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小皇姑,还是让儿子去蹭小皇姑家里的晚饭?是不是时间晚了,儿子就干脆在小皇姑家里歇下了?”
这孩子真是心有七窍,实在聪颖。康王暗叹,微笑道:“是啊。若是你小皇姑问起,你便告诉她,父王忙得很,没时间管你的晚膳。”
“父王管着族务司的事儿,虽说繁杂琐碎,可也从来没有过晚上会忙得很的时候。”武宏嗣清稚声音沉稳平静,完全听不出方才他嬉皮笑脸时的轻佻。他轻声问,“父王可否告诉儿子,您要去忙什么事儿?儿子想为父王分忧。”
“左不过是族人的事儿,恰巧而已,你不必担心。”康王笑道,“还是快去你小皇姑那里吧,今日府里出了事儿,她想必不怎么开心。你小皇叔又不在京里,你去陪陪她,也让她心里好过些儿。”
武宏嗣一动不动,隔着蒸腾的热气与父亲对视。“父王有命,儿子自然遵从。”他缓缓道,“只是父王可否告知儿子,父王此行是否有危险?儿子此去小皇姑府中,是为了借小皇姑之势避祸,还是延祸予小皇姑?”
这个儿子说话从来没有过如此犀利直接的时候,康王八风不动。仍然保持微笑从容表情,温和道:“宏儿,你想太多了。父王给族人们办的事儿都是尽善尽美的好事,哪里会有什么祸应避、可延?”
武宏嗣翘起嘴角,露出与他家小皇姑嘲讽人时一模一样的讥诮笑意。但他不再多话,从浴池里站起身,自己擦干净水渍。穿好衣裳。沉默着向康王深施一礼,毫不迟疑地离开。
康王幽幽叹息出声。比起他这样不负责任的父亲,他的宏儿显然更愿意亲近小皇姑。他在楚国。也不是对本国之事一无所知。
宏儿如何在玉松公主庇护下从默默无闻的边沿皇孙,一步步艰难走到皇帝陛下跟前,还有了脸面,康王有所耳闻。就连他的母亲吉嫔。能够有今天的位份,也是托了这个孙儿不断讨皇祖父欢心的福。
正因为欠这个孩子良多。康王才不得不让他去玉松公主府。想必今日事后,不管他自己以后如何,玉松公主多少要念着情份对武宏嗣继续庇护。
但是这些话,康王觉得没有必要告诉孩子。在武宏嗣走后。他也起身,整理了衣冠,登上兰真公主派来接他入宫的马车。车上还有别人。正是金甲军大将军安叹卿。
有安叹卿一路护送,始终保持沉默的康王无惊无险就进了宫。再由乾宁殿一名内监将他领进了长青殿。顺畅得让人心惊胆颤地见到了皇帝陛下。
这个时间点,显然是皇帝陛下一天当中不多的清醒时刻。康王不知道他的父皇以往这时候都用来干什么,但是很显然,父皇对他今天的入宫并不感到意外。
“父皇,儿臣前来问安。”康王跪倒毕恭毕敬地磕头,他知道父皇已经不能言语,但神智还异常清醒。
皇帝陛下转了转眼珠,侍立在床边的季良全便道:“殿下,皇上让您起身。”
康王又磕了个头,低声道:“儿臣多年游学楚国,便是头也比皇兄皇弟们少磕些。父皇,就容儿臣多给您跪一跪,多磕几个头吧。”
他说得情真意切,皇帝陛下嘴角微动,眼神颇为温润。康王低垂眼帘,不敢直视皇父龙榻,接着说:“儿臣此来,是为解父皇一件心事。父皇,太子六哥有子嗣存世!”
皇帝陛下方才还温和的眼神刹时便变得冷漠,他别过脸,从鼻子里挤出低弱的哼哼声。哪怕季良全不“翻译”,康王也能从这不悦的哼哼声猜出父皇的阴霾心情。
太子六哥无后而终,又死于女子之手,这事儿既让父皇痛心又愤怒。这么多年来,根本没有人敢提及往事去触他老人家的霉头。康王脸色平和,半分惧色也没有,缓缓道:“父皇,儿臣知道您不愿提及往事,更是对那名西疆女子恨之入骨。然而,她却给太子六哥留下了血脉。那孩子儿臣见了,与六哥长得一模一样!”
