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回到下处,从篮里取出一瓶兰陵美酒,挟着一包点心和上等纸烟,就匆匆的出去了。在站台的灯光下,他正好碰上身材短粗的小林小队长。小林正准备到警备队去命令值班的鬼子扛机枪,准备摩托卡要出发巡路。老张一见到他,就迎上去,亲热的打着哈哈。“啊呀!太君!”他从怀里掏出酒瓶一晃,说,“我正想请你去痛喝一顿美酒……”
“不的!”小林摆了摆手,他在车站上常碰到老张的。他说,“我的巡路的公事的有。”
“你得赏我这老脸呀!太君,天冷大大的!”老张指着在寒风里飞舞的大雪说,“喝一点暖和,喝完酒再去,走吧!”“那边土八路的有?”小林看了看天,对出发也有点犹豫。“没有的!土八路的没有的!走!”老张说着就把他拖到车站下沿的一个酒馆子里来了。
小林小队长,平时是巡逻作警备的,不是捕人、就是打枪,所以在他眼睛下的中国人,应该是躲闪、逃避和发抖,他很少看到中国人的笑脸,因此,他认为中国老百姓不领会日本的中日亲善,更恨中国人。现在张老头在他面前是另外一种景象,他仿佛感到皇军东亚共荣圈在放光彩了。当他坐在摆满酒菜的桌子前,竟狂笑着,拍着老张的肩说:
“你的大大的好!”
“好好的,太君喝一杯。”
就在这时候,粮食车已开到枣庄正西,突然有几条黑影窜上车去。在这风雪交加的黑夜里,火车上的粮食包,纷纷向下抛着。彭亮在火车上,一边掀着,一边踏着脚下的粮食包向列车前边跑着。他翻上了车头后边的煤柜,爬到司机的地方,在车头上的小电灯下边,他看到了像一尊石像样沉静的张大车,他就是那个曾教会他开车的老司机。他叫着:“开慢些,开慢!”
张大车转回头来,看见彭亮说:“你干什么呀?”
彭亮急急的说:“弄几包粮食,开慢些!”说完又翻过到粮食车上去了。张大车领会了他的意思,就把车的速度渐渐放慢了。
老洪端着枪,趴在靠近守车那辆粮食车上,隐蔽在一个粮食包后边,像一个机警的岗哨一样,观察着守车的动静。守车的玻璃窗,在风雪中只露着昏昏的灯光,只要有人头露出来。老洪就要开枪打过去,可是那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四下只是漆黑的夜,飞驰的车身在颤抖着,夜风在呼呼的吹,车轮和铁轨摩擦发出轧轧声。大概守车里的鬼子,惧怕车外的风寒,都守在火炉旁取暖了。
老洪身后的粮食包还在纷纷向下抛着。一直到王沟站外,火车加快了速度,他才跃了下来。
在老洪回来时,看到沿路都是粮食包。王强领来了小车队,彭亮、小坡、林忠、鲁汉,还有王强的一个本家哥王友都来了。王友是昨天才应约参加的。他们都帮着推小车的工友,把粮食包装上小车。几十辆重载的小车,被王强领着绕道推到附近的小庄边,他们把粮食藏在破窑洞里,藏到被鬼子烧坏的黑屋框里,再用草盖上。又推了两趟,才把铁道边的粮食包推完。
当他们回去时,雪还在纷纷的下着,一直下了一夜。他们在铁道旁运粮食包的痕迹,和掩盖粮食包的草上,都盖上了厚厚的雪被了。
第二天,彭亮、小坡、林忠、鲁汉分头到四乡,雇人把粮食推到齐村集上卖了,一共卖到四百元钱,回来交给老洪。老洪和王强再分头去办营业登记,并到煤矿公司的煤务处去缴款定煤。
小坡弄石灰,把炭厂栅栏门两旁的土墙,粉刷了一下。彭亮他们去购置筐、秤、铁铲之类的用具。
王强到洋行去请了长假,总算离开了可诅咒的洋行。炭厂在积极筹备着。由于他们和各家炭厂同业很熟,就去请炭厂里的先生写对联,在粉墙上题字号。有些炭厂来送礼,照例得筹划几桌菜。择吉开张,是大喜,又买了一串鞭炮。
炭厂开张的那天,栅栏门两旁粉白的墙上已题上斗大的黑字:
“义合炭厂”
门旁贴上鲜红的喜对联,上下两联是:
生意兴隆通四海,
财源茂盛达三江。
一阵辟辟拍拍的鞭炮声过后,老洪、王强迎着来祝贺的同业,让到炭屋的酒桌上,接着是酒令三五的喝起来了。小坡忙里忙外的端着酒菜,彭亮他们在忙着由煤务处运煤。炭厂里的煤炭堆像小山一样高,四周围已开辟了几个大的焦池,在喷着滚滚的白雾,夜里能看到通气孔的火舌,窜出尺多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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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来了管帐先生
炭厂开张不久,栅栏门外,经常停满了从四乡来买炭的小车。厂里整天是人声嘈杂,烟雾腾腾的。彭亮掌着过煤大秤,林忠、鲁汉上煤抬筐,小坡筛炭渣,王强操着他的拿手老行,在烧着几个焦池。老洪拿着香烟,在让着常来买煤的老主顾,像一般炭厂的掌柜一样,请大伙到屋里:
“吸烟吧,喝茶呀!”
