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死在逃亡路上,也好过被当成猪羊圈禁起来等待屠刀落下。永瑞亲王咬紧牙关,小心计算着饮食,仔细分辨岔路口,节约火把的照明,他相信他有大毅力大勇气大运气,他一定会成功!
他从清凉山脚下的一片小树林草坡地洞里爬出来时,已经过去了五天。他摸出怀表,就着夜晚淡如清水的月光确认了时间。仰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真想放开嗓子大喊几声以发泄这几天的种种郁躁情绪。
但他没有,他很快就收拾好了心情,警惕地观察四周情况。真好,又是夜晚。他侧耳倾听,小树林里偶尔会响起夜鸟叽叽咕咕的声音,四下里还算安静。
永瑞亲王悄悄松了口气,接下来的路更要小心。独自出逃,他将所有明面上的人手都留在府里掩人耳目。但在外面,他还有一些忠诚部属。只要联系上他们,他的安全就会有更大的保障。
胡乱吃了几口干饼就水,永瑞亲王拔出匕首握在手里,慢慢向这片小树林的外面走去。他的脚步放得很轻,似乎害怕惊动了那几只夜鸟。只是不想,在他就要走出树林时,还是有一只鸟儿发出了刺耳的嘎嘎声。
永瑞亲王的脚步顿住,他循声望去,只见一只颜色几乎与黑夜等同的大乌鸦正悄然站立一株矮树枝头,歪着脑袋看他。同样黑漆漆乌沉沉的一双鸟眼,透着有些不正常的冷漠。这种眼神,令他想起等待啄食死尸的秃鹫,让他觉得十分不祥。
真是晦气!他心想。
嘎嘎嘎。乌鸦又大声叫起来,同时振动翅膀打算飞起。
永瑞亲王手一挥,藏在袖中的手弩向乌鸦射出一支短箭。他本以为,以他的腕力和眼力,要杀死这只不祥的鸟儿轻而易举。却不料,大乌鸦猛然扇动翅膀,陡然加快了飞行速度,于间不容发之时巧妙地躲开了箭支。
不仅如此,这只大乌鸦飞行时专门往树叶里钻,在静谧的夜里闹出极大的动静。永瑞亲王心沉谷底,当机立断改变方向掉头向小树林的另一端狂奔。
他身手不错,起码能排入人榜前十位之列。尤其是轻身功夫,他曾经下过苦功。然而无论他跑到哪里,很快都会听见大同小异的嘎嘎刺耳乌鸦叫声。
永瑞亲王不认为自己误入了乌鸦巢穴,这些不祥的扁毛畜生根本就是有人蓄养的。如果可以,他恨不得返回去把小喜再重新杀死一次。这个该死的奴婢,要么背叛要么泄露了机密,都罪该万死。
他突然停下脚步,只见清亮月色里,五个矫健身影在半空飞翔,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嘎嘎叫声。但四处只闻这仿佛丧歌般的可恶声音,却看不见人影。
难不成这些畜生只是在示警?他忽然又生出了许多希望,更加卖力奔跑。似乎他的猜测是真的,虽然乌鸦们一直尾随着他不曾远离,但始终都没有追兵出现。
足足狂奔了近一个时辰,永瑞亲王进入了清凉山内。他早就将清凉山的地形背得滚瓜烂熟,也早已经在某个地方埋伏下一支人马。人虽不多,但都是高手。将这些人召集在一起,就算追兵到了也有抵抗之力,至不济还能给他赢得更多逃跑时间。
抖手弹出一支响箭,他发出了约定信号。两害相权取其轻,反正那些乌鸦时刻给追兵预示方向,再多这支响箭也无所谓。他没有坐以待毙,向着埋伏下救兵的方向搏命逃窜。
但,一路仍然不见人影。没有追兵,也没有救兵。只有那五只不停嘎嘎乱叫的大乌鸦如影随形。这是怎么回事?永瑞亲王心中惊疑不定,实在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
若是那些属下也背叛了自己……他心中剧震,立时迟疑起来,竟拿不定主意还要不要往既定的方向逃下去。思前想后、左右踌躇、举棋不定,再等他有所决定,却已经晚了。
就在他的左前方,有个幽幽的声音从飒飒冷风里冒出来,轻轻问道:“惶惶如丧家之犬的滋味不好受吧?永瑞亲王殿下。”
不知为何,听到这个声音,永瑞亲王居然产生了一种轻松情绪。他宁愿摆明车马斗个生死,也不想再品尝被万般猜疑折磨的滋味。“是谁?出来!”他沉声喝斥。
“是谁?”那幽冷声音笑了笑,慢吞吞地说,“益利城军需官霍青,永瑞殿下您还记得吗?”