皇帝陛下的眼睛随着康王的叙述越睁越大。待康王落下话音,他喉中嗬嗬有声,转过头使劲瞪着康王,身体在被子底下挣扎,似乎想要坐起来。
季良全见状,急忙扶着皇帝斜靠在两个软枕头上。安顿皇帝舒服了,他才扭脸问康王:“殿下此言可是当真?”
“太子六哥的事儿,别人说的话儿臣都不会轻易相信。但是父皇,是兰真皇姐让儿臣悄悄见了那孩子一面。”康王郑重地给皇帝磕头,恭声道,“其实那孩子,父皇您不只见过一次,便是兰真皇姐的义子颜无悔。就因为他与太子六哥长得太像,为了保护他,兰真皇姐才会令他以药水伪装。”
皇帝陛下眼中兴奋喜悦的火光却在听到了“兰真皇姐”这几个字后渐渐熄灭。听到“颜无悔”的名字时,他唇角更是露出冷笑,最后直接闭上了眼睛。被那个不孝女捏在掌心的孩子,哪怕当真是先太子的遗孤,皇帝陛下也提不起兴趣。
“朕知道了,你回去吧。”皇帝陛下的声音异常嘶哑艰涩,“此事朕自有计较,你无须对人多言。”
怎么父皇一点儿也不欢喜?康王大为惊讶,但又立刻反应过来据说根本开不了口的父皇竟然说起话来了!“父皇身体好转,儿臣万般欣喜!”他喜形于色,重重地上磕了个头。
然而,皇帝陛下突然开口,不仅惊住了康王,也让季良全吓一跳。就连皇帝自己也是微怔。这一个来月,他确确实实连话也说不出。除了有力气说话,此时他稳稳当当坐在被子里,竟是半点摇晃也没有。
转念一想,皇帝的脸色便有几分黯淡。“季良全,取三丸九转还阳丹给朕服用。”他低声道,“即刻宣皇后、怀睦亲王、肃亲王、礼部尚书和玉松公主进宫见朕!康王……且不必出宫,就在长青殿暖阁安置。”
康王脸色微变,方才父皇还说让自己回去,怎么一下就改了主意?他下意识抬头望过去,却见父皇原本苍白憔悴的脸庞此时竟泛着红润光泽,显得人极为精神。
这是……这是……这分明是回光返照哪!康王悲从衷来,伏地叩首不起,痛哭道:“父皇,让儿臣在这里侍疾吧!”
“不必了!”皇帝陛下一连吞下三颗九转还阳丹,又喝了一杯温水,精神越发见好,淡淡道,“你这样的儿子,朕看不见,心里只怕还好受些!”
康王吓得魂不附体,只知用力磕头。此时此刻,他若是还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也枉费他在楚国出质多年!一时间,他对兰真公主充满了憎恨!是她,让他成了不孝子!
“殿下,您还是听从圣命吧。皇上……再不能生气了!”季良全不敢哭出来,但声音里也带着哽咽与悲痛。
康王泪如雨下,拼命又磕了几个响头,才在数名内监“服侍”下踉踉跄跄离开了寝殿长宁殿,被关进了长青殿的暖阁。
皇帝陛下拥被而坐,病倒以来,他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一样精力充沛,仿佛还能坐在高高的金銮殿上指点江山、挥斥方遒。“那三封矫诏,怕就是他写的了。”他平静地说。
已经吩咐内监即刻出宫去请人的季良全抹了抹泪,低声道:“皇上,康王殿下待孝仁太子一片赤诚。”所以他才会被兰真公主利用。
皇帝陛下冷笑道:“随他们去吧!朕死后,哪怕大周洪水滔天!”话虽如此,他眼里却还是掠过伤心神色。
季良全当然不会把皇帝的气话放在心上,若当真对大周的未来不管不顾,陛下又何必在病中仍然小心布置、多方筹划。只是陛下想让大周诞生一位能够经得起风霜雨箭的真正英明之主,所采取的磨砺手法实在让人心惊胆战。一个不好,英主不见得会诞生,大周却要国势下滑、危机四伏了。
“皇上,您还是多歇歇吧。要等一会儿呢。”季良全轻轻给皇帝揉着后心,劝道,“尤其是现在天色已晚,别人不说,公主殿下只怕已经就寝了。”
提起小女儿,皇帝陛下嘴角含了笑意,和声说:“良全啊,朕驾崩以后,你去服侍玉松儿吧。你看着她长大,日后也继续替朕看着她出阁下嫁、生儿育女。”
季良全沉默片刻,终是点头说:“奴婢原想着要到地下去继续服侍您,但奴婢也知道,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公主殿下。请您放心,奴婢虽然因孝仁太子对玄鹤会多有照顾,但奴婢无论什么时候都只是皇上您的奴婢,自然会用性命来保护公主殿下周全!”