显然,炭厂的生意是很兴隆的。每当晚上,他们洗过脸,吃着咸鱼燉豆腐和麦子煎饼,脸上都露出欢喜的神情,穷困暂时离他们远些了。过去和他们同一命运的人们也来要求参加了。
一天晚上,老洪叫小坡把栅栏门关好,把所有的人召集起来。在豆油灯下,他低低的,但却很有力的说:
“兄弟们,不,同志们!以后当我们在一起开会时,我们就要以‘同志’相称了。”
“是呀!”小坡高兴的说,“半月前我就偷偷叫彭亮同志了!这是个多么亲热的称呼呀!”
“是的,应该称同志,这称呼够味!”
“静一下,听老洪讲下去!”王强知道这是开会,截住了大家,小屋里又静下来。
“同志们!我们的炭厂最近的生意很不错,这样做下去,我们会赚很多钱的。……”
“是呀!天一亮,小车就拥上门呀!……”
“我抬了一天炭筐,汗都来不及擦,”这是鲁汉粗哑的声音。
接着老洪把含笑的眼睛,变得严肃些,对大家说:
“可是,我们千万不要忘记,咱们这买卖是什么人开的,是怎样开起来的。要是忘记这一点,像一般商人那样糊里糊涂过日子,那我们就会在高兴当中脑袋搬家。”
随着他最后的语音,人们脸上都换上了严肃的表情,眼睛都望着老洪坚毅的面孔,炭店里霎时变得非常沉静。虽然大家都不响,但是从人们的眼睛里可以看出,好像大家都在表示:“老洪,你说吧!我们听着。”
“同志们,我们不是商人!”老洪坚定的说。”我们从来也没打算坐在柜台上去赚别人的钱。我们从小都是在炭渣里长大,捡炭核,下窑挖炭,扒火车,哪一天不是和把头、炭警、坏蛋翻筋斗,挨饿受气的过穷苦日子!现在鬼子又来了,过去抓着咱头皮的有钱人跑了,有的趴在东洋皮靴上叩头当了汉奸。压在我们肩膀上的担子更重了,除了和穷困斗争,还得和鬼子干。看看日本鬼子在咱枣庄怎样杀人,把我们的煤和粮食,一列车一列车的抢走,多么痛心呀!只有我们穷苦的工人,才知道祖国财富的可爱,也只有咱们工人,受尽了困苦,才真正懂得仇恨。”老洪的眼睛在发着愤怒的火焰。他继续说:“同志们,难道凶恶的敌人,会让咱们笑着脸皮,平安的每天吃麦子煎饼和咸鱼燉豆腐么?不会的,谁要这样想、谁就错了。……”
“对!”
“对!一点也不假!”
人们都点着头。彭亮想起父亲死在刺刀下,妈妈吃着黑地瓜菜团,他的眼皮发红了。他继续听着老洪讲:
“我们过去靠斗争过日子,今后还得斗争,而且斗争要更坚决勇敢。我们现在开炭厂,做买卖,只是和敌人打马虎就是了,难道咱们还真做买卖人么?大家来参加时,你们都表示过决心。我从山里来,也为了和大家一起组织起一支武装,在这两条线上干一场。共产党教育了我,使我的眼睛亮了,能够站在穷兄弟面前讲了上边那一席话。以后咱们人多了,山里还会派人来的,到那时大家的眼睛都会放亮了,朝着一个光明大道前进。可是现在怎么斗争呢?”