永瑞亲王双眼微眯,片刻后吐出一个名字:“霍去疾!”
“哈!”那幽冷声音的主人缓缓从一块大石后面走出来,脸罩寒霜,“原来您一直将微臣挂在心上,微臣真是受宠若惊!”
这人正是霍去疾,从他身后慢慢闪出二十多个身影,木愚抱刀站在他身旁。他们在此处等待的时间超出了预计,几乎以为永瑞亲王死在了秘密通道里。到底还是等到了。L
☆、第三十三章 报应不爽
四下环视,永瑞亲王耸耸鼻子,似乎嗅到了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儿。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围追堵截,如果说是霍去疾的故意安排那就说得通了。看来,有些事情已经被翻了出来。
那年,永瑞亲王还是瑞王,大周暴发大雪灾,玉松公主替圣祖分忧,想出了募集善款和慈善拍卖的招数弄到了好大一笔钱。这笔钱,不知令多少人眼红。瑞王伸了手,禄郡王伸了手,就连行事最虚伪的泰王也实在忍不住,坐视和王悄悄打了小主意。
当时的兵部裘尚书,是瑞王的外祖父林大学士的门生,也是瑞王的鼎力支持者。在裘尚书及其心腹的运作下,以发往镇北军益利城、苍山城和黑水城共三万四千守军的过冬棉衣以次充好的方式,瑞王得到了一笔钱,用于拢络武林高手和武装死士。
但没想到,益利城军需官霍青竟然打算向镇北军大都督揭发此事。也不光是这件事,霍青手里还保存有一本秘密帐本,记载着数起出问题军备的帐目。他打算将这帐本一同交到大都督府。
所以,霍青死了,霍青的妻子、长子和幼女都死了,只剩下一个突然外出玩耍的二子霍去疾。于是便有了那场千里追拿。霍去疾真是幸运,一路上如有神助,总是能躲过追兵。最后几乎要成功拿下他了还居然让他避入太平皇庄,得到玉松公主的庇护不说,还借玉松公主的势报了一部份血仇。
若非裘尚书当机立断丢卒保帅,又有诚敬夫人和林家努力周旋,再加上永瑞亲王的好四哥前祥王户部事发,他奉旨办差非常卖力气。他真有可能给好四哥做伴去。但到底纸包不住火,这事儿终究还是被如今靠着玉松公主青云直上的霍去疾查个清楚。
在没有拿到帐本之前,永瑞亲王不打算弄死霍去疾。他的追兵就是如同猫戏老鼠一般故意煎熬着霍去疾的心神,要将此人弄成废物。没想到一报还一报,真是报应不爽,如今他也尝到了被人戏耍的滋味。
打量面前这些与自己收罗的武林高手差不多精气神的追兵,永瑞亲王慢慢吐出一口长气。夷然不惧道:“本王要见辅国公主。”
“放心!虽然我很想亲手杀了您以慰家人在天之灵。但您对公主殿下还有一点用处,我保证您不会死得,”霍去疾一字一顿地说。“畅、快、淋、漓!”
永瑞亲王哈哈一声朗笑,神态间仍有睥睨之色,傲然喝问:“就凭你?!”
霍去疾平静回道:“就凭我!”
“本王拭目以待!”永瑞亲王大大咧咧就地坐下,手一伸。“酒来肉来,本王饿了渴了。歇歇再走!”
霍去疾失笑,目光一闪。木愚摇摇头,潇洒挥手:“真是不知所谓!打晕!拖走!”