皇帝陛下满意地点点头。此时,主仆二人都知道即将永别的时候不会离得太久。不管是皇帝陛下,还是季良全,都将规矩礼仪扔到一边,说些掏心窝子的话儿。其实论起陪伴皇帝陛下时间最久的人,舍季良全其谁呢?
约摸两刻钟过去,忽然有一名内卫急匆匆进来禀报,说是出宫去请人的内监尽数被人杀死!L
☆、第八十五章 杀无赦
康王陛见之时,武令媺正对着她的宏儿小侄儿琢磨事情。明明她府里出事是在上午,怎么康王偏偏要到这么晚了才让宏儿来探望安慰她?其中是不是另有深意?
“你父王就只说了这些话儿?”武令媺摸着下巴,觉着武宏嗣今天的表情也十分古怪。这才几天没见,他怎么好似长大了许多?
“小皇姑,父王确实就只是说了这些话。但是宏儿觉得,父王是话里有话。他说要给族人去办的事,恐怕不是一般二般的事情哪!”武宏嗣紧紧皱着眉,小脸也绷得铁紧,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武令媺站在窗边,望着只有几颗黯淡星子的夜空,心里越来越不安。康王性情软和、行事谨慎,他回国后更是严格遵守礼节,唯恐被人非议,今日事出反常必有妖!
低头思索片刻,武令媺开始发号施令:“立刻在阳明岭的东北、西南和正西方点燃三色烟花,连放三次。”这三个方向,正对着怀睦亲王府、肃亲王府以及武宗厚的寿王府。
“给孤准备金龙冠服。请许供奉来,给她准备宫女衣饰。告诉湘禾,孤请她师父随行。”武令媺看向身边众人,肃容道,“孤要立刻进宫见驾,让所有亲军整装同行,所有供奉护送。轮休的护院与内监全部上岗,按照三级警备值守。”
霍去疾、木愚和金生水都急忙行礼,快步出门分头去做准备。公主殿下脸色如此郑重,甚至语气里也带着明显的肃杀意味,他们便知道今夜必有大事发生。
“小皇姑……”武宏嗣脸色发白,腿软脚软。却还是勉力站起身。他一把揪住武令媺的衣袖,急声道,“带侄儿一起去吧。”难道父王是进宫了?他老人家抽的什么风?!
“不行!”武令媺断然拒绝武宏嗣,板着脸说,“你老老实实待在府里。你父王让你来小皇姑这儿,有大道理。梓臻,孤把康王世子交给你。他若是轻举妄动。你便替孤教训他!”
