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把我们放出来!奶奶!快开门!”
“快开门!现在你们投降了!”
芳林嫂是他们中间叱呼得最厉害的一个,她浑身都充满了力气,用力攀着铁柱在摇着,像要把铁柱折断似的。她在向鬼子的岗哨叫骂着。
鬼子的岗哨没有往日的威风了,要是昨天他看到“犯人”这么起哄,他会端着刺刀来穿人,或者要向铁门里开枪的,可是今天他没有敢这样作。但是他也没有答复他们的要求,岗哨依然站在他警戒的岗位上。
特务队里,有一个会说中国话的鬼子,走到铁门前解释,他脸上的凶恶神情减退了,现在换上一副狡猾的笑脸,隔着铁门,对愤怒的“犯人”说:
“虽然已经宣布投降,可还没有签字,这还不能算事实。同时我们已奉到蒋政权的命令,就地维持治安,等候国军前来接收。所以我们还得维持秩序!”
“滚你妈的蛋!快把我们放出来!”
“八路军进来,都打死你们这些龟孙!”
“蒋介石要你们维持治安,难道也叫你们把我们关在监狱里么?奶奶!”
“也许!”鬼子狡黠地笑着说,“这是贵国内部的事情,详情我们就不知道了!”
芳林嫂从铁门边回到自己那个墙角里,坐在一堆烂湿的枯草上,用手指梳拢着蓬乱的头发。虽然鬼子没有答应放她出去,可是出去总是不久的事了,所以胜利所带来的兴奋,还在鼓舞着她,她断然的说:
“国军来接收,万万办不到,他们不知都跑到什么老鼠窟窿里去了,现在不会回来了!”
她想到铁道游击队就住在附近,他们马上就要进到临城了,刘洪、凤儿马上就要见面了,好像刘洪现在就在她的身边,用发亮而又充满爱抚的眼睛盯着她,她怀里像搂着凤儿,用干涩的嘴唇在热吻着孩子的脸颊。她完全沉浸在会见的欢乐情景里,她没有感觉到两行泪水已经漫漫的流上她瘦削的脸颊。
芳林嫂急切的盼着铁道游击队的到来,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这对她说来,是多么难熬的时间啊!怎么还不来呢?
远处有枪炮声响了。
“打起来了么?是鬼子要等国民党中央军来,不让铁道游击队进来,又展开战斗了么?”
打起来也好。芳林嫂对铁道游击队的战斗力是知道的,因为她和他们一块战斗过。临城鬼子不投降,铁道游击队是会用武力把他们解决的。鬼子不叫进临城,当然要打的。她知道刘洪的脾气,投降了不缴枪哪还行么?而且刘洪也会想到自己,他会很着急的呀!
这天,监牢的大铁门响了,芳林嫂是那么兴奋的从枯草堆里爬起来,她以为是铁道游击队进来了。可是当她向门边一瞅,她眼睛里的欢喜马上退去,瞪大了的眼睛怔在那里,一群美式服装的国民党匪军出现在她的眼前。国民党匪军进临城了。现在从鬼子手里来“接收”监狱的“犯人”了。
原来鬼子的特务队长,陪着一个手拿“犯人”名册的国民党军官,在对照着名单点验着“犯人”。在“犯人”面前,鬼子特务队长和国民党军官的脸上都是一样的狰狞,每当后者的狼样的眼光扫向一个“犯人”时,鬼子特务队长就在旁边低低的作着说明。当望着芳林嫂时,他低低的说:
“女八路!”
国民党军官厌恶的在芳林嫂的名字上边,狠狠地划了一个红圈。
国民党匪军到临城的第二天,监狱的“犯人”都作处理了。因犯罪而被鬼子下狱的,一律释放:凡是八路军、共产党嫌疑犯,坚决抗日的,都一律继续临禁。监狱门口的岗哨,换成美式服装的“国军”了。随着“国军”的到来,监狱里又捕来一批新的“犯人”,这些都是在鬼子统治时期漏捕的八路军和共产党嫌疑犯。
“糟了!又落到这些龟孙的手里了!”
