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这报恩人很为难,因为这事怕引起大小头目的不满。可是他终于答应了,把手一摆,就叫鲁庄的富户都回去了。你看!他就是这样的人,他从前救穷叫化子,可是他又可怜那些坏地主。以后庄里的人穷富都推他当保长,因为他在外边的朋友多,遇啥事都能逢凶化吉。如庄上遇到兵差、官役,他都能应付过去,一方面照顾了庄里利益,同时也使兵差官役高兴。所以庄里的人都信服他。这是朱三过去的情形。……”
李正就接着问:“鬼子来了以后,他表现怎么样?”“鬼子来了以后,”申茂说,“我不久就到乡下来了,拉起队伍后,就不能常到铁道边去了。不过听人说,鬼子对他很重视,经常到他那里去,对朱三很客气,大概鬼子也听说他在地方上的人缘好,朋友多,就来拉拢他,仍叫他当保长,想利用他维持这铁道沿线的地面。至于他是不是真心投了鬼子当了汉奸,这就不太清楚了。不过根据他过去的人缘,他不会真心投鬼子当汉奸来屠杀中国人民的。可是在那敌伪统治区要他领导人民抗日,他也不会那么勇敢的。朱三就是这样不三不四的人物,可是眼下他和敌伪来往甚密,当然我们也应该把他当汉奸抓起来。”
李正沉思了一阵,他在考虑问题,显然申茂的介绍在他思想上引起了一系列问题。他低低的对申茂说:
“是的,乡间像朱三这样的人是有的。他们平日借口行侠好义,实际上为穷人作不了多少好事,却为地主坏蛋利用。他一方面同情穷人,另一方面又讨好地主,他想在穷富斗争的中间,辟出一条好人的路,这是妄想和骗人的。虽然这样,可是他还是和死心塌地的地主狗腿子及特务汉奸不同,我们不能一律对待。由于他还是穷人出身,是被地主欺骗拉拢过去的,同时还不甘为虎作伥,不敢和人民公开为敌,这就使我们有了争取、教育他的条件。我们能够把他争取到人民方面来,他对我们的斗争是会有帮助的。可是如果我们错把他当了敌人,他和我们作对,那他也会兴风作浪,给我们不少困难的。但是我们为什么不争取他呢?一定要这样作!”
“政委,”申茂叫着说,“你说的完全对呀!”
和申茂谈话以后,李正就叫小坡把朱三叫来。李正很和气地让他到床边的凳子上坐下。他的黄眼珠望了一下这个彬彬有礼、可亲的政委,心里感到松快一些;可是一看到李正身后站着小坡和彭亮,他就又有些寒战了。因为小坡和彭亮都提着匣枪,张着机头,威风凛凛的站在那里,眼光冷冷的盯着朱三,他胆怯的低下了头。李正说话了:
“你是鲁庄鬼子爱护村的保长么?”
“是,是!”
“你帮助鬼子守卫铁路,你和鬼子的来往很密切,汉奸队里有你的朋友,铁道两沿为鬼子办事的伪保长都是你的叩头弟兄,为了这些我们逮捕了你,这些都是真的吧?”
“这些都不假,可是我不是汉奸哪!”
“鬼子占领中国的铁路,运兵打咱们,把咱们的财富都劫走,你替鬼子守卫铁道。汉奸帮助鬼子屠杀中国老百姓,伪保长搜刮老百姓资敌,这些都是你的好朋友,难道你不是汉奸,还是抗日的英雄么?”
李正说话时态度已严肃起来了,朱三惊恐的望着李正叫着:“官长,……”他正要说下去,被小坡拦住了:
“什么官长?我们八路军不兴叫这个,这是我们的政委。”朱三连连点头说:“对!我不明白。”就又说下去,“政委,鬼子叫我们看路,我们不看行么?俺庄离鬼子又近,冈村队长三天两头坐着摩托卡到我庄上来,用枪顶着,我们不应付不行呀!再说那些汉奸保长,并不是他们当了汉奸,我才给他们交朋友,而是过去我们就是朋友啊!满想着交朋友为了沾光,想不到现在被害了。”
“要知道和鬼子汉奸是朋友,就是人民的敌人和对头。因为鬼子占领我们城市乡村,到处杀人放火,任何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都应该起来反抗和斗争。可是你对鬼子汉奸的残暴,不但不引起痛恨,相反的倒作了他们的朋友!”
