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她没有嫁去遥远的郑家,她就能见着弟弟和母后的最后一面!最亲的亲人离世却不能相送,这是兰真公主的毕生至痛。老天爷知道,闻听噩耗的夜晚,她咬着手帕独自躲在被窝里痛哭流涕。
不对呀,若是父皇知道无悔的存在,怎么可能半点表示也没有?不管怎么说,无悔毕竟是可以给宗严继承香火的人。难道……母后别的事儿都说了,独独隐瞒下了无悔被换出宫之事?兰真公主心念电闪,忽然怒容尽消,笑出声来。
她恨她的父皇把她嫁到郑家,她恨她的父皇连弟弟和母后的最后一面都没让她见到。那么,就让她的父皇继续宠着那个来历不明的野丫头吧!就让她的父皇继续被骗下去吧!
现在将过往合盘托出,若是即便父皇知道了一切,还要护着那丫头怎么办?还不如将这个秘密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等到有用的时候再发作,绝对比现在父皇还在世时就揭露出来要强!兰真公主很想知道,若她的父皇到了地下见着她的母后,得知了最真的真相,会不会气得五内俱焚?
“父皇别生气,儿臣绝对不向人说起什么。毕竟,玉松也是儿臣的至亲。儿臣只有盼着她过得好,哪里能害她呢。”兰真公主轻轻揉着皇帝的前心。柔声道,“父皇您这么疼爱玉松,儿臣感激都来不及呢。”
皇帝皱起眉,觉得嫡女很不对劲,她的态度转变得也未免太快了。他沉声道:“你过好自己的日子,不要再东家窜西家跑,父皇都替你累得慌。”
心里存有疑虑。皇帝别开脸。再也不愿意看见女儿的脸,淡淡地说:“淳和郡主与紫鳞走得太近,实在不像郑家的闺秀。兰真。好好管管你的女儿。”
兰真公主站直身体,下颌微翘,微笑道:“父皇放心,儿臣会好好约束澜儿。只是父皇也要擦亮眼睛。不要被别有用心的人蒙蔽了。”
“紫微天象、金鳞朝天,哼。好大的阵仗!父皇怕是不知道吧,郑家人知道什么金鳞异相之后差点没笑破了肚皮!所谓祥瑞,郑家的三岁小儿都能照着书本造一个出来!”说完这些话,俯视着脸色大变的父皇。兰真公主终于觉得憋闷的心口舒服了许多。
尽管知道兰真公主说起这些没安好心,但事关自己最寄以厚望的皇孙,皇帝还是忍不住问:“你什么意思?”
郑家人的博学全天下都有名。子弟都以博闻广识为荣。郑家的藏书楼是天下规模最大的书楼,据说还收藏着数千年以前的兽骨书、石书。若说郑家有记载祥瑞的书籍。皇帝绝对相信。但是制造祥瑞……这怎么可能?!
“瑞王弟那个手握‘乾坤’的孩子,听说掌心的祥瑞之兆已经消失了。父皇,您想不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兰真公主神秘地笑笑,微微弯下腰,低声说,“瑞王弟知道郑家有许多奇书,千求万求求到儿臣这里。儿臣便好心借给了他一本,于是他便有了一个可以和紫鳞相抗衡的吉兆孩儿。”
“放肆!你们竟敢合谋来欺骗朕!你们就是这样为人子女的?”皇帝陛下大怒,胸膛剧烈起伏,喘气声刹时粗重好几倍。
“父皇别动怒。其实瑞王弟聪明过人,他当然知道这时弄出一个吉兆孩儿您不会相信。他只是用自己的孩子来做个尝试。顺便提醒您,既然他的祥瑞孩儿是假的,那么泰王弟的紫鳞,所谓天降吉兆也可能是假的!”兰真公主轻轻给皇帝抚摸着前襟,微笑着的模样风华万千,美貌动人之至。
但是皇帝看着她的表情,却有如看见了丑陋不堪的魔鬼。他当真没想到自己的这个嫡女居然会恨自己到了这种地步。她明明知道自己不能动怒,必须好生休养,却要拣在今日这缅怀亲人的伤心时候用这样的话来戳自己的心!