芳林嫂低语着。她是深深知道国民党匪军反共杀八路的恶毒罪行的。刘洪是那么英勇的抗日英雄,打得鬼子都怕他,可是他身上就有国民党中央军子弹打的伤痕。在国民党、鬼子互相配合着交错的在湖边扫荡铁道游击队的时候,国民党逮住了八路军,不是活埋就是杀头。现在她又落在这些恶魔的手里,她不再希望能活着出去了。她也不流泪。她只有切齿的痛恨。
在一天夜里,芳林嫂被提去受审,她昂然的站在那里。生着一双狼眼睛的国民党特务军官。狠狠地盯着她问:
“你为什么干八路?供出来你们在临城的地下党,免得受苦!”
“八路军是坚决抗日的,犯了什么罪?”芳林嫂愤愤地说。“八路军是匪军,共产党是奸党!”国民党军官吼叫着,“我们要把你们一网打尽!”
“匪军?奸党?”芳林嫂在反问着。一阵阵怒火在她胸中燃烧,她走上一步,张大了喉咙向对方吼着:
“你们中央军才是匪军,国民党才是奸党!八年来,人民受着鬼子的灾难,你们不抗日,尽跟抗日的捣蛋,和鬼子一样的在糟蹋老百姓。鬼子反共,你们也反共,鬼子屠杀我们中国人民,明打八路军,你们也屠杀人民,暗打八路军。你们是中国人,可是良心叫狗吃了。现在八路军和抗日人民把鬼了打败了,你们又回来骑在人民的头上,还是反共反人民、杀害抗日的军民。你们才是人民的敌人!人民总有一天会向你们这些龟孙算帐的!……”
芳林嫂不住的叫骂着。国民党军官拍着桌子叫嚣着:“这熊女人!给我动刑!”
两边的匪军,像野兽样扑向芳林嫂,苦刑开始了,鬼子打的伤疤还没有长好,现在她身上又添新的伤痕了。
国民党审讯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一般的案情都弄清楚了。在一个阴霾密布的深夜,芳林嫂杂在一批“犯人”里,被赶出了监狱。“犯人”的四周都有端着枪刺的匪军,他们被押解着通过冷静的街道,向临城东边不远的围子墙外走去。
在一片乱坟岗停下,匪军们正在那里挖着坑,显然是要秘密的把这批“犯人”活埋。
芳林嫂这些日来受尽了苦刑,身体瘦弱得几乎站不住,可是她还是顽强的站着。她知道现在就是她生存在人间的最后一刻了。她望着四周空旷的原野,一阵阵寒风吹着她蓬乱的头发,夜空的星星在眨着眼。她现在要死了,她感到自己没有辜负铁道游击队对她的教育,也对得起老洪。她没有屈服。她也想到凤儿,她知道刘洪会像父亲样的照顾她的。她心里有一阵难过,但是在敌人面前,她抑制住了自己的眼泪。四周都布满了蒋匪军的岗哨,再往远处望,那边是漆黑的一片。她向西南的湖边眺望着,她只能这样和亲人作最后告别。
坑挖好了,她被推进一个湿土坑里,由于身体的虚弱,她一跌倒在里边,就昏过去了,只微微的感到一铲土压在她的身上。
就在这第一铲土抛向芳林嫂身上的一刻,墓地上像突然起了一阵疾风的旋转,震耳欲聋的射击声响成一片,千万道红色的火蛇在墓地的低空飞舞,子弹像雨点样归来。这突然袭来的暴风雨,马上把四周的蒋匪军扫倒,埋芳林嫂的那个蒋匪军只向坑里送了一铲土,就抛了铁铲栽倒在坑边,脑浆四迸。
随着暴风雨般的射击以后,铁道游击队四下喊着冲杀声,向墓地扑来。当一支雪亮的手电光住照到土坑里的芳林嫂的脸上时,她苏醒过来了,耳边听到:
“快,快起来!”