樊梓臻面沉如水,郑重行礼领命。她身为内宅掌事宫女,这种时候要替公主殿下坐镇内宅。免殿下后顾之忧。武宏嗣急得眼里冒泪花,却在武令媺冰冷眼神里败下阵来,泪汪汪地跟着几位宫女去了给他准备的院子安置。
三色响箭冲上夜空之时,武令媺已经在亲军和供奉簇拥中快马加鞭向皇宫冲去。在前面开路的供奉都拿出了十分本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准备出手给大队伍清除前行路上的障碍。他们发挥了相当巨大的作用。因为从公主府前往皇宫的这段不长路程,竟然有四拨意图不明之人潜伏。
醉狐风铮表现得尤为出众,他的轻身功夫极其高明,又天生夜眼。是黑夜里不折不扣的杀人王。因武令媺下达了但凡敢阻路者格杀勿论的狠辣命令,他出手毫无顾忌。只要那些潜伏之人被发现后不肯放下武器,他都会立下杀手。
血腥味远远飘开。沿路沉默的厮杀一直不曾停下。内卫们紧随供奉行动,一旦敌方人数超过预期。供奉便抽身而去,由内卫结阵扑杀阻敌。
潜伏于道旁之人,除了武者,也有普通兵士。这些人黑巾蒙面,默不作声冲杀。亲军们在霍去疾和安烈指挥下,紧密将武令媺护在阵型当中,直接以箭雨开道,目标即是这些手执军中武器的普通兵士。
硬弩射出的利箭毫不费劲地撕开来袭者身上轻甲,并且余劲未消,将道边房屋打得咄咄作响。这些弩箭都是在董思安加入之后改良的机关弩,比军中制式弩多了三发弩箭,还能三连射,威力大增。太平工坊加班加点生产,已经给所有亲军列装。
亲军最前面的一百骑是原先寿王府的飞熊骑,跟随着武宗厚曾经在西疆蛮荒丛林里出生入死。他们是公主府亲军中的重装骑兵,全身上下包括坐骑都被厚重的甲胄掩盖,是冲锋陷阵打前战的不二人选。
三轮箭雨过后,前方街道依旧涌出黑巾轻甲兵士。霍去疾吹响低沉哨声,重装骑兵百人长闻令,高高举起手中大刀,舌绽春雷一声怒吼:“杀!”他一马当先直奔阻路之人。
余下九十九名重装骑兵齐齐暴叫“杀”,以这名百人长为首,在策马奔驰时自动列成冲锋阵形,如洪流般滚滚狂涌向前方。重装骑兵遇上轻甲步兵,结果不问可知。骑士们唯一露在甲胄之外的眼里冷寒如冰,杀人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分不适情绪。
武令媺一言不发,将这支队伍的指挥权全权授予霍去疾。让她趴在马上,她便老实趴下;让她躲在身旁四名尤为高大魁梧的内卫身后,她便缩起身体乖乖躲好。出发时,她并没有料到会遇到如此惨烈的狙击,除了冠服,她只穿着轻甲。霍去疾剥下自己的重盔扔给她,她也老实地套上。
原本她只是猜测,但是艰难行来,竟然遇见这么多阻路之人,她岂能不知宫中发生了什么?!城内除了金甲军和城卫戍备军,哪里还找得到如此训练有素的士兵?
一路踏着残肢断臂,武令媺终于靠近了宫城。发生在不远处的厮杀根本没有影响到这座朱红大门的静谧,它安祥得好像已经死过去了一般。
供奉和内卫们在宫门前毕集,武令媺匆匆扫了大家一眼,说道:“孤多谢诸位尽忠用命,按府中常例的三倍厚谢诸位!”众人轰然谢恩,退开形成人墙,手执兵器面朝路口。
金生水血染披风,带着内卫们接替了亲军的差事将武令媺拥在人群当中。只有内卫和宫人才能进宫,亲军和供奉都只能在此等候。武令媺拿出皇帝陛下秘密赐下的令牌交给金生水,同时吩咐人点燃一支红色火焰响箭。
策马上前,金生水与几名内卫一起重重拍响了宫门。门内立刻有人大声喝斥:“何人胆敢放肆,竟然夜扰宫禁?!”
金生水厉声道:“太平玉松公主驾到,还不速速开启宫门迎驾!?”火把照出他满脸的杀气,他提起真气,尖锐声音传向宫内,“有皇帝陛下‘如朕亲临,通行无阻’九龙金令在此,尔等还不开宫门吗?!”
宫门内沉默片刻,这才有人答道:“本将从未接到过皇上曾赐下九龙金令的旨意,将令牌拿给本将校验一番再说!”
金生水气得五内俱焚,很显然,今夜的金甲军轮值官存心不给公主殿下开门。但是九龙金令何等贵重,怎么可能先将令牌交给门内之人检验?更说不定就有去无回了。
武令媺听得真切,不禁冷笑。她身边是换上了宫女服饰的许绍烟,唐锦堂那位同样武功高强的未婚妻。她便对许绍烟说:“劳烦许供奉传孤的懿旨,九龙金令在此,如皇帝陛下御驾亲临。门内金甲军但敢抗旨,杀无赦!枭主使之人首级者,重赏黄金千两!”
许绍烟来之前就得了风铮的殷殷嘱咐,此番陪同公主殿下进宫,务必要护卫殿下周全。在路上时,她已然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