“兰真,你就这么恨父皇?恨不得父皇快点死?所以才把圣手从京中引走?”皇帝陛下瞬间恢复了平静,不把他当父亲的女儿,他又何必再将她当成女儿?
兰真公主笑容微滞。那件事她做得十分隐密巧妙,就连谢骏和安叹卿她都瞒下来了,皇帝整天躺在床上,又怎么会知道?“父皇您说的什么话?儿臣是您的女儿,只会盼望您万寿无疆,怎么可能会希望您速死?”她摇头、叹气,诚恳地说,“父皇请相信儿臣,儿臣绝对没有这种心思!”
“你走吧,朕不想看见你!以后不要让你的义子进宫了。朕便如了你的愿!朕早点死,早点到地下去问问你母后,你还究竟是不是以前的那个兰真!”皇帝移开脸,面无表情。
兰真公主缓缓直起腰,冷然道:“父皇又何尝是以前的父皇?您为了坐稳皇位,无情地把女儿送到活死人墓里,过着度日如年的痛苦日子。儿臣也问过母后,您还是在儿臣小时候把儿臣当眼珠子一般疼爱的父皇吗?”
“父皇,儿臣实在不忍心您被蒙蔽才会告诉您这些,儿臣自有办法证明所言非虚。儿臣的一片孝心,您偏要误会,儿臣也没办法。父皇若要儿臣的罪,儿臣领受就是。反正母后与严儿都在地下等着儿臣,儿臣巴不得早点与他们团聚。”兰真公主向皇帝恭敬地福身行礼,“儿臣现在就去告诉母后和严儿,父皇好生休息,儿臣告退。”
孩子是父母前世的债主,这些讨债鬼果然没一个让自己省心的。皇帝陛下看都不看离开的兰真公主,觉着心口越来越疼。在兰真公主离开寝殿后,他终于忍不住呻吟了出来。
季良全正好推门而入,听见皇帝的动静不似寻常,急忙奔过来。他轻车熟路拿出一丸药,再倒了温水,将药喂给皇帝,着急问道:“皇上,您还有哪儿不舒服?要不要请小颜神医过来?”
艰难地吞下药丸,皇帝无力地挥手,催促:“季良全,快快,你快去派人把玉松儿叫来。朕要马上看见她!”
兰真公主的异样总不能让他放心,而且又说了有关祥瑞吉兆的那些话。不管兰真公主打算做什么,皇帝都不能让武令媺牵扯进去。
季良全赶紧扬声叫人,命几名宫人去找玉松公主。兰真公主走出长青殿没多远,便看见超过自己狂奔而去的宫人。她猜到了什么,眼里阴沉之色愈盛,却没有使绊子。如今颜无悔与武令媺交好,她暂时还不会去破坏。
坐着暖轿来到荣安堂,兰真公主正好碰上祭奠完毕的武令媺和皇子及其嫡子女们。她身为出嫁女,按理不能到这里来拜祭。但武令媺和皇子们对她的到来都不惊讶,毕竟她是货真价实的皇嫡女,身份尊贵,向来受皇帝宠爱。
众兄弟姐妹当中,兰真公主排行较前。除了禄郡王叫她一声皇妹,其余人都得唤她皇姐。与众人见礼毕,兰真公主扫视一圈,而后轻叹出声,眉间浮现同情之色,低声道:“四哥也就罢了,连九弟都不能来么?”
四皇子是前任祥王,如今已被废为庶人圈禁于宗正局皇族专用监狱里,自然不能再来拜祭。九皇子和王还在勒令闭门读书中,旨意不下,不仅是他,他的儿女们也都不能来。
前任祥王也就罢了,他母亲还在世。但和王的生母已经去世,他再阴狠毒辣,每年在固定可以拜祭生母的时候却都会领着嫡子女到场,很是虔诚地叩首祷告。
祥王被废以及和王被勒令闭门,都与武令媺有不小关系。虽说那二人咎由自取,但是此时被不少似有意若无意的目光偷偷摸摸扫视,武令媺也觉得背后生寒。
在场者,除了她的便宜兄姐们,就是她的便宜侄儿侄女们。有句话说得好,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先后两位皇子或直接或间接折在她手中,她又几乎是独占了风光地得到皇帝绝对欢心,不遭人嫌嫉那是不可能的。
武令媺很明智地一言不发。这种时候,不管她说什么都不会让人开心。还不如装聋作哑,就当作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感觉到。就连武宗厚打算出声说点什么,都被她使劲一扯袖子给阻拦了。
然而,有人却突然说话道:“九皇叔近日在府中休身养性,上回侄儿与父王求了皇祖父的旨意去探望,九皇叔说多读读书,果然能明事理。他很感激皇祖父,还托父王向皇祖父送去了亲手抄的孝经。今天九皇叔虽然不能亲自到荣安堂祭奠成贵嫔娘娘,但肯定会在府里设灵位祭拜。兰真皇姑、小皇姑,您们说侄儿的话对么?”