这是刘洪的声音。她忽的坐起来,刘洪抓着她的两臂,就把她从坑里拉上来了。小坡跑过来,急叫着:“来!扒在我的背上。”这年青人背着芳林嫂,向墓地外边跑去。
枪声还在墓地边响着,临城的蒋匪军赶来增援,可是他们被那么激烈的机枪炮火阻拦在围门口,刘洪和李正,看看“犯人”都已救出,便对申茂说:
“长枪队在这里掩护,五分钟后马上撤走。”
他说着便带着短枪队向湖边奔去。临城附近的枪声又响了。不久,又恢复寂静了。
在湖边一个村庄的茅屋里,芳林嫂紧紧的搂着凤儿。队员们和庄里的村民们都围在她的身边。有些老大娘在为芳林嫂整理头发,为她换衣服。当刘洪进来的时候,大家都渐渐的退出去,让他们谈谈。
当刘洪端着一杯热茶,走到芳林嫂的身边,递给她的时候,她不想喝茶,只把美丽的眼睛瞅着刘洪的面孔,眼睛里滚出了两行泪水。由于兴奋和幸福,她的头有点晕眩,不得不把它偎在刘洪的胸膛上。
当芳林嫂休养的时候,国民党匪军又从南边涌来。为了保卫解放区,刘洪带着铁道游击队,又出现在自卫战争的战场上,他带着愤怒和仇恨,继续英勇的战斗着。
一九五三年五月二十二日,脱稿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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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后记
《铁道游击队》出版以后,曾接到不少读者来信,给了我许多鼓励,有的读者并提出宝贵的意见。这次再版,我综合了这些意见,作了一次文字上的修改。在这里谨向热情帮助我的读者,致以诚挚的谢意。
由于初版交稿匆促,未写后记,对于个人写作以及书中人物等问题,没作交代。因此,出书后,有许多青年读者来信问一些问题:如《铁道游击队》是否真人真事?这些英雄人物的下落和近况怎样?作者怎样写了这本书?和书中人物的关系等等。现在就对以上问题,作一简要的说明。
《铁道游击队》是以真人真事为基础写出的。远在抗日战争时期,鲁南地区确有这样一支游击队,开始在临(城)枣(庄)支线,以后发展到津浦干线上活动。他们在党的领导下,创造了很多惊人的英雄斗争事迹。当时,我和他们在同一个地区工作和作战,对他们比较了解和熟悉。后来为了写作这本书,我和他们又曾在一块生活过,直到现在,我和他们几个主要干部还有联系。原先,我想把他们所从事的斗争,用传记或报告文学形式来写的,以后改为小说来写了。既然作为小说来写,对他们的斗争事迹,就不能不加以艺术上的选择和取舍。过于繁琐的重复的人物和战斗情节,有的被删去,有的被合并,当然有的也有所加强。为了反映整个抗日游击战争的实际情况,有些地方又把它丰富和发展了。尽管如此,但我还是以他们真实的斗争发展过程为骨胳,以他们的基本性格为基础来写的。老实说,书中所有的战斗场面都是实有其事的。
现在再谈谈我写这本书的过程,以及我和书中人物的关系。
一九四五年日本鬼子投降前后,为了写《铁道游击队》,我曾两度到过他们那里,和他们一起生活了一个长时间。很早以前,我就听到他们在铁道线上的战斗故事。当时敌后的抗日游击战争还处在艰苦的阶段,他们在党的领导下,依靠人民的支持,正确地执行了毛主席所制定的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和战术,象一把锋利的钢刀一样,插向敌人的血管。为了配合抗日根据地的建设,和内线的主力呼应作战,他们在敌人控制的铁路线上搞机枪、撞车头、打票车,闹得天翻地覆。这些战斗,在当时确实是震撼敌伪,大快人心的。因此,他们的杀敌故事,就象神话一样在群众里流传,被编成歌子唱,被写成剧本上演,给坚持敌后游击战争的抗日军民以很大的鼓舞。我就是被他们英勇斗争故事所鼓舞、感动的一个。在一九四三年,山东的战斗英雄模范大会上,我怀着敬慕的心情,结识了他们队上的个别英雄人物,和铁道游击队的创始人之一的政委(就是小说中李正的模特儿)以后,我就产生了写他们的愿望。我曾根据他们的部分材料,在报刊上写了些文艺报道。以后铁道游击队希望我到他们队上去,更进一步的熟悉和了解他的斗争,希望我能比较全面系统地把它用文学形式反映出来。这个邀请,使我非常兴奋。