说到这里,李正的细长眼睛里,像在冒着愤怒的火焰。他严正的对朱三说:
“你别推托,忠实的为敌人服务,我们就可以把你逮捕起来,作为汉奸来枪毙,你要清楚的认识这一点!”
听到李正“枪毙”两个字,朱三身子突的抖了一下,脸色马上焦黄了,他向李正伸出了双手,哀求着:
“我和这些人来往是不对呀,千不对万不对,就饶过我这一次吧!我不是真心向鬼子呀,生活在鬼子窠里,不应付一下有啥办法呢?我不是真心呀!政委!”
“有什么事实说明你不是真心当汉奸呢?”李正声音有些缓和了,“可是我调查的材料,都是你和鬼子汉奸勾勾搭搭的,你用什么来说明呢?”
“用啥来表白我这颗心呢?”朱三为难的说,“咱们过去又没见过面,空口说白话,你们也不相信,要是以后有机会交往,你们就会明白我的心是热的还是凉的了。可是现在我有罪,你们也不会放我。”
“这一点你可没有想到,”李正笑着说,“不然的话,我也不给你谈这许多了。所以要谈这么多的是:要你认识到这样为敌伪干下去的严重性。你再这样下去,就会把脑袋闹搬了家的。说到我们不相信你,并不是我们不愿相信你,是因为你还没有拿好的事实来使我们相信。我们对你还是有了解的,就是你往日对老百姓还不错,这是好的。在过去还不失为一个好人,可是你走错了路,你讨好坏蛋,为敌人服务,实际上已经成为人民的罪人了。这一点你要认识清楚!”
朱三连连点头,眼睛一点不眨的望着李正,听李正说下去:
“至于说我们不会放你,这倒不见得!我们所杀的是那些死心塌地的汉奸特务,对作错了事能够回心转意,愿意帮助抗日的人,我们是宽大的。你不是要表白一下自己的心么?好,我们给你这种机会。你平日是好交朋友的,我们铁道游击队的队员也都很珍视友情,而且也很够朋友的。那么,从这一次咱们认识,也算个见面的朋友吧!我们是坚持铁道线斗争,杀鬼子最坚决,最爱护人民利益的八路军。如果今后在这一带抗日斗争中,我们从事实上感到你在抗战上够朋友,那我们就把你作为朋友相待,如果你破坏了我们的对敌斗争,那我们将是对头,到时候,就不要说我们不够朋友了。同时,也希望你劝导你身边那些走错路的人,让他们不要往绝路上走才对……”
朱三听了李正一席话,站起来,拍着自己的胸脯说:“政委,今后要把我当朋友待,我还能不好好作人么?一切都凭着这颗心呀!过去我作错了,只恨咱见面太晚了。今后走着瞧吧!如果我在抗日上不够朋友,一枪崩了我就是。政委,你相信我朱三吧!”
李正点头笑着说:“我们会相信你的!”
第二天李正把朱三和其他被捕来的伪保长、地主都放回去了。当然,其他的人,他也和他们作了同一内容、不同形式的谈话。虽然生活是困难的,但是,李正还是派队员到湖里买几尾鲜鱼,弄了点酒,请他们吃了顿饭。在酒饭中间,朱三看到李正完全不像昨天晚上和他谈话时那样严肃,却是那样嘻笑颜开,和蔼可亲的人了。不过他总不敢正视老洪的眼睛,在那发亮的眼睛里,有一股逼人的寒光,使受了良心责备的人会感到战栗。
释放这一批人,队员们中间有些人思想不通。鲁汉就说:“这太便宜这些龟孙,想到我们叫鬼子追的那个苦劲,真是都杀了他们也不解恨;可是临走还给酒他们吃,像送客似的。宽大吧,也得少杀几个呀!”
