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问题在他的脑子里打转。他不住口的抽着烟,在揣摸着铁闷子车的每块铁板,每个角棱,甚至每个螺丝钉,考虑来,考虑去。因为他对车身的每个地方都很熟悉,正像骑兵熟悉他的马,渔夫熟悉他的渔船一样。
老洪自小生长在矿坑和铁道边上,父亲是木匠,可是四五岁的时候,就死了父母,成为一个孤苦伶仃的苦孩子,靠他姐姐抚养。他姐姐嫁给铁路上一个老实的搬闸工人。姐夫很喜欢他,经常带着他到铁道旁边的闸屋子里去值班。姐夫只准许他在屋子里玩,却不让他靠近铁道,怕出危险。他在闸屋子里隔着小窗,望着外边轰轰隆隆的火车来回奔驰,飞跑的车轮与铁轨摩擦的声响,震得窗棂哗哗地响动,小屋的地都在颤动。开始他有些害怕,以后他慢慢习惯并且喜欢这轧轧的音乐了。他甚至能在这震天动地的声音里,躺在小屋的床上睡去,一觉醒来,他会听出,窗外跑过的火车是货车还是客车,货车是载重的还是空车皮。他从车轮的轧轧的声响上,能判断出火车飞跑的速度。有时他呆呆的站在姐夫身旁,看着客车上车窗里的旅客,心里想着,自己什么时候能坐在上边,让火车带着自己飞跑,该是多么开心的事情呀!十来岁的时候,老洪已经像一个大孩子一样,提着饭盒,给值班的姐夫送饭了,没事他也会提着篮子跟着铁道边的一群穷孩子,在铁道两侧和矿坑周围,捡焦核子了。有一次送饭后,他看到从站里开出一趟货加车,到闸屋边走得很慢,他避开姐夫的眼睛,偷偷的抓住把手,跳在一节车的脚蹬上,让火车带了他半里路,因为车一离站速度就加快了,他心慌想跳下来,可是当他一离脚蹬板,便像一个棉球似的被抛出去,沿着路基的斜坡滚了好远。当他吃力的站起来,膀子在痛,头和手都被斜坡的石块擦伤了!他绕路走回闸屋子拿空饭盒回家,他姐夫看到他的模样,问他:
“小本,你又和谁打架了么?”
“嗯!”他像承认的样子。
“怎么这次吃亏了!有谁欺侮你了么?”姐夫知道他是孤苦的孩子,由于没有父母兄弟,常会受到有钱孩子的欺侮,但是姐夫也知道他是个勇敢的孩子,就是三个孩子打他,他也不会示弱,胜利总是他的。这次是怎么回事呢?姐夫关心的问道:“谁欺侮你,你告诉我,我下班去找他,咱不要欺侮人,可是也不能受别人的气!”
“没啥!”他笑着回答,提着饭盒就走了。
以后,他还是偷偷的扒车,慢慢摸着车的脾气了,他已练到能在半里路外上下车不翻筋斗了。有一次被姐夫看见,把他拉到身边,很严厉的嘱咐他:
“你可不能和这怪物开玩笑呀!不小心,它碰你一下会要你的命!以后再不能傍火车边哪,你没看到火车压死的人吗!”他是见过被火车压死的人的,车轮能把肉和骨头压成酱,轧的比刀切的还齐,可是有铁轨宽的那段骨肉不见了,它像酱一样被列车上的铁轮带走了。
当姐姐知道苦命的弟弟好扒车玩以后,便把他叫到跟前,含着眼泪责怪他:
“你要作死么?火车能作稀糖玩么?它碰一下就筋断骨头折呀!爹妈死的早,把你交给我,我能叫你作孽么?你要听姐姐的话呀!”