回忆和他们相处的日子,是永远使我难以忘怀的。由于他们的热情、豪迈,我们很快就成了不分彼此的亲密战友和同志了。在这段期间,我有系统的研究了他们的斗争和生活。我和他们短枪队的“老哥们”作过长久的深谈。我走遍了他们所有曾经战斗过的地方。我也曾到铁路两侧,微山湖边的人民群众里,去了解他们艰苦卓绝的斗争怎样得到人民的支持,并在人民中间留下多么深的影响。人民把他们杀敌的故事,加上神奇的色彩在描绘着。
最使我难忘的一件事,是日寇投降后,他们第一次的新年会餐。在庆祝胜利的丰饶的酒席上,正象我小说里第二十四章所写的那样,他们是以古老的形式,来悼念自己牺牲的战友。他们把一桌最丰满的酒菜,摆在牺牲了的战友的牌位前边。他们平时喝酒喜欢猜拳行令,可是在这一次新年会餐席上,他们却都沉默着喝闷酒。他们隔着酒桌,望着牺牲了的战友的牌位,眼里就注满了泪水。哪怕在最欢乐的时候,一提到已牺牲的同志和战友,他们就会痛哭流涕。当时的情景,深深的感动了我。也就在这次会餐的筵席上,为了悼念死者,他们有两个提议:一个是将来革命胜利后,建议领导在微山湖立个纪念碑;再一个就是希望我把他们的斗争事迹写成一本书。对于这后一个提议,也就是他们给予我的光荣的委托,我当时是答应下来了。因此,我写这本书,一方面是出自我个人对他们的敬爱,同时,由于他们的委托,也成为我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了。
为了完成这一任务,一九四六年,我在枣庄守着他们几个领导人和一些老队员,把他们以往的斗争事迹,详细地记录下来。正要动手写作时,解放战争开始了。为了粉碎蒋匪帮对山东的重点进攻,全山东的军民都动员起来投入紧张的战斗。这时我军从鲁南暂时的撤退,铁道线都拆了,他们转入主力作战,我也到其他战场接受新的任务。在这紧张的战争年月,坐下来写作是不可能的。因此,就把这一工作搁置了下来。一搁就是好几年。在这段期间,虽然我们分开了,可是他们给我的光荣的委托,我并没有忘记。每当我听到他们战斗的胜利消息时,在兴奋之余,就马上联想到这一未完成的任务,心情也就沉重起来了,总觉得有件重大而严肃的工作没有完成而感到难过。
在这种心情下,我就用嘴来讲,象一般故事的传播者一样,当战斗或工作之余,我就把他们的战斗故事,讲给战友和同志们听,大家都很爱听,并深受感动。每当休息下来的时候,同志们都围上来,要我讲,有时我也主动的讲。由于我对铁道游击队故事中人物的喜爱和热心传播,有的同志见到我竟喊我为“铁道游击队”了。当时所讲的故事,也许就成为我今天小说的胚胎了吧!
全国解放以后,我很希望能找个时间来实现我多年来的愿望。可是刚进入大城市,工作是繁忙的,我的岗位又是在机关行政工作上,这个愿望总没有实现。直到一九五二年,我接受了一个写作任务,才有机会把多年来的愿望予以实现。由于事隔经年,为了重温他们以及整个抗日时期的斗争,来唤起我原有的创作激情和冲动,在动笔之前,我又找到铁道游击队的一些领导人,到鲁南去了一趟。我们曾经在枣庄寻找早已倒塌的铁道游击队的诞生地——小炭屋子,去找了血染洋行的旧址,沿着临枣线(现已改为公路)向东走去,经过打票车的三孔桥,顺着他们早期战斗活动过的道路,西去临城。在微山湖边上,我们访问了这一带村庄的人民。人们听说铁道游击队的人又来了,象迎接久别的亲人一样都围上来,依然那么生动的谈着他们过去在这里的杀敌故事。我们重游微山湖,夜宿微山岛,触景生情,他们过去在这里所从事的英勇顽强战斗,仿佛是昨天刚发生的事一样浮上脑际,历历犹新。从鲁南回来后,我就开始写了《铁道游击队》这部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