李正在一次队员会上,对大家说:
“同志们!为了在这里站住脚,我们镇压一下是完全必要的,不然,我们就不能开辟这个地区,坚持这里的斗争,不但鬼子汉奸,就是顽固坏蛋也要欺侮咱们了。
“可是我们镇压,要杀到适可而止。如果我们毫无选择,不分轻重,长此杀下去,就会造成这一带上层分子的恐怖,他们就会投向敌人。听说前些日子我们动手时,已经有几个地主跑向临城了。这样就会扩大了敌人的力量,增加我们在这里坚持斗争的困难。我们的政策是:对死心塌地的特务汉奸,我们要坚决镇压杀掉,可是对那些被迫应付敌人的,就要宽大,决不能和顽固的特务汉奸一样处理。”
由于铁道游击队对一些特务汉奸的镇压,临城、沙沟车站的敌人又分路出动扫荡了。冈村特务队长也随着大队出来,牵着洋狗,到处咬人。因为他在湖边建立的一套特务系统被铁道游击队打掉了不少,他气得瞪着白眼珠子,看到中国人就叫洋狗咬。
王强带着林忠、鲁汉这个分队,到东庄一带活动。这次反扫荡,他们以分队为单位分散活动。为了接受过去的教训,这一次分开,各分队分工,选择一个村庄,围绕着这村庄周围活动,抓住斗争空隙,插进村里进行群众工作。李正特别指明,过去那样四下不傍村边,在四野里流动,是脱离群众的。这次镇压一批特务坏蛋,应该利用敌人在村里失去耳目的空隙,抢先在群众中打下基础。王强分工带一个分队到东庄,一边进行反扫荡,一边来开辟这东庄的群众工作。田野里,又在响着枪声,远处不时有滚滚的黑烟卷起。王强带着队员们,在随着敌人的行动转移。可是他却不离开这东庄周围,现在他停在这庄南的一片坟地上,这里正是那天李正批评王虎劫牛的地方。
坟边发青的草芽上,有些已经长出绿叶,田里的麦苗已经有脚脖深。天已经渐渐暖和起来了。王强敞开怀,坐在一座坟堆上,和林忠、鲁汉在研究着如何开辟东庄的工作。他们望着远处庄里一座高房子,王强想到这房子是一家姓胡的地主的,这姓胡的是庄里唯一的富户。他儿子在临城,平时对他们表面应付,现在还摸不透他是否和鬼子有联系,这可把王强难住了。临分散时李正特别告诉他,要注意上层工作,讨厌他们,撂着他们不管,是不行的,要善于和他们接触,了解并争取他们。
“我们今天夜里进庄,要设法对付一下这个地主才好!不然,我们进庄,住在谁家,鬼子来了,他秘密的报告敌人,这家房东又吃不消了。”
“是呀!”林忠说,“能判定他的身分就好办了!”鲁汉叫着:“杀了倒痛快,政委又不叫杀。一看见这些家伙,我就气得牙疼,地主真不是好东西!”
王强说:“做上层工人,可是个细法活,气不得!”“气不得?”鲁汉气呼呼的说,“还不把人憋死呀!你说说,弄得他不高兴了,他就跑到鬼子那里了。你对他松点吧!他表面打哈哈,抗日不积极。还要团结教育他,磨破嘴,他也不会跟你一个心眼!”
王强笑着说:“这就需要做工作呀!他不积极抗日,咱拖着他干,不要嫌麻烦呀,同志!这样总比他跑到鬼子那一边好些。”
夜来了,他们蹲在这坟地的小树林里,在议论着。白天还晴和,可是在夜晚的田野里,却冻得队员们都紧裹着大衣,互相偎着,依着坟堆避风。天又下起霏霏的春雨来了,雨点打着枝头的枯叶,喳喳的响着,队员们的衣服都淋湿了,依着土堆的那一面,都沾满了泥土。
王强皱了下眉头说:“到庄里去避避雨!”