姐姐是心疼他的,为了怕姐姐难过,他说:
“姐姐,我不去扒火车了!不过,你也别把火车说得太厉害了。”
“不厉害,也不许去!”姐姐命令他。
怕姐姐难过,有几天他不扒火车了。可是一听到火车的轰隆声,心里就痒痒的,尤其在刚练会又不太熟练的当口,愈更难抑制这种兴头。他又和捡焦核的一伙穷孩子偷偷扒车了。这群在铁路沿上生长的穷孩子,一看见火车就没命啦,正像靠近河边的孩子热爱河水一样,他们爱热着火车。河边海边能练出游泳的能手,铁道沿上也能练出扒车的英雄来。开始他能在出站五里路外上下,以后他能在两站之间,火车走到正常的最快的速度上,像燕子一样上下。他是这群孩子中间扒车最出色的一个。
一天,一个脸上有疤的捡焦核的孩子,想在扒车技术上露一手给同伙看,他扒上正跑着的火车,故意把帽子掷下,又跳下来,捡起帽子戴上,再一伸手扒上最后的那节车上去了。别人都想学他的样,可是,帽子掷下,跳下去捡帽子,还没戴上,火车早就轧轧的过去了。
小本很不服气,他扒上一列跑着的火车,跳下,急跑近铁路边的瓜地,摘了一颗西瓜,一只胳膊挟着,一手又抓着车把手上到列车最后的守车①。当守车上的打旗工人,看见从下边的脚蹬上爬上来个孩子,很吃惊的问:
…………………………………………………
①守车,就是货车的办公车,往往挂在列车最后。
“你是干啥呀!”
他笑着把西瓜递上说:“大爷,天很热,我来给你送个西瓜吃!”
那个打旗老工人笑着接过了西瓜:“你这孩子真行,再别这样上车呀!火车跑的这么快,容易出危险,到车站再下去吧。”就把西瓜放回车里,可是回头看时,小孩早不见了。当老工人望着车后像紧往后抽似的两道铁轨,送西瓜的小孩已站在很远的道旁,在向他挥手了。
同伙的小孩们,都为他扒车的神速咋舌。
童年时代在铁路旁度过了,到十六岁那年,为了生活,老洪提着矿石灯到矿坑里去作挖煤工人。他和王强在一个井洞里干活,他们是很好的朋友。王强家有空屋子,他就搬到王强家住。因为他性情直爽,个性倔强,好打抱不平,在矿井里常和领工把头打仗,没干二年就被开除。后来王强父亲托人说情,他才上了班,可是不久,他又用挖煤的镐头打破把头的头,又被开除了。他现在已经是十八九岁的人了,还能再去吃姐姐么?他不去。白吃王强么?也不甘心。在饥困到极点时,他看到一列一列的煤车往外运,心里说:“这里边也有我的血汗。”便爬上火车,扒一麻袋掷下,自己扛到街上卖掉,换烧饼吃。饿急了,他就这样干,去吃这两条线了。
在枣庄煤矿附近,吃两条线的人很多,一些穷困的工人,由于工资很少,不能养家糊口,下窑回来,也经常爬上煤车,向下掷煤炭。他们说:“这是我们用血汗挖出来的,弄两块下来烧烧,算什么呢!”
一次,老洪爬上煤车,正遇到一个押炭警,用木棒把一个叫小坡的扒车少年打倒在炭车上,头上的血流在炭渣上。老洪用炭块砸倒了炭警,把小坡挟着,救下车来。由于他的义气、勇敢、豪爽,这一伙吃两条线的,都很佩服他。
鬼子占领枣庄以后,煤矿一度停工。那些过去为工人撑腰,为工人说话,向资本家斗争的工人头领,号召工人武装起来打鬼子,他们拉出一批工人成立抗日游击队。老洪也去了,在队伍上,他才知道领头的几个工人是共产党。在斗争生活里,他眼睛明亮了,知道了共产党是自己的党,是受苦人民的救星。他更了解到工人阶级的地位,自己的前途和斗争方向。所以他在游击队里作战很勇敢,很得到指挥员张司令的喜爱。上级为了要开辟枣庄的工作,掌握铁路线的情况,便把他和王强派回枣庄来了。
现在,老洪在小煤屋子里,来回绕着圈子,想着怎样搞到武器。由于铁闷子车不好上,他在苦苦的思索着。当他联想到这铁闷子车是挂在票车上时,他的眼睛突然发亮了:“从连着它那节客车的脚踏板上去,再过渡过去不行么?”因为刚才他把思想都集中到铁闷子车上,没有想出好门道,现在竟从另外一节车上把问题解决了。他感到说不出的高兴。直到这时,才发觉屋里完全黑下来了。
已经将近七点了,他忙点上灯,从床底下,摸出一个虎头钳子,插在皮套里,挂在自己的裤带上。用一根宽布带紧紧的扎了腰,因为这样行动更利索些。他又掖了手枪,吹熄了灯,就出去了。
他想了一下,就一直到西头小坡家里。这是一个很破的小院子,几间草房,像经不起风吹雨淋,斜歪着要塌下去的样子。屋门口在冒着火光,显然他家晚饭吃晚了。
“小坡!”老洪喊了一声。
“谁呀!”一个十六七岁的细长个子的青年,从屋里走出。看着他那敏捷的动作,简直是窜出来的,显然他是个机灵的小伙子。
一见老洪,小坡便扑上来,握着老洪的手说:
“洪哥,你找我么?”