老洪停了一下,望着大家。
“老洪,你说吧!要怎么干,咱就怎么干,谁也不会给穷兄弟丢脸!”彭亮领头说。
“上次我们搞了敌人一部分枪,交给山里。上级奖励了我们两支短枪,加上原来一支,共是三支短枪。现在我们是七个人,以后还要发展,枪是不够的。现在我们不是用炭块和车警搏斗了,我们对付的是全副武装的鬼子,没有枪怎么能行呢?要是每人腰里都能有一支短枪,有事就好应付,不行咱就裂。如果现在不打算到,以后遇事就干瞪眼。说要搞枪,就马上搞。枪从哪里来呢?当然向敌人那里搞。最近我们要想办法搞一下。不过不能白着眼等机会呀!眼前也有个救急办法。咱们的炭厂最近不是很赚钱么?以后还会赚的,遇机会还要搞车弄钱的,钱就是救急办法。我提议这钱的用处有两个:一个是分一半给家属,使家里日子能过得去,多的可在家里存起来,以防万一。另一半买枪,鬼子来时,中央军跑了,从一些逃兵手里,可以买到枪,大家认为怎么样?”“同意!”
“同意!”
“因为这是大家的事,那么咱们表决一下吧!”
七个人的右手一齐举起来,老洪从大家乌黑的、握的紧紧的拳头上,看到了力量。他脸上浮起了笑容,亲切的说:“同志们,放下吧!”第一次会议就这样结束了。
会后,彭亮和小坡、林忠在议论着:
“咱们的老洪,真和往日不一样了呀!过去咱们穷兄弟谁会讲句话呢?穷兄弟到一起,一看脸色就知道是受气了,还是饿着肚子,还用嘴去说么?真是受不住了就骂一声‘奶奶’,握着拳头拼了。就说老洪吧,他过去老是蹲在墙角上,半天不说话,可是你看现在,他讲起话来多有劲呀!每一句都像小锤一样敲在我的心上……”
“他不仅会讲话了,”小坡也点头说。“他干事也和过去大不一样了呀!那次从铁闷子车上搞枪,这个事只有老洪能办到。可是,一搞下来,我和他正收拾着枪,鬼子的小摩托卡嘟嘟的开来了。探照灯直往我们照,老洪把机枪架起来,他要我压子弹,他在瞄准了。当鬼子摩托卡开到跟前了,我趴在那里光等着机关枪响,可是没有响,老洪并没有开枪,如果开枪,我们在暗处,鬼子在明处,还不是一打一个准。可是老洪并没有那样作,事后我问他为啥不打?他对我说,打是能打个痛快的,可是机枪一响,大兵营的鬼子开过来,我们人倒好跑,可是枪呢?三四捆步枪,还有机枪、子弹,我们两个人是背不动的,要是丢了枪,那么,我们忙了这一夜,为了什么呢?就为痛快的打两梭子机关枪么?小兄弟,你再想想。看咱们的老洪想得多周到哩。要是过去的老洪,看到鬼子的摩托卡,机关枪在他手里,早嘟嘟起来了。老洪是和过去不同了。”
“对!”沉静的林忠点头说,“从山里回来后,他是比过去更能干了。”
他们找到老洪,紧握着他的手,嘴里不住称赞着:“老洪,你比过去能干多了!”