武令媺在心里直叹气,她是该感谢武赟嗣帮她说话,还是要怪这孩子冒然出头反而坏了事儿?往常与她更亲近的侄辈是康王府的武宏嗣,此时那小子眨巴着眼睛都没吭声。在外人面前与她向来只是平淡的武赟嗣一开口,不定让别人怎么想。瞧瞧禄郡王和瑞王的眼神,立刻锐利了好几分。L
☆、第五十四章 侄儿们都是能人
在武赟嗣突然帮武令媺说话后,荣安堂大门前陷入诡异的沉默。三位监国皇子,泰王气定神闲,嘴角挂着温煦的微笑;禄郡王与瑞王面色还算平和,他们都是有城府的人,无论深浅吧,此时起码不会露出太显眼的表情。康王和往常一样当背景板,保持沉默。
兰真公主相当满意某些人的某些表情。她只用区区几个字的一句话,就成功地在武令媺和别的皇族子弟之间竖起了无形高墙,这让她很解气。
“紫鳞的话说的不错。你们聊吧,我要去祭拜母后和太子。”功成便要身退,兰真公主温和地对众人笑笑,径自进去荣安堂。
与兰真公主道了别,武令媺便一言不发。武赟嗣眼巴巴地瞅着她,眼中有相当明显的渴望被夸奖的神色。但武令媺还看见了别的。
她缓缓攥紧正拉住武宗厚衣袖的手。她相信武赟嗣没有愚蠢到这种地步,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种时候最好不要帮她说话?他分明就是故意的!这小东西和他爹一起,就是要明着逼她表态,把她一步步逼到他们那方去!
那天武令媺与泰王短短交谈过几句话,面对泰王相当直接的承诺,她还是没有当场答应什么。没想到不过数日,这一幕竟然又重演,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此念一生,武令媺的神情彻底平静下来。果然啊,她这个半路上船的师父始终都不能让泰王父子放心。不得到她的明确承诺,他们竟是死缠着不罢休!
现在怎么办?当面表露自己的态度,让禄郡王和瑞王的猜测坐实,令皇帝陛下秘密建储的用意流产?还是给泰王和武赟嗣脸子看,得罪未来的皇帝和储君?
尼玛。老娘混到现在容易么?一个两个都来算计老娘?武令媺沉住气,平平淡淡地说:“九皇兄向来都感念父皇恩情。赟嗣,你下回再去和王府,也替小皇姑转达问候。”
她叹了口气,也露出愁苦模样,望着远方说:“刚刚兰真皇姐提起四哥,我倒想起了去楚国当质子的誉嗣。咱们在家里。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有兄弟姐妹互相扶持。誉嗣远去他乡,却不知如何呢。”
提起前任祥王的世子、如今已经远去楚国为质的义国公武誉嗣,除去武宗厚以外。诸位皇子的脸色都有些阴沉。他们舍不得送自己的孩子出质楚国,便狠狠踩了本就跌得够重的前祥王府一脚。
皇子们这事儿可干得不大地道。武令媺此时提起,不亚于是一杆子把船打翻,干脆把几位皇子都得罪了一遍。她的想法是。如今不可能再向以前那样不偏不倚交好诸皇子,那就站在他们的对立面。自成一党算了!
即便不算皇帝陛下,她身后还站着宗正局和三位宗亲辅臣,谁当皇帝都不敢与她当真撕破脸。她与武赟嗣拉近关系,固然有好上加好的用意。大半还是看了皇帝陛下的面子。
以前,武令媺从来都没想过要集结势力如何如何。她的同盟只是自保,赚点小钱罢了。从来不在朝政之事上争权夺势。但是今天被武赟嗣这么一激,她心底隐约产生了某个模糊念头。她想要在未来也掌握重权。只有她去逼别人,不能再让别人如今天这样来逼她!