“你还没吃饭么?”
“又要断顿了,今晚只能给妈妈煮点稀粥吃,妈妈病刚好,日子真难过!”
“有病没啥吃能行么?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老洪从腰里掏出两块五毛钱,“去,两块钱给妈妈治病,零钱给你兄弟和妹妹买点煎饼!我腰里只有这些了!”
“这哪能行呢!洪哥!”小坡感动的不知说什么好,“老是花你的钱,上次妈有病,亏你付了药钱,没吃的时候,你总买煎饼送来!洪哥,我怎么报答你啊……”
“你快别啰嗦这些了!”老洪把小坡的话截住,“难道我很喜欢听你这些话么?快把钱放下,走!我找你有点事商量。”小坡大大的眼睛里冒着感激的泪花,把钱送回屋里,就出来拉着老洪的手走了。老洪把他拉回炭厂小屋,把灯点上。“今晚有炭车么?也该弄两包炭了!”小坡问老洪。
“一会我去搞车,你跟我去好么?”
“好!太好啦!你一定带我去啊!”小坡平时是个快乐的青年,嘴很巧,小戏他听一遍,就会唱了,只是生活的困难,常使他皱着眉头。现在听到老洪要带他去搞车,他脸上又浮上笑容了。
“你有胆量么?”老洪郑重的问小坡,两眼像两道电光样瞪着小坡。胆小的人都会在他这眼光下耷拉下眼皮。
“有!”小坡没有躲避老洪的眼光,肯定的回答,“我只要和洪哥在一起,就什么也不怕!”
“行!”老洪点头说,“我叫你办点事,你能办到么?”“能!就是上刀山我也能去!”小坡说,“你救过我的命,你对我好!洪哥,这些话你不爱听,一句话,你相信我吧!”“好!我相信你!”老洪从桌上拿过两个馒头,一段咸鱼,“你快吃饱,我再告诉你要作的事!现在已快八点,时间快要到了。”
小坡吃着馒头,老洪慢慢的对他说:
“事情很简单,你拿一把小铁锹,偷偷的穿过车站西边那个桥洞,到铁道南沿,找一个小坑趴下。等九点客车往西开过去以后,你就沿着铁路南沿往西走,看到从车上掷下的东西,你就捡起来,掷什么捡什么。把它捡到稍远的掩蔽的地方。我到王沟站东三空桥就下来,回来找你,击掌为号,记住了么?”
“记着了!”小坡笑着说:“原来就这么点事呀!”“要紧的是任何人都不叫知道!”
“好!任何人都不叫知道!你放心就是!”小坡再度表示决心。
“时间到了,八点了,还有一个钟头,那么,咱们走吧!”他们从庄西头,向野外走去。天很黑,风很凉,远远的车站和煤矿上一片雪白的灯光。
在漆黑的路上,小坡提着铁锹,低低的对老洪说:
“洪哥,听说你要拉队伍打鬼子,我要跟着你干呀!上次敌人来时,你们走了,你嫌我小,没带我,我在家哭了一整天!”