“我能干什么呀!”老洪笑着说,“如果有点进步的话,这是党的功劳,党对我教育了呀!我们在党的教育下,大家都会成为能干的人!以后山里有人来,你们就会知道我的话是对的了。”
“山里几时有人来呀?”小坡着急的问。
“会来,只要我们组织好,马上就会来的。”
“党!”这个字眼在他们脑子里转着,他们急切的盼望着山里有人来。
为了更快的武装起来,老洪和王强在夜里又搞了几次车。不过扒车更困难了,鬼子对铁路的控制,一天天加紧了。在铁路两侧,每隔几里路修一个碉堡,里边住着鬼子和伪军。在碉堡之间,指定铁路两侧各村的伪自卫队站岗,他们在铁道边的土坎上挖一个洞,铺上草为鬼子看路。鬼子要他们在洞口扎上一人高的草把,遇有情况,就用火柴点着,鬼子看见火光,就坐着摩托卡、铁甲车出来。
老洪和王强他们经常到铁路两侧的土洞里,去看这些被逼迫来看路的人。他们在钱路线上常和这些人碰面,都是熟人。这些庄稼人,成夜的蹲在地洞里烤火取暖,来避洞外的风寒,等到他们看到铁道上照着白光,才抱着膀子出来,扛着红缨枪,站在草把信号的旁边,向鬼子显示他们很尽职责。他们对老洪说:“我们不会坏你的事的。”
可是有好多次当他们一跳下车,在搬运东西时,就被碉堡上和巡路摩托卡上边的鬼子发现,在一阵激烈的射击声中,他们不得不丢下东西匆匆跑掉。
敌人常出发到山里扫荡,为了后方的安全,对枣庄街内也加强了控制,夜里经常查户口、捕人。白天把捕来的中国人,戴上只留着两个眼睛的黑色面罩,装在汽车上,每逢有这样的汽车过街时,人们都躲藏着。有时一队鬼子正走在一条热闹的街上,突然一声哨音,鬼子四下散开,端着刺刀嗷嗷乱叫,像冲锋一样在街上乱窜着。这时,走在街上的人谁若沉不住气,惊慌的跑了,就认为不是良民而被抓走。鬼子就用这样鬼办法,抓了不少中国人送到宪兵队,有的被刺刀刺死,侥幸放出来的,也被狼狗咬得遍身稀烂。
没有正当职业的穷人,也被注意了,一些过去和老洪一块吃过两条线的穷兄弟,有的也被捕了。
在一个晚上,王强以很沉痛的声调告诉老洪说:
“李九被鬼子杀了。”
“怎么?”老洪睁大了眼睛问。
“李九叫鬼子杀了,死的很惨!”
这李九是老洪和王强要约的队员,过去他们都在一起扒车、捡煤核。鬼子来后,他也出去参加过游击队,可是他参加的不是共产党领导的,而是顽固派的游击队。这些队伍不打鬼子,光糟蹋老百姓,他待不下去,就带了一棵短枪,跑回了枣庄。他勇敢、能干,枪打得准。在一天夜里他偷偷摸进鬼子的兵营,打死了七个鬼子。他虽勇敢但有一个毛病,就是光靠他的枪法,不相信别人。老洪和王强曾经把他请到炭屋里,一块喝着酒,劝他参加炭厂,一块打鬼子。他却不干。他说:
“做买卖有啥意思呢,有这棵枪,吃遍天下。”
听到这话,老洪知道李九已走到另一条路上了。凭着他这蛮干法,他的枪能打鬼子,也可能做出坏事。不过老洪很爱他的能干勇敢,便以穷兄弟同心合力,团结抗战的道理说服他,可是李九总是摇着头说:
“打鬼子我不熊,可是要我入伙,我不干。自己光杆干多痛快,人多了也嫌累赘呀。为了打鬼子,你们要我帮助,我不帮忙不够朋友,可是要我参加干,对不起!”
老洪和王强没能把他劝过来。老洪知道他的脾气,他只相信自己的勇敢和枪法,不相信群众力量。他所说的“嫌累赘”,实际上是怕别人坏了他的事情,平时他的行动从来不叫别人知道,老洪又和他谈了两次,看看没有效果,就暂时没再约他。不过老洪每想起来总感到是个心事。现在听王强说他死了,不觉吃了一惊。他问:
“他是怎样叫杀了的!”
“是这样:他从来都是晚上活动,以为别人都不知道他的行踪。夜里经常在公司东门外一个相好的寡妇那里落脚。这一点人家早知道了。朋友劝他,他老不听。这天晚上,他喝了酒打了鬼子一个门岗,就住到那个孤零零的小屋里。一个特务叫魏秃子的,向宪兵队去告密。天刚亮时,五十多个鬼子包围了那个屋子,李九平时认为自己枪法好,身轻如燕,可是这里偏偏四下不靠人家,没地方隐蔽,逃不出去。鬼子冲进去,虽然被他打倒了两个,可是他自己也被刺刀穿倒了。他死了鬼子还不解恨,又把他刀砍八段,抬着游街,现在街上还高挂着他的头颅。”
听王强谈后,老洪叹惜着说:“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