可没啊!”老亲王笑得眼角皱纹都深了三层。
武令媺沉默坐陪,心里却在发笑。老亲王突然驾临,她多少猜到些原因。无外乎是父皇陛下派他老人家来给自己镇场子,她今日到宗务司可不是来品茶吃点心的。
和王不敢轻慢老亲王,急忙站起来欠身行礼道:“王叔谬赞,小侄愧不敢当。只是尽心尽力办事,当不得王叔夸奖。”
老亲王点点头,示意和王坐下,又笑模笑样地问武令媺:“玉松儿,你今天过来可是有事?上回提去的帐本都看完了?话说你那新式记帐法还真是好用,你伯母婶子嫂嫂们都说能把帐目瞧得更清楚,底下人想动手脚也更难了。”说着这话,他轻飘飘地扫了和王两眼。
戏肉来了。武令媺也起身向老亲王福身一礼,这才重新落坐道:“叔祖,侄孙女今天特意到宗务司,是想问问一笔款子的去向。许是上回来提调帐本时有所遗漏,落下两本三本的也未可知。若不将这笔款项的去处补上,侄孙女的帐目就不清楚不完善了。”
果然是来问难的。和王牙根都痒痒,却知道他这位皇妹此次奉圣旨行事,那是肯定且必须要办出成绩来的。L
☆、第二十五章 有财大家发
毕竟是做了亏心事儿,面对大宗正怀睦老亲王看似浑浊实则犀利的老眼,和王不得不低头做人。怪只怪他行事太过阴狠,又过于贪婪,敛财手段很有些上不得台面,多多少少触及了其余皇族的利益。此时大难临头,别人只会看他笑话。
武令媺就不一样,她内里毕竟是在商场打滚多年的成熟灵魂,深知有财就要你发我发大家发,才会真正和谐的道理。
就拿她与武宗厚和洪家一起开设的同福连锁客栈来说吧,虽然只是客栈和饮食产业,却可以衍生出其余很多生意。她的供货商几乎都是别的皇家人,怀睦老亲王的外甥就是同福客栈唯一的酒类供应商。
未来的太平工坊势必也会走强强联合的道路,吃独食的人从来都不得人心。武令媺瞧着和王比往日更白了三分的小脸儿,心想:“你与泰王妄想独霸皇族产业见不得光的那些黑色利益,胃口也太大了些。哪怕以后确实是武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