“今后,有你干的就是。”
在桥洞那里,他们分手了,远远的车站上当当的在打点,这说明火车从峄县车站开过来了。老洪向东靠近车站西头;小坡往西走出一里多路,在路基下沿,一块洼地的稀草里趴下了。
在枣庄车站西半里路,扬旗①外边,老洪在路基斜坡上,一丛黑黑的小树棵子里蹲下,耳朵听到远处一阵汽笛响,车站上一片嘈杂声,机车上的探照灯射过来,灰黑的路基上像披上一层薄薄的白霜。他知道是客车进站了,客车在枣庄站停五分钟,然后就开过来了。
…………………………………………………
①是车站外边的号志,上边装有红绿灯,如果扬旗不发绿灯,火车就不能
他不自觉的摸摸怀里揣着的上了膛的手枪,由于紧张,心里一阵跳动,平时他扒车都是以一种轻松的心情跳上去的,那进站。
是搞粮食、煤炭,搞到搞不到跳下就算了。这一次扒车和过去完全不同,要搞敌人的武器。他是以一种完成军事任务的严肃心情,来看待这次扒车的。他像小老虎一样蹲在那树棵子里,好像等待着一声令下,就冲出去和敌人搏斗。
“呜……”一声沉长的汽笛吼叫,车站上开动的机车嘶嘶喳喳的喘着气。接着老洪听到铁轨发出低低的轧轧的声响,那是远处的列车开动,车轮与铁轨摩擦传过来的声音。路基上的白霜,越变越白,隆隆的声音越来越大了,地面也开始抖动。当老洪抬头看时,火车带着一阵巨大的轰隆声风驰电掣地冲过来,机车喷出的一团白雾,罩住了小树丛,接着是震耳的机器摩擦声。从车底卷出的激风,吹得树丛在旋转,像要被拔起来似的。老洪挺挺的象铁人一样蹲在那里,眼睛直盯着驰过的车皮,一辆,两辆,三辆……当他往后看一下,看到后边只有三四节车的时候,他拨开树丛,窜上路基,迎着激风,靠近铁轨下边的石子。只剩两节车了,他闪过第二节客车的首部,眼盯着过来的尾部的上车把子。当这弓形黄铜把子刚要到他身边,他抢上一把抓住,紧跟着几步,身子像一只瓶子样挂上去。当飞动的车身和激风迫使他的身子向后飘起的时候,他急迈右腿,往前一踏,右脚落在脚踏板上,身子才算恢复了平衡。
老洪蹲在脚蹬上,从怀里掏出手枪,朝客车尾部走廊上望去,看看是否有乘客和鬼子。什么都没有,也许是夜深风凉吧!车窗都放下布帘,车门都紧紧关着。微黄的电灯光,向车外照着,照着最后一节铁闷子车的平平的铁板。铁闷子车的车门不像客车开在两头,而是开在车身中部两侧的。老洪看到没有人,把枪重新塞进怀里,迈上去,一手握住客车尾部走廊的铁栏杆,一只脚踏着客车的车角,用另一条腿迈往铁闷子车的车角;左脚踏在车角一寸多的横棱上,用左手扒住铁闷子车的三棱车角。当那边站踏实之后,他迅速的把右手和右脚贴过去,像要抱住这宽大冰冷的铁车似的。他右手紧紧的抓住平伸出去的一个铁板衔接处上下立着的角棱,就这样,他四肢像个“大”字形紧紧的贴在车身上,他感到车身的颤抖。
由于脚下的横棱只有寸把宽,说踏上倒不如说脚尖踮在上边,顶多使他滑不下去,可是要支持他全身的重量却不可能了。所以他把全部力气都使在两只手上,可是抓住的棱角又是那么窄,说抓住倒不如说钳住一点点,全身的重量不是集中到手部,而几乎是集中到十个手指头上。十个指头紧紧的钳住窄窄的铁棱,手指所用的力气,要是抓在土墙上,足可抓进去,穿上十个窟窿。但是,这是铁板,铁板坚硬的顶住他的指头,他的指甲像被顶进肉里去,痛得他心跳,但是他不能松手。急风又像铁扫帚一样扫着他像是要用力把他扯下去似的,下边是车轮和铁轨摩擦的刺耳的声音,只要他一松手,风会立刻把他卷进车底,压成肉泥——甩到车外也会甩成肉饼。他拼命扒着,头上的汗在哗哗的流,他咬紧了牙根支持着。
当他的十指痛得发麻的时候,他向后转过头,看到右手再伸一臂远的地方,有着拉车门的把手。他拼全力,再抓紧右手的铁棱,把左手移过一个螺丝钉上,再把身子向右手那边靠拢,猛力把左手移过来,也抓住右手抓住的同一角棱。这个角棱本来是“大”字身形的最右边,现在老洪已经在这条角棱上,把身形变为“1”字了,像挺立着勒一匹劣马的口缰。这时他腾出右手,向右边伸去,猛力一跃,抓住了把手,全身霎时感到一阵轻松,十指上聚集的血,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