“奶奶个熊!”鲁汉叫骂着,“偏到地主家去住,鬼子要来,先毙了他就是。”
“可不能这样冒失呀!要住,还是找个落实的人家,封锁下消息倒靠得住。”
“奶奶!割掉脑袋碗大的疤。地主坏,俺偏碰碰他,你越胆小,他越欺侮你。”
在林忠和鲁汉的争论里,王强眨着小眼,正在沉思着。他忽然为鲁汉的后一句话所提醒,这虽然是鲁汉无心的冒失话,可是他却有心的听了。是的,地主就是这号人,你越软了,他越欺侮你,这一点也不假。如果你先给他个厉害,压他一下,他也就软了,啥事叫他服了,一切就都好办了。王强小眼一眨想出门道,他在夜影里,把枪一挥,兴奋的说:
“走!到地主家坐会。”
这东庄的地主叫胡仰,按他家的财富,他应该像高敬斋那样吃得肥肥胖胖的。可是他为人吝啬,心量狭小,再吃好东西也吃不胖,他和高敬斋很熟,可是脾气却不一样。高敬斋是以挥金如土,来拉拢官府驻军,而换得有财有势。胡仰却穿着粗布衣,在人面前常啃着粗煎饼哭穷,他认为树大招风,不如把洋钱埋在地下。由于他视财如命,对外少拉拢,所以常常遭到不幸,官府、驻军都敲他的竹杠,实际上他被敲去的钱,比高敬斋请客送礼,花得还要多。可是高敬斋落得很排场,他却揪着心自认倒霉。近年来兵荒马乱,高敬斋经常教训他把眼皮放活些,他的儿子也劝他不要把钱看得太死,所以他现在也灵活些了。中央军撤退,看看就是鬼子的天下了。他认为一朝天子一朝臣,为了保住自己的财产,他就把自己的儿子送到临城,在那里一边做个小买卖,遇机会,在鬼子那里混个差使,也算有个拉拢。这办法却也灵验,上次鬼子扫荡,冈村特务队长确实到他这里来了,夸他儿子有本事,将来学会日文,可以给“皇军”当翻译,以后有八路来,要他报告,为这事胡仰高兴了几天。可是前些时高敬斋被杀,他就又恐慌起来了。好在他儿子的事,外人还不知道,不然,铁道游击队就干到他的头上了。
这天夜里,天下着小雨,他躺在床上睡不着觉,披着衣服起来,到外院里去查看门户,只听远处还不住的响着枪,他低声祈祷道:
“啥时能度过这荒乱年月呀!”
他正站在屋檐下沉思,只听墙边轻轻的扑通几声,看到几条黑影一闪。他正要往里院走时,可是膀子突然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当他一回头时,有五个看不清面孔的人,扇形的散在他的身边。在夜影里,他惊恐的眼睛望着五个黑黑的短枪口,浑身战抖起来了。他吓得不禁失声说:
完了!”
在这一刹那间,胡仰的脑子里翻腾着怕人的情景——生命完了,财产完了。过去地面不安静,常闹土匪,他就很警觉,有时跑到城里躲;现在可完了。他以哭泣的声调说:“我没有多大财产呀,你们要多少钱呀!”
“谁要你的臭钱!”鲁汉叫骂着。
王强笑着走到胡仰的面前,温和的说:“我们不是土匪,我们是铁道游击队。”
听到是铁道游击队,胡仰仿佛松快了一些,可是一想到在临城的儿子和高敬斋的被杀,他的心又怦怦跳了。
“胡先生,不要怕,咱们到屋里谈谈吧!”
胡仰一步一抖的到了客屋里,手颤抖着,费好大力气才把灯点上。他过去虽见过王强,但对这夜半越墙而来的他们,总怀着恐怖的心情,木鸡样站在那里,半天才想到一句客套话:
“请坐呀,同志!”
“不用客气!”王强坐下来说,“我们没叫门就进来,有点不礼貌;可是鬼子正在扫荡搜捕我们,我们也只有这样,请你原谅了!”说到这里,王强把笑容收起来,严肃的对胡仰说:“我们来不为别事,外边下雨,准备到你这里避避雨,休息一下。我们也知道你的儿子在临城,冈村曾来过一次,可是我们不怕,你要报告就去好了!”
“哪能!哪能!”
“哪能?”鲁汉叫道,“话可得给你讲明白:我们今夜住在这里,明天白天还在你这里打扰一天,你放心,我们光借住,不吃你的饭。可是有一条,你要听真,就是我们在你这里的期间,如果鬼子来了,我们就从里向外打。这从里往外打,你听明白了么?”
“是!噢,是……”
鲁汉瞪着眼珠子解释说:“从里往外打就是,我们先把你家