永瑞亲王勃然变色,厉声斥道:“尔敢……”最后一字只吐出模糊字音。他便觉后脑剧痛,刹时失去意识。
霍去疾慢慢踱到永瑞亲王跟前,低头俯视这个从前自己只能仰视的天潢贵胄。低声道:“这天下以后定然会是公主殿下的天下!你说,我们有什么不敢?”
除去昏迷的永瑞亲王。其余所有人都听见了霍去疾状似无意的喃喃自语,但众人仿佛都没长耳朵,脸上神色纹丝不动。木愚甚至还轻轻地笑起来,指挥人手给永瑞亲王喂下足够昏迷数日的药丸,再将人抬到隐藏在暗处的马车里。
圆满完成任务,收队回庄!
待永瑞亲王再度醒来,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囚禁他的人并没有亏待他,他身下的床铺柔软舒适,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安神香的好闻味儿,房中摆设也非常华丽精美。只有一样,当他试图起身,却手软脚软没有半分力气。
“睡得不错?”有人听到了动静,说着话走过来。
永瑞亲王一怔,这个声音他听着十分耳熟,但他万万没想到会再度听见这个人的声音。他艰难地转动脖子,却还是这个人自己走到了他床边俯身看他,他才与这人面对面。他吃惊地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惊呼:“四哥?”
永瑞亲王的好四哥就是被废为庶人的祥王,二人一母同胞。但在户部挪款案中,永瑞亲王果断揭发了祥王火烧户部帐册仓库以图毁灭证据的罪行,还是他奉旨查抄了祥王府。
他曾经以为,他的大义灭亲之举赢得了圣祖对他的宽宥。圣祖后来还委任他监国,仍对他宠信有加。但这段时间被幽禁,他仔细反思过往,才发现自己真的是太天真了。
连亲兄弟都能出卖以保全自身,他这般凉薄无情的心性,圣祖难道不担心他继位以后把别的兄弟姐妹杀个一干二净?恐怕就是从那时起,圣祖明着对他和他的亲信多加抬举,暗地里却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痴心妄想的他自投罗网。
不光是他,永瑞亲王隐隐猜知,包括禄亲王和永泰亲王在内,圣祖应该都有一系列举措,以应对他们这些注定对小皇帝无法服首贴耳称臣的皇叔。尤其是他的好八哥,圣祖的手段只怕更阴狠更毒辣。哈,吾道不孤矣!
此时突然看见前祥王,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永瑞亲王心里要说半分感触没有是不可能的,尤其现在二人的母妃死得不明不白,他又落入了辅国公主手里,前途堪忧……咦?他的脑子似乎迟钝了不少,现在才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他不是被霍去疾给捉住了,怎么第一个看见的人会是他的好四哥?
“惊讶吧?”祥郡王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床边,认真端详他这个好弟弟的面容,自嘲道,“本王关了没几年,却老了快有十岁。十弟,你倒还是年轻有为啊!”
好四哥确实苍老了许多,发色灰白、双眼无神,人也瘦得厉害,腰背都佝偻起来,再不复当年富贵雍容的皇子面相。但是,永瑞亲王的注意力被两个字眼牢牢吸引,吃力地问:“本王?四哥……你起复了?”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是啊!三天前,蒙太皇太后开恩下旨,”祥郡王神情恭敬地向着南边拱了拱手,再继续道,“本王阖府被解除了幽禁,且册封本王为郡王,一应待遇皆从优。”
“为什么?”永瑞亲王的脑袋很沉,他努力想分析原因,却只能得到一团糨糊。他忽觉不妙。
“这还是托了你的福,十弟。”祥郡王笑起来,眼里却冷冷地满是寒霜,“若非十弟你突然在府里发了疯,嚷嚷出几年前户部帐册库房失火一事是你栽脏陷害本王,本王又怎能重见天日?对了,还有那件被查抄出来的穿旧了的太子大服,也是你夹带进本王府里的。你疯得真好,本王要谢谢你啊!”
永瑞亲王眨着眼睛,好半天才琢磨透祥郡王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叹了口气,眼睛直直盯着床顶帐幔精美刺绣,低声喃喃:“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哈哈哈!”祥郡王突然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他笑出了眼泪,笑得弯下了腰。
因为笑得太厉害,他又震天介地咳嗽,直咳得整张脸涨得通红,还呼哧呼哧喘起了粗气。他的幽闭生涯时间虽然不算长,却极大的摧残了他的身体。圣手门的神医说,他这病,要将养好久才能见好。而这一切,都是拜他这位好弟弟所赐啊!