“小皇姑,侄儿听说誉嗣堂哥走的那天,您还让人送了一大笔银子给他。誉嗣堂哥哭得可厉害了,一个劲地感激您呢。”这回说话的人是武宏嗣,他蹦到武令媺身边,亲热地与她站在一起,笑呵呵地说,“小皇姑惦记着咱们这些侄儿,上回您送到府里来的智力玩具,侄儿可喜欢了。”
他扭头看向武赟嗣,得意洋洋地显摆:“武赟嗣,你有没有小皇姑送的智力玩具啊?你们有没有啊?”后面一句话却是对其余几位皇子的嫡子女问的。
武赟嗣不客气地白了武宏嗣一眼,到底是看不过眼这家伙的臭美劲儿,忍不住反驳道:“谁说没有,我也得了的!”
其余几位皇子的嫡子女们也都纷纷打击武宏嗣,又免不了乱糟糟地向武令媺道谢。武宏嗣一把揪住武令媺的袖子,老实不客气地耍赖:“小皇姑骗人,您当时说只有侄儿才有那些智力玩具,可现在他们都说有!您居然骗侄儿!侄儿不依,侄儿不依,小皇姑要补偿侄儿!”
武令媺心中感动,武宏嗣此时的插科打诨毫无疑问给她解了围。虽说她也不是当真就没有办法应对,但武宏嗣的打岔、转移话题的效果更好。
亲昵地拧拧武宏嗣的鼻头,她没好声气地说:“得了吧你,你在小皇姑这里拿的东西还少了?上回你还把小皇姑给你小皇叔准备的吃食都包圆了,小皇姑也没告你的黑状。”
武宗厚立刻单手揪住武宏嗣的衣襟,臭着脸问:“宏儿,你当真吃了你小皇姑给我准备的好东西?”武宏嗣便装模作样大声呼痛,手忙脚乱要逃开武宗厚的魔爪。
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武令媺目光一转,瞥见在泰王众子女当中站在最后面的青年。“远嗣,你过来。”她对那青年招招手,笑容可掬地说,“你到前面来。”
泰王长嫡子武远嗣愣住,呆站着没动地方。武令媺便抿嘴对他笑,再次出声道:“远嗣,小皇姑许久都没见你,过来让小皇姑瞧瞧你。”
她年纪虽小,说话行事却比大人还有范儿,让人很轻易便忽视了她的年岁。武远嗣飞快地看了泰王和武赟嗣一眼,这才轻飘飘地飘过来。
这孩子身子太单薄了,瘦竹竿也似,穿着一件明显大了的崭新崭新的锦衣。不过他的眼睛很有神,黑黝黝的放着微光。武令媺抬头仔细打量这个比自己年长好几岁的侄儿,伸长手费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和气地说:“远嗣,你太瘦了,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千万别亏待自己。”
武远嗣嘴唇动了动,但只是低沉地应道:“是。”他不敢直视武令媺,神情既惶恐又畏缩,身体僵直着一动也不敢动。
“远嗣,记着给你母亲上柱香。”武令媺叹息道,“不管她做了什么错事,她都是你的母亲,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别人可以怪她恨她,但是你不可以!”
武远嗣眼里掠过不敢置信的光芒。他幼年丧母,原因,这么多年下来,他也知道。父王为什么把他远远打发去了封地,还不就是怕他在京里晃悠,惹了这位深得帝宠的小皇姑的不痛快。毕竟当年他母亲做出那样的事,差点害小皇姑没了命。
但是,整座太宁城、整个大周国,却偏偏是她对自己说了这样的一番话。武远嗣不是笨蛋,他已经十九岁了,他懂很多事情。此时他凝视着小皇姑的眼睛,他看见的只有真诚。小皇姑并不是为了做戏才对他说这些话,她是真的这样想。
多年来,武远嗣只敢在心里偷偷思念母亲。不要说祭奠,他就连当面承认自己还在想念母亲这个泰王府的耻辱、罪人都不敢!可是今天小皇姑当着大家的面说了这样的话,他也许就能在自己的房间里抱着母亲的灵位悄悄掉几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