好半天,祥郡王才缓过神来,慢慢从怀里摸出帕子擦拭嘴角唾沫,讥笑道:“玉松说你是枭雄性子,果然没说错!只许你算计别人,不许别人算计你么?更何况,户部帐目仓库是谁烧的,那件太子大服是怎么回事儿,这个天下没有人比你更清楚。”
但当时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是他干的,说他狗急跳墙。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还有一个人相信他是清白的。这个人虽然痛恨他挪用了户部国库银钱,不耻他的贪婪无度,但这个人于此事之上还是给予了他公正对待。
祥亲王府被永瑞亲王带人查抄,简直是刮地三尺,使得王府一众妇孺连生计都困难。所有皇子公主宗室贵戚都避之不及,唯有玉松公主和寿亲王给祥王府送去了钱粮。被封为义国公的祥王世子出质楚国,玉松公主和寿亲王也赠送了程仪。
祥王妃苦苦恳求了诚敬夫人好几次,诚敬夫人才去求了圣祖,祥王妃才得已在祥王诞辰之日进入宗室局圈禁处给他送些吃食用具。临走前,祥王妃低声告诉祥王,玉松公主知道火烧户部一事并非祥王所为。这话,是从寿王嘴里无意中掉出来的。
祥王便知,他定然还有重见天日之时。但只要他的好弟弟还受圣祖宠信,他便只能继续关着。等啊等,等啊等,一直等到了圣祖大行、小皇帝继位,有人悄悄给他送信息,告知他外面的局势,他死寂的心便慢慢活了过来。L
☆、第三十四章 愿来生不入帝王家
终于,祥郡王等来了一纸圣旨。他虽然确实挪用了户部库银,但户部失火一案和私藏太子大服之罪他确实是被陷害的。
只因永瑞亲王突然疯癫,跑出亲王府满大街地嚷嚷出许多事情,太皇太后便严令刑部重新侦查此案。刑部雷厉风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惊人速度找到了若干有力证据,给祥郡王平了反。
但祥郡王到底还有挪用库银之罪,太皇太后便只是册了他为郡王,重新给了祥郡王女眷们诰封,他重新回到了太宁城的皇族权力圈子。太皇太后召见了他和王妃,对他们夫妻好一番温言安抚,还许诺若有可能会让义郡王回大周,让他们一家人团聚。
祥郡王不傻,他知道是谁在背后使了力气。他和玉松公主并没有多少兄妹感情,但玉松公主愿意帮他,他就必须领这个情。他也明白,肯定是玉松公主有要用到他的地方。他原本不解,直到他秘密乔装来到太平皇庄,见到了昏睡不醒的永瑞亲王。
当年户部库房失火一案,确实是永瑞亲王栽脏陷害亲哥哥,以求转移圣祖目光为自己赢得摆平益利城霍家灭门案的时间,那件太子大服也是他扔进祥王府的。
永瑞亲王只怪天时不站在两兄弟这边,偏偏是他们这对亲兄弟同时出了事。他也经历了痛苦的思考过程,但反复权衡利弊之后,他还是选择了所谓的“大义灭亲”。
他当然明白自己那事干得确实不地道,苦笑两声道:“四哥,是弟弟对不住你。弟弟也不求你原谅,只求你能给弟弟一句明白话,弟弟还有没有活路?”
祥郡王面无表情地说:“就在你逃走的当夜。内卫在那处秘密地道附近拿住了舅舅。你不仁,本王却还念着几分兄弟情。本王会去求太皇太后,保弟妹们和侄儿侄女们不死,林家上下三百余口本王也会尽力保全。母妃毒杀圣祖贤妃,这事儿我是知道的,母妃死得不冤。你也别怪四哥没想着给母妃报仇血恨,一命还一命。报应不爽。不过你和舅舅这两条命。就别想着再留下了。”
永瑞亲王笑笑说道:“弟弟和舅舅都死了,弟弟和林府的所有人脉势力自然就由